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何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一想,他缓缓地道:好像什麽都没玩过。
宇扬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衬在他两道浓眉下显得很孩子气。"什麽都没玩过?怎麽可能?那何大哥你都在忙些什麽呢?"
是啊,在忙些什麽呢?何错也在心里问自己。
很小的时候,生活好像就是不断地赶路。有时候住在破旧的屋子里,有时候住在某处不知名的山洞。
後来终於可以安定下来。住很大的房子。有很多的下人。每天读很多的书,练很多的字,弹很久的琴。背诵无穷无尽的棋谱,自己与自己对奕。
"何大哥这麽厉害啊!"宇扬发出由衷的赞叹。"既然你读那麽多书,为什麽不去考举人呢?"──桃源镇上有个举人老爷,有一次华渊带著宇扬去出过诊。那其实并不十分豪阔的房屋与土地在年幼的宇扬眼里无异於"房屋千进,良田万顷"。因此"举人"在宇扬心目中就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我也曾经这样问过师傅。"何错略带几分惆怅地回忆。
当时自己问的是"我长大了是不是也要去考取功名?"结果师傅听了後只是冷笑。"谁教得你小小年纪便如此功利?"然後扔下一句"今日把《别赋》抄录十遍方可吃饭。"後,转身出了屋。
"《别赋》是什麽?"宇扬真是个标准的好奇宝宝。
"是六朝时一个名叫江淹的才子写的一篇叹离别的文章。"
"写得很好麽?"
"应该是很好吧。不过我却不记得了。"
"抄了十遍也不记得麽?"
"当日我饿著肚子,抄得头昏脑胀,只恨不得下笔如飞,赶快抄完交差,哪里还有心思去记它?而且由此对这篇文章怀恨在心,再不愿意多看一眼。到如今能记起的也不过开头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哦。"宇扬少年不识愁滋味,哪里能明白其中痴愁欲狂的况味?这千古名句听在他耳里,也不过是耳旁轻风,激不起半分感慨。
"我看你义父谈吐高雅,一定是满腹经纶,怎麽他倒没教你读书麽?"何错奇怪地问道。
被问及此,宇扬面上显出几分扭怩的神情。"我义父为周围村镇的乡亲们诊病,甚是繁忙,无空教我。便将我送到邻村的私塾去上学。有一次突然狂风暴雨,义父去接我放学。结果行走不稳,两人齐齐跌到泥淖里。回家後我便著实地病了一场,病好後学业落下许多,我不愿再去,义父也就没勉强。"
"你家就你和你义父两个人?"
"还有叔叔。不过他做些小生意,一年总是要出两三趟远门。倒是不在家的时候来得多些。回来时会带一些当地买不到的药材。"
"你没有父母?"
"没有。叔叔说村子里闹时疫,父母都得病死了。还是多亏了我义父倾力施救,我才活了下来。"
"哦。"
宇扬见何错面上神色不定,好像不是太开心的样子,赶快转移话题。"何大哥,你有没有吃过桑果?"
"桑果?是什麽?"
"就是桑树结的果子。夏天的时候,桑果成熟了,一串串深紫色的果实在阳光下闪烁著诱人的光芒。爬到树上,采颜色最深滋味最甜的果子来吃。吃够了就拣粗壮的树干躺著,太阳透过层层浓荫被染上了淡淡的绿,洒上身上又柔和又温暖......"
何错看见宇扬那悠然神往的样子,不禁微微地笑起来。
"秋天就可以去打白果。就是银杏树的果子。你记不记得我们村口那棵很大的银杏树?据说已经有上千年了。夏天时拿来粘知了的长竹竿,这时就可以用来敲白果。轻轻地一打,果实就哗哗地从天而降,有趣极了。回家将白果剥了炖鸡,有一股特别的清香。何大哥,下次你到我家,我请你吃白果炖鸡啊。"
何错迟疑了一下,终是不忍扫了宇扬的兴,轻轻答了个"好"。宇扬兴奋得脸都红了。
......
