他犹豫了一下:"要不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看一下,马上就回来?"
我慌不迭地点头,转身狼狈地跑出去,直到那点微弱的光亮完全及不到的地方。淅沥的水声在耳边响着,我蹲在地上大口喘气,拼命抑制住反胃的感觉。
过了很久才渐渐喘息平定,我吃力地扶着洞壁立起身。光是这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刚刚聚集起来的力气,只能勉强地倚在洞壁上。方才落水时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胃里一阵一阵难受。
闭上眼睛,集中神思。莫俟的伤还未好,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进入了沉睡状态养伤,我并不想打搅他。仲九自那天之后便音信全无。我再次尝试了一次,仍旧没有结果。他似乎把他和我之间的联系切断了。
作为契约妖来说,这算是严重的违反契约的行为,我完全有能力强行破开他的阻碍。只是不期然地又想起了莫俟的话。
闹别扭......他有什么好闹别扭的。虽说我落水是他害的,但是落水和正遇上空间裂口又没有必然的联系。我本也没有指望他能跳下来救我:焰鹫只有在变成人形的时候才能接触水--所以这小子平时才那么热爱泡澡--但是说到入水游泳的话又是另一码事。这本就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实,我又没怪他,他闹什么别扭?
从洞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叫喊,似乎受了惊一般。很快地,大踏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无力地睁开眼,映入的是霍崎有些不知所措的脸。
"你......你还好吧?"他犹疑地开口,"刚才,你......你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了?"
"不。"我虚弱地笑了笑,一手搭着他肩站直身体,晃了一晃。想了想还是扯了个谎:"我的嗅觉......比一般人灵敏一点。"
"是吗?"霍崎的神色有些怀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抬头看他,却见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眼里闪着分外狂热的光芒:"你在这里暂时休息,我再进去仔细看看。"
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我和你一起去。--你别想把我一个人甩下。"
第六章 鉴水湖(10)
身后的洞穴里,散发出一阵强过一阵的死亡的气息。这世上,我最厌恶的气息之一。
霍崎在前用手机照着道路,一手牵着我,小心地往他刚才发现的地方走去。若是平时,被别人刻意保护必定会让我分外不爽,但是此刻我只有心中感激的份。
手机微弱的灯光中渐渐现出一个平台的形状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正是在这洞穴的正中。走近的时候,慢慢看出那竟然是一整块石钟乳--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台,离地大约半米多高的样子,四周光滑,顶端隐隐约约地有些什么。我皱起眉头,不得不伸手捂住口鼻。
霍崎并没有发觉到我的异样,事实上,他攥着我的手正不自觉地用力,似要将我手骨折断一般。开口的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
"安文,这是祭坛......是部落的祭坛!......"
他抬高手,将手机的光亮固定在石台的正中。环绕着石台的周围错落排布着碎石,组成一个极似某种阵型的图案,而那个阵型的正中,散落着惨白色的、人类的骨骸。
长久的时光早已将魂魄的气息消磨得一丝不剩,连其上深重的怨念也洗刷到近似于无。但我仍旧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目光却似被钉在那些骷髅空洞的眼窝之中,无法移开。
仅是从残存的骨骸便可以推断这些被当作祭品的人死时的惨烈。能够看清的几具都呈现出极其扭曲的姿势,可以想见死前痛苦的挣扎。没有一具尸骨的头颅是和颈骨连在一起的,残余的肢骨也是四分五裂。
从前便知道,若在设置阵法的时候辅以具有灵力的物质,阵法的能力便会成倍增长。而人类的魂魄,尤其是被杀死时绝望不甘的生气,无疑是其中极品。但这一项自远古以来便绝迹许久,毕竟是从不曾想到,自己会有亲眼看到的一天。
"幸好......"我紧抓自己胸口的衣服,抑制住心口悸动,喃喃自语,"幸好......会这么做的种族......已经......"
"安文?你在说什么?"霍崎回头,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吓到了?没事,还有我在这儿呢。"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一下,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然后便拉着我往一旁走去,"你要害怕就不看了,这旁边好像还有什么--"
即使是在为我担心的时候,他语气中的兴奋仍旧无法避免。完全可以理解,自己推测的东西突然成了现实,也许是一个新的文明的发现,或许会造成一段历史的改写,更可能是将来铭传千古的知识--而他现在不过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却很快便要一夕成名。
我几乎是自嘲地笑了一下,不适地松了松领口,有些怪异的感觉。在远离石台的地方,同样用碎石摆出更为庞大的阵型的样式,与中央的小阵遥相呼应。应该是起到增幅的作用。
但是霍崎显然不会想到这些。他只是很专心地蹲下来,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地看着那些图案,若有所思:"是宗教信仰么?祭祀的话,应该是有信仰的神灵或者图腾,还停留在原始的人牲阶段......"
