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我最近冥想得太多,思考问题越来越有哲学家的气质了。
皇宫的夜晚是最无聊的,宫灯点得早,声音也消失得早,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的想念景王府,想念冯兴,想念屏婷,这时,冯兴要么与我在下棋,要么就是在聊天,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武林的轶闻趣事,话题多得几天几夜都说不完,而一旁的屏婷总是泡上一壶香茗,端上精美的点心,什么“老鼎丰”的长白糕、“云凌堂”的桂花糕、“乾北门”茯苓夹饼,天天换着花样的吃,那才是人生吧。
皇上大概也是感觉到寂寞吧,所以也总是选择华灯初上时作为聊天的时间。
我无聊,问正在点灯的太监,“皇上呢?”
他冲我一笑,眼神十分暧昧,“皇上的事情,奴才们怎么管得到呢?”
我一想,也是啊,他这个年龄有十来个,或者几十个妃子并不奇怪吧。
他在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左右斟酌着才能答话,但真正不来吧,我又无聊,真是好生没趣。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心中烦闷便披上外衣到园子里走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不知不觉的走出了园子,走到了偏远处,一抬起头来,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叹了口气,只得尽量向光亮多的地方走去,希望可以碰上个太监、宫女、侍卫什么的带我回去。
夜暮中几点冷星,一轮昏昏的明月,几丝清冷的风中夹杂着几点夜花的香气。我默默沿着石板路而行,不知不觉走近一小池边,一抬头,池边一个白色的潇洒身影,安安静静、清清冷冷的站着。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的身影,我大概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不仅是因为他曾一剑刺入过我的胸口,更因为他是第一个吸引过我全部注意力的人。
虽然这段时间除了知道他没有死之外,我从皇上口中没有套到他半点消息,但我总觉得我们会再见一面。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皎洁的月光映着他精致的面孔,白色衣袍飘逸潇洒,衬得他仿佛不似世间之人,呵,那日我怎么会认为他是鬼呢?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鬼?
其实,我应该害怕的,因为他险些取了我的性命,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移不开眼睛。呵,在我眼中,他就像是不小心掉入人间的精灵,安静,美丽,孤独,在他眼中我又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傻傻的一如登徒子般望着他转不过眼来?
“你……”他开口,声音清清冷冷的,十分好听,“你长胖了。”
我一愣,这是什么开场白!?忍不住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突然发现,两次见他都是在水池边,他一身白衣,负手,冷目,形影相吊,看来看去都像极了某种花,屏婷特别喜欢的一种花——水仙。
他冷“哼”了一声,大概是觉得我有些失礼。又说:“你不怕我?”
我反问:“怕你什么?”
“我刺了你一剑。”
我点头,“那一剑刺入我心,非常之痛,差点双目一翻去见阎王。”
“你现在看起来没事,看来那药非常有效。”
我微笑,笑得有些勉强,心里有了几丝明了,思考了许久的事情就像一颗一颗的珠子,逐渐串联起来。
我问他:“你是特意来看我吗?”
“我在等你。”
我回答他,“你身上的香味非常特别。”
“是,有时,这也是一项工具。”他直言不讳。
其实,我早该想到,以前听冯兴讲“天下第一美人”的事情时,是在三年前,而冯兴当时叙述的口气是“一甲子年前,听说……”,这样算起来,“天下第一美人”的岁数也不算小了。
不过,传说就是传说,永远不老。呵,二哥聪明,皇上也不苯。
章七 又见美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月满天街,夜凉如水,在这样一个美好浪漫的环境之下,一位如谪仙般的美人静静的对你说:“我在等你。”你的表情应该是怎样?
可是,现在的我一点儿都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还居然有些凄凉,我想到的是:月夜风高,正是杀人夜。
我计算了一下,我与他隔着半个池子,以他那天在“赏美会” 所展露的轻功、剑法,想必眨眼之间便可取我性命。
“你在想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人已贴近。鬼魅般的身法。
我的冷汗已经粘湿后背。如果他再重问一次“你不怕我?”我一定不会被眼前的美色所惑,老实回答“怕,非常的怕”。
“你在发抖。”他的手抓过我的手腕,手指白皙修长。
我真是欲哭无泪了,练武之人大忌,被人抓住脉门。这下,我岂不是完全变成了束手就擒?