何错的伤口恢复得虽然缓慢,但总算不再出现反复。接下来就是假以时日,待它逐渐愈合。随著伤势的好转,宇扬却日渐忐忑。每次何错开口说话时,他都有几分紧张地看著他,生怕何错突然说出"我们明天就继续赶路吧"这样的话。
幸好何错似乎忘了这件事情,宇扬当然也不会去提起。
何错已经可以起身,每日闲暇时宇扬便会扶他到院子里走动走动。心情好的时候何错还会给他讲解房间里挂的那些字画。
房中陈列著四张条幅,每一张上面书写著两行诗句,依次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宇扬读来只觉其言辞华美,却不解其意,便请教何错。何错只知这八行合起来便是李商隐的一首诗,其余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忆起师傅极喜这首诗,曾听他念起。当时听师傅曼声吟到最後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时,只觉有无限凄苦之意,不由地便想落下泪来。
另一侧悬有一画:画面上是一个书生膝坐於地,手持酒杯作仰天状。周围有山石嶙峋,百尺苍松,翠色点染。左上角题诗云: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宇扬抬头边看边道:这句好。我喜欢。
何错见他神情欢喜,也觉心情愉悦,遂笑道:好在哪里?
"至少我读得明白。这句的意思是说我有些醉了,困意上头。然後就挥手叫朋友你回去吧,明天有心情的时候再抱著琴来。这二人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说话才可以这样直白不做作。"宇扬转头凝视何错,"可惜何大哥你有伤在身不能饮酒,否则咱们也相对而坐,喝它个一醉方休该多好。"
何错被宇扬看得面上发热,不露声色地偏转了头。
宇扬顺著何错将眼光移过去,正好落到那张琴上。不禁又想起那一日何错吟唱的情形。"何大哥,你那天唱的那曲子是什麽?"
何错听他再次问起,以为他又忆起那位绮罗姑娘,微笑著说,"那位绮罗姑娘生得倒是美貌,又有几分情调,也算得上才貌双全,难怪你一直记得。"
宇扬再迟钝也听得出这言词中的调笑之意,当即涨红了面孔分辩道,"我只是觉得那曲子好听。况且,况且......"
"曲子再好听也要看什麽人弹哪!"何错却是不依不饶。
宇扬羞急之下,脱口道,"才不是!你唱起来比她好听多了。"
这话本也是实情,但紧接著上面那句怎麽就显出那麽点暧昧的味道来。
宇扬急急地想要解释,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红著脸开不了口。何错更是假装疲累,缓步踱到了一旁,专心欣赏窗外的风景。
33
宇扬早几日便已向掌柜打听到当地年年都要在正月十五举办盛大的元宵灯会,激动不已地叫何错一道去游玩。
何错起初推说不舒服,叫宇扬自己去就是。宇扬神色沮丧道:你若不去,到那日我还在屋子里陪你。我一人是不去的。
何错见宇扬说完後便愀然不乐地呆坐一旁,倒也有些过意不去。又想他那样活泼跳脱的性子,却日日足不出户地连续照料了自己近半月,也实在是难为了他。於是便道:那咱们早些回来。
宇扬一听何错肯陪自己去观灯,顿时欢呼雀跃,自是满口答应。
很快便到了正月十五。
宇扬一早就开始心心念念地盼著天黑。眼见金乌开始西沈,他陡地想起来,疑惑著问:"何大哥,你还是要戴那个面具麽?"
何错点头道:自然。
"不能不戴麽?"