"霍崎,"我在他身后开口,"我看我们还是先找到出去的路吧,将来再回来也不迟。"
"啊?......啊,说得也是。"话是这么说,他却并没有起身的样子,我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他:"再不快点,手机的电就要没了。"
"啊?......哦,哦,知道了。"
我不期然地焦躁起来,猛地一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便拖着人往洞口走。霍崎比我高上许多,这时被我揪着领口只能半弯着身子,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安文,安文,别这么急么,等,再等等,一会儿就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手上一个乏力,他挣脱了开去。我转身,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看他,努力压抑住语气里的焦躁。
"你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的么......没有觉得这里,似乎比刚才热了些么?"
"啊?有么?"霍崎愣愣地摸头,皱着眉头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哦,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有那么一点......"
"先出去吧。"我有些隐约的预感,却无法确定,当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拉着这个笨蛋离开。
"啊,那个,等等,"霍崎显然并不情愿,一边勉强跟着我的脚步一边拼命地找着借口,"我先做个记号,免得将来......"
"不就是在暗河尽头么!有什么好做记号的!"我回头大吼,声音在洞穴中回荡,似乎连沉睡的骨骸也低低地鸣响起来。空气似乎越来越热了,就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目光移到霍崎身后,忽而僵住。
那些原本沉睡在黑暗中无法看到的骨骸,此刻竟清晰可见,散落在十米后的石台之上,似乎泛出微微的红光来,空洞的眼窝更显黑暗。
第六章 鉴水湖(11)
"怎么......"霍崎察觉到我僵硬的表情,转头欲看。我一把拉住他便往外面狂奔,几乎是用嘶吼:"快走!"
空气中的热度骤然升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脚下的地面晃动起来。几步之外,暗河的水动荡着,渐没上岸。
"怎么回事!"霍崎终于也反应过来,抬头往上望去。整个洞穴似乎都在不停地摇晃着,头顶的洞壁似乎裂开了缝隙,有砂石开始掉落。我猛地把他推到一边,一根被震断了的钟乳石正扎在他刚才站的地方,摔成几截。
不,不是,并不是那些骨骸自己发出红光,而是......
几乎是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正对着石台上方的洞顶裂开了更大的缺口,刺目的红光从裂口中照进来,正投在石台上方,强到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同时伴着的还有扑面的热浪和更为猛烈的震动。大块大块的石灰岩从头顶砸下来,我和霍崎几乎是一路滚到洞穴的角落,尽量避开那些石头。剧烈的震动让我们根本无法起身,唯有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
"怎么回事?!"轰然的巨响中,霍崎的大嗓门都几乎听不到。
"不知道!"我同样扯着嗓子喊回去,"不过,我猜大概是......"
这一句没有吼完。因为洞穴在那个瞬间完全崩塌了。
一整块的岩板,向我们的头上砸来。
"小心!"在我吼出这一句的时候,霍崎一个转身挡在我身上,正压住我欲伸出去的手。他动作太大,几乎是半直着身子就这么用头撞上了岩石。
"霍崎!!!"
感觉到身上的身躯无力地软了下去,我嘶吼出声。
透明的防护壁在那瞬间完全展开,石板的剧烈撞击让我整个人都狠狠颤了一下,勉强才稳住。如果不是这笨蛋刚才扑到我身上妨碍我施法的话,他本是不用被砸到的。
霍崎过于高大的身躯瘫在我一边的手臂中,另一只手勉强地支撑着防护壁。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类似的场景。
暗无天日的水下。谁这样单手抱着失去知觉的身躯。谁这样单手展开法术,抵抗着外界不可支配的力量。
一瞬间爆发的意念借着契约的力量冲破了阻碍,我几乎是用全部的灵力大吼:
"--仲九!!!"
红色的人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不过只用了半秒。
下一刻,他隐去了周身的光芒和火焰,一拳击碎了一块正朝我们头顶落下的石头,低头的脸上满是惊异:"安文?!你怎么会在这儿?!"
"妈的你这混蛋!别以为切断了联系我就不知道是你!"我抱着失去知觉的霍崎,坐在仍旧不断塌陷的洞穴里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拆了这洞打算干吗?!"
□□□自□由□自□在□□□
仲九沉默地立在纷乱落下的碎石之中,从我坐着的角度看去更显高挑,仿佛是一尊漂亮的雕像。他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惊异之外亦有不甘,甚而是几丝恼怒和......"别扭"?
没空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我急急地便要起身:"赶快把我们弄出去!打算活埋在这里么!"
