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斑。
离了洞中的防腐紫烟,尸体开始慢慢