我张大眼睛,泪眼朦胧,人畜无伤的看着他,拼命用眼神暗示他,我是多么的无辜、纯洁、善良、单纯、无害……
他皱了皱眉头。
不懂?眉目传情懂不懂?我传,我传,我再传……
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倒,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吧。你难道还不明白,你抓住一个人命脉,让他全无还手之力,他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对你?
我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几乎要望到他灵魂深处般的望着他。
“我没有把你画成画像交给皇上。”我拼命的澄清虽然对他记忆深刻、刻骨铭心、终身难忘、望穿秋水,但并没有忍心出卖他。
他不理我。
我郁闷。
过了一会,他幽幽的开口,“你的武功全失?”
呼,原来他抓住我的手腕是为了摸我的脉向,我松了口气,回答说:“没什么,反正我的武功本就不高。”
他又说:“差点心脉寸断?”
哦,原来我伤得这么严重啊,怪不得醒来之后痛得死去活来。不过,这始作俑者又是谁呢?我盯着他。
他沉默了一阵,说:“‘血魂丸’的效力恐怕还是不够,大概还需要‘九岐百毒丹’来引。”
是吗?看来我之前吃的那个红色的药丸叫作“血魂丸”啊,这么说来,他其实并不想杀我,而是要救我?不过,那个什么“XX百毒丹”听起来就不是怎么好吃的东西。
如果说这人上上下下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那副说话的口气,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到底是谁害的?他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那口气冷漠得听起来就像是说“今天天气真好”、“月亮真圆”一般。这可真是又伤我的人,又伤我的心。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呢。我咄咄的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刺杀皇上?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放开我的手,说:“我是什么人、要做什么日后你会知道,救你是因为你是个意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看你是不是还活着。”说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呼”的一声消失不见了。
我呔!真郁闷!所以说,我最讨厌轻功好的人了。
一波三折,心绪不宁,一夜未眠,可概括我这个夜晚所有的经历和感受。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还在梦境中,连美人那张又倾城又倾国的脸想起来都不那么真实。
我觉得,美人的出现绝对不是巧合,那奇怪又特别的香味明明是一种迷幻剂,一路牵引我前去。
在夜晚中,他故意穿着惹眼的白色衣袍,分明是对自己的能耐自负过了头,不把皇宫内院禁卫军放在眼内。
他本意不是杀我,但似乎也没有必要救我,毕竟我看过他的真面目,对他有性命的威胁,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赠我丹药呢?当然,并不排除他对我心存愧疚、良心发现、怜香惜玉、一见钟情、以身相许(?),只是,这药是每天光明正大摆在我床前,并在皇上的严格监督之下服用,如果说他与这皇宫没有丁点儿关系,我还真是不信。
不想不觉得,一想起来千头万绪的,越想头越大,我索性再爬上床去,补眠。沈青衍的名言:精力充足才能思维敏捷,思维敏捷才可以面对一切必须面对的难题。这是实际经验,百试不爽。
再次醒来,已经是太阳夕下,华灯初上。我发现皇上坐在房内,认真翻着手中的奏折。
他见我醒来,便坐到床边。
我看着他,有一丝手足无措。怎么皇上驾到都没有人通知我呢?现在的奴才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这事可大可小,一不小心对君王不敬的罪名可就扣上来了。
我看了看自己,衣冠不整、春光外泄(?),索性直接问他:“皇上,现在我这样到底是行礼还是不行礼呢?”
他看了一眼我裸露的肩,轻咳了一声,别过眼去,说:“你看上去困极了,我没有让他们叫醒你。”
我居然有些感动。
他体贴的问:“你昨晚睡得不好吗?”
脑中突然闪过昨晚的事情,我认认真的看着他,他一脸的关心忽然在我眼中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他又说:“刚才你还在梦呓,你……”他顿了一下,又说:“有没有想起过以前的事情?”
我一愣,他不说我还没发现,最近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本来几乎没有什么记忆的重重宫殿,房间摆设反而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晚上也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明明是熟悉的人物,熟悉的场景,有时候居然陌生扭曲得可怕。
他见我一脸迷惑,又不甘心的问:“难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
我反问他:“皇上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吗?”