他顿了一顿,周身泛出强烈的红光。
红色的巨鸟立在眼前,即使不曾燃烧着火焰,那羽毛的颜色仍旧近乎于炽热。锐利的鹰眼,黑铁般的钩喙和双爪,头顶一列分外明亮的冠羽张扬地冲天,就如同他人形时永远桀骜不驯的红色长发。它在我面前垂下长长的脖颈,叼住霍崎的衣领,不费力地就回头把他甩到背上。我攀着它宽大的翅膀迅速地爬上去,一边重新展开防护壁,一边抓住坚硬的羽毛之下柔软的绒毛,好固定住自己。
仲九甫一展翅,周围的砂石便更为剧烈地抖落下来。它扇动翅膀,坚硬而锋利的翎毛在周围掀起一阵不小的旋风。虽然身形庞大,动作却相当灵活,几个侧身就避开了落下的巨石,掠过祭坛上空,从那个巨大的缺口处轻捷地扶摇直上,瞬间便已经到了地面之上。
这一段路程说起来简单,对于我却是完全不愉快的经历。一手抓住绒毛,一手支撑着防护壁,勉强在仲九时而侧身时而突然上升的高难度动作中保持平衡,还要时不时照顾到横搭在仲九背上、一不小心就往一旁滑下去的霍崎。终于平稳地看到天空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真可以去参加国际杂技节了。
地面上的情形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在空中略一盘旋,我立刻注意到我们现在居然正处在那个度假村的上空。--如果现在这个墙倒地塌的样子还能被称为"度假村"的话。那个显眼的雕塑倒在一边,碎得几乎认不出来,地面上一个深坑,显然是雕塑原先所在的地方,那下方赫然便是我们方才出来的洞穴。
我低下头,问那只正带着我们盘旋的巨鸟:"你干的?"
仲九并没有回答,只扑了扑翅膀往下飞去。
这家伙是发现了雕像的问题,所以擅自跑来解决了么?--不过,原以为他对空间阵法一窍不通的,真是有些出乎意料啊......
知道他不会再回答刚才的问题,我换了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学会控制原型的火焰了?"
下降的幅度顿了顿,然后我所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关你什么事?"
明明前几日遇上空间裂口的时候,他还无法自如地收起身上的火焰--以他目前的年龄,要做到这个的确是为难了点。
--不过,那时候......莫俟把我从水面上扔上去,他想来接住我却灼伤了我的头发......在那之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似乎就已经......
我的思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震动打断了。
第六章 鉴水湖(12)
仲九的身体猛然一个趔趄,几乎成了直角地往一旁倾斜过去。我猝不及防,条件反射地抓牢手中的羽毛,另一只手却松了力气。
霍崎高大的身躯随着仲九的动作,仿佛笨重的口袋一般向外滑去。
糟了!
我不及多想,猛地探身出去抓住他的手腕。正要发力拉上来,身下的巨鸟却又是一个不稳,动作几乎称得上是挣扎。像是要挣开什么看不见的力量一般,奋力地朝相反的方向飞去,却因为力量相当而只是徒劳地在半空改变着飞行的角度。
而因为他方才的挣扎,霍崎的身体完全滑落了下去。我一咬牙,紧扣住他的手腕,霍崎的体重却出乎意料地沉重,等我好不容易在挣扎不断的仲九背上止住下滑的趋势,自己的身体也已经悬空了一半。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阴沉。和普通的阴雨天气不同,那是种正慢慢聚集的、完全看不到光明的黑暗。仲九奋力地绕着一个看不见的旋风眼盘旋着,极力地止住向风眼滑去的趋势,却仍是身不由己地一圈一圈地向中心靠去。
我半身悬空,一手紧紧地抓住整个身体悬在下方的霍崎,手臂酸疼,一手死死揪住仲九的羽毛。手掌应该是被锋利而坚硬的羽毛割破了,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了满手,渐渐地顺着手臂往低垂的胸膛流下。
整个人像要被撕裂了一般,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这个样子,根本没有办法腾出手来施展法术。抓住霍崎的手掌渐渐渗出冷汗,沉重的身躯在我手心里一毫一毫地向下滑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破坏了处于阵眼的浮雕,为什么反而出现了比起上次更甚的空间裂口?!
唯有在极大的变故时才会出现的墨色天空,有如飓风一般的空间碎裂,即使我现在双手自由也怕是无法抵抗的巨大引力。
一切都在昭显着两个字:
不祥!
墨色的云团瞬间盖满了天空,俄而一道闪电劈下,几乎将从天到地的整个空间撕为两半。飞沙走石、被连根拔起的树木、方才仲九的破坏留下的残骸,绕着引力的风眼旋转接近着,而后逐个地消失在空气里。我默念咒语,以言语能达到的最好的程度给自己周身的三人设了结界。
但是仅靠语言的力量,根本支撑不了多久。而且,大概在这个结界被破坏之前,我们就已经被吸进异空间里去了。
"莫俟!莫俟!!--"
脑海中得到的回答几乎是立刻:"安文?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我现在就过去!"
"别过来!"我立刻大喊,"你过来也没用!联系那个人!快!"
脑海中的回应消失了。心知莫俟应该想办法通知了那人,心下稍安。回过神来,却发现手中的霍崎又向下滑落了几分,已经快要抓不住的感觉。我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却仍旧没有丝毫反应,头低垂着,身体在空中摇摇晃晃。
背后一块巨大的物体被漩涡席卷着猛地撞了上来。整个结界摇晃了两下,而撞上来的石头--或者是混凝土,谁知道--在巨大的加速度之下,立时裂成了碎块。
尽管仲九已经尽了全力,我们离那个看不见的、却在吞噬着一切靠近它的东西的风眼,还是越来越近了。
"安文!"仲九的声音已经嘶哑到辨认不出,几乎是声嘶力竭,其中还夹杂着大口的喘气,"别管那家伙!你先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