"我不惯以本来面目在人前出现。"何错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也不一定非戴面具不可啊。我去找些东西来涂抹在你脸上就是了。再说了,观灯会在晚上,人家也看不清楚。"
宇扬面带恳求地望著何错,神情又是渴望,又是恳求。何错心下恻然,转念又想既已允了他去观灯,何不彻底遂了他的心愿,也好让他心中喜乐,便又点了点头。
宇扬大喜,一个箭步便冲过来抱著何错大叫:"谢谢何大哥!"他数日来伺候何错伤病起居,这拥抱的动作做得是熟极而流,顿时将何错紧紧地圈在怀里。
何错猝不及防地被拥入怀中,面庞轻轻蹭到宇扬的发上,立时又闻到那股无比熟悉的淡淡药香。他顿觉面上发烧,轻轻使个巧劲,便将宇扬推开。
宇扬却浑然不觉,一双眼只是热切地望著今天特别温和可亲的何大哥,面上满是欣喜之意。
二人早早地用过晚饭後,宇扬用水调了些墨汁,再绞了毛巾浸湿了敷到何错面上,略略地掩住了他的本来面目,然後便出来观灯。
六合是个大镇,灯会的气势到底也比别处不同。镇口处有能工巧匠用竹竿缚以彩绸,扎成灯楼十二间,高达数十尺,缀悬珠玉金银,上扎各类兽形之灯,或龙凤,或虎豹,皆栩栩如生。微风徐来,金玉交响,龙腾虎跃,光彩熠熠,令人流连忘返。(注)
心灵手巧的制灯人,将兽角、翎毛、琉璃、皮革、丝绸巧妙运用,将灯造成牡丹、莲荷、曼陀罗等花卉的形状,更有车舆灯、屏风灯、佛塔灯、鬼子母灯等,还有鲩灯、玉灯、石灯、琉璃灯、缀珠灯、羊皮灯、罗帛灯等等。或如清冰玉壶,若慧镜扬彩。(注)
除此之外,灯上更有各种妙趣横生的图画或者文字,又有精心制作的灯谜若干,引来观者如潮。
宇扬本是小孩心性,见了此等热闹情景,早已急不可耐。只恨不得脚底下装了风火轮子,转瞬间便能将街市逛遍,一眼便将所有流光溢彩的场景尽收眼底。他先还记挂著何错有伤在身,尽量放慢了步子,可一看到什麽地方人头攒动就赶快挤上前去。等热闹看够了,回头看不见何错的踪迹,又焦急地四处寻找。
如此几次之後,他索性紧紧牵起何错的手同行。何错不肯,多次挣开。後来宇扬急了,两眼一瞪道:等会儿我要是找不到你怎麽办?!何错回他:实在找不到,我自会回客栈,难不成还能走丢了?宇扬气急道:那怎麽行!既是一道出来观灯,自然是一路回去!
何错被他这麽一瞪,竟有说不出的欢喜,默不作声地任他拉著自己的手在人群中疾步而行。宇扬不时地回转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初时何错还感觉不时有诧异的目光投向自己,颇有几分不自然。後来一颗心融在满眼的火树银花当中,倒也渐渐安心。
两人就这样手拉著手在街市上转了几圈,直至拥挤的人群渐次散去,方才意犹未尽地返回。宇扬一路买了两只面具、一大捧烟花,还有两盏兔子灯。
那个卖兔子灯的人很会做生意,大声招呼好奇的宇扬:买盏灯吧,这可是吉祥的物事。灯点到哪儿,就著把吉祥和好运送到了哪儿。边说还边点亮一盏示范给他们看。
宇扬果然跃跃欲试地说要两盏。何错低声说我可不玩这小孩子玩艺儿,宇扬反手拖他上前,"你没听说是图个吉祥麽,一人一个,一人一个。"
何错别转了脸,不去看宇扬明亮的眼睛。
末了,宇扬将两只面具分别戴在二人头上,又将灯用草绳系了挂在胸前,一只手拎了烟花,另一只手牵了何错,志得意满地大步走在路上。
何错见宇扬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知怎的就觉得他很象戏文里说的衣锦还乡的状元,说不完的风流潇洒,道不尽的得意非凡。
两人回到客栈後,在院子里点著了那些烟火。随著一声声快乐的呼哨,那些五彩缤纷的花朵升到半空中灿然盛放,复又遽然飘零。
宇扬又点燃了兔子灯内的灯芯,与何错一人拉了一只在院子里转圈。迎风轻摆的烛火映到宇扬的面上,是忽明忽暗的的昏黄,模糊了他的五官,反衬得眼神更加闪亮。
何错跟随其後缓步而行,只觉得有一团暖融融的东西从心里升起来,堵在胸口处,竟不敢再直视宇扬兴奋的面容。
过得片刻,何错说有点乏了,宇扬便牵著他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任由两盏兔子灯在夜风中静静亮著。何错想说这会儿又不怕走散,何必再拉著我,终是没有说出来。
天上的月亮又亮又圆,可以清晰地看见月宫中那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在这样清幽迷人的夜晚,不知怎的何错竟想起"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样的句子,凭空生出一丝凄凉。
他不禁侧转头看宇扬一眼。宇扬的脸庞初初褪去了少年的圆润,开始显出青年的坚毅轮廓。他眼神落在遥远的某处,嘴角微微翘起,含著一个隐隐的笑意。
两人都不说话,只这样安静地坐著。
过了不知多久,小碟内的灯油渐渐燃尽。火花挣扎著跳动几下,终於彻底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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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两段文字主要引自http://blog.sina.com.cn/lixiang90007557。
34
第二日一早,宇扬照例来何错屋里替他梳洗完毕,再将头发挽好,用乌木发簪别住。
接下来用早饭时,宇扬总觉得今天何错异样的沈默,便觉有些忐忑。果然,等一切停当後,何错叫住他:"宇扬,咱们今天得上路了。"
终於还是要上路了。也是,总不能在这儿一直停留下去。宇扬"哦"了一声後,觉得何错似乎还有什麽话没说出口,便用探询的目光看著他。
何错清清嗓子:"咳,那个,宇扬,你也出来不少日子了吧。"
宇扬继续看著他,露出奇怪的表情。
何错沈默片刻,仿佛要下一个很困难的决定。"我的意思是说,要不你先回去吧,不用跟我去洛阳了。"
宇扬猛地站起身,仓促间胳膊肘撞到了桌面,他一边雪雪呼痛一边不敢置信地瞪著何错:"什麽?!为什麽?"
何错掉转了头收拾包裹,所答非所问:"我这次出来时间已经太长了,必须尽快赶回去。"
"不是说好要我去替你父亲看病的麽?"宇扬总觉得自己听到的和想到的以及现在说出来的仿佛并不是一回事,可是一时也来不及分辨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想过了,还是不用了。也说不定等我到家时,已经有其它大夫替他诊治过了。而且你也看见了,这一路上也不太平。你不会武功,我带著你上路......总之,不是很方便......"何错以此以前已经斟酌了许久措辞,可还是没能把话讲得如自己想像般流畅。
何错说完後就等著宇扬跳起来反驳自己。可是等了好一会儿,手里的几张银票都捏得热了,也没听到动静。
难道宇扬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已经走了?何错暗忖著转身,却看见石化的宇扬。──他右手还抱著刚才被撞痛的胳膊,脸上仍然保持著那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何错曾经觉得自己已经见惯了世上各种人的各种表情,不会萦怀於其中任何一种。但此时他觉得不敢看宇扬的眼神。那双总是清澈著,满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热情的眸子,竟宛如一泓深潭,让自己看不进去。那里好像什麽情绪都有,又好像什麽情绪都没有。
何错闭闭眼,定定心神,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宇扬。宇扬仍直了眼睛,恍若未见。
何错在心里叹了一声,狠下心将东西塞进他怀里,转身便欲离去。
当他与宇扬错身而过时,猝然被一把拉住。何错也顾不得计较这一举动弄痛了自己尚未完全恢复的右臂,沈默著停下了脚步。
"你等我一下,一道出去吧。"这次轮到何错惊诧地望向宇扬。这样沈痛沙哑的声音,竟会是宇扬发出来的?!
宇扬说完後并没有看何错的反应,快速地扭头奔回了自己房间。过了片刻,当他收拾好包裹来到院落里时,看见何错背对著自己负手而立,身上穿的正是自己与他初遇时那件黑色绸缎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