他摇摇头,握住我的手放在脸颊边,“青衍,我希望你自己想起来。”
我更迷惑了,眯着眼睛看他。江太傅说过,我眯着看人的表情最不好了。其实我知道只要我一露出这样的表情,本来应该打的手板心大都可以免除。
所以皇上被我看得不自然起来,站起身来,说了一句,“你进来吧。”
我一愣,门打开了,望着这张印象深刻得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脸,我的下巴差点儿掉下来了。
我想昨天老天爷大概是听到了我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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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真相还是假相
我曾经无数次向老天祈祷过,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与美人相遇。我想象过无数种与美人相遇的场景,但却没有料到今天的局面,不,也不完全,只是下意识的去回避而已。
真当这张倾国又倾城、害人又害己的脸出现在眼前时,我脑中“嗡”的一声停止了思考,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光了一般,紧紧抓住床弦才能稳住身形。
他翩翩而立,身形如剑,俊颜平静如水,目光在我脸上轻扫过,低下头,弯腰行礼,“皇上,景王爷。”
我注意到,面对九五之尊他并没有下跪。我的脑袋开始糊涂起来。
皇上问我,“青衍认得他吗?”
我手脚冰冷,心里砰砰的跳得厉害,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这时只要答错了一个字,我可能就会满盘皆输,立刻陷入万劫不复。
我怔怔的盯着他,只是,这样的人,有可能看过就忘掉吗?
我决定赌一把。我望着皇上茫然的摇了摇头,“身影看上去挺熟悉……”
我看见皇上轻点了一下头。我想,那并不是错觉,美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应该是赞同的眼光。这次是赌赢了?
很明显,皇上是在装糊涂,美人也在装糊涂,我想活命,也必须装糊涂。不是有句话吗?难得糊涂。心知肚明而不点破,这才做得成朋友,不,也许连朋友也不是……我苦笑,其实,当时“赏美会”上皇上是真正的对我是动了杀心吧……即使没有那么糟,也是有心要钳制住我。我在想,如果不是我真的挡了那一剑,恐怕现在不是魂归黄泉,至少境遇也会大大的不同。
呵,皇上真是太高估我了,我沈某人何德何能,可以动摇到他的江山龙椅,万年基业?
我冷笑了一下,明明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明明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人,明明没有自恋到认为皇上会对我有好感,明明没有期望过有真正的兄弟情,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胸膛空洞洞的,仿佛心被人连血带皮的挖了出来,绞碎了般疼,真的很疼啊,疼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紧咬住下唇,不行,不行,这时候是绝对不可以掉眼泪的,一掉泪一切都完了。我的手颤颤的发抖,后背完全被冷汗粘湿。
大概我将心思掩饰得太好了,皇上居然没有发现异状,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语调,他说:“青衍,我派小尹给你作侍卫,多事之秋,自己小心啊。”
啧啧,小尹?多亲热的口气。
真想立马给他顶回去:这多事之秋,到底小心谁呢?
可是我不敢,人在屋檐下,谁敢呢?我对上他的眼睛,微笑,顺从的说:“谢皇上厚爱。”
他满意的点点头,又说:“青衍,冯兴真是个好管家,前日景王府旧宅和浈河边境神武将军府同时人去楼空。”
我不动声色,望着他的眼睛,继续听他说。
“可是,我不明白,这段时间明明你都没有机会跟外人接触,冯兴怎么可能在没有主子的情况下擅自迁走呢。”
皇上的眼睛很漂亮,幽幽深深的,咋看之下平静得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因为深,更显得湖面上平静,波澜不兴。
江太傅说过,越是平静的湖面,底下越是暗涛汹涌。
我说:“皇上,冯兴确实是个好管家啊,他跟我多年,他当然知道我的想法,我的为人,有这种默契不奇怪啊。”
这样做其实很冒险,因为我不知道皇上手上到底还有多少底牌,而现在是不是我摊牌的时机,只是下意识认为如果现在真的什么都不说反而会失去机会,也许再也不能与他站在对等的地位上,从此一生受制。
我听到轻“呵”一声,我转过眼,对着美人嫣然一笑。
美人负手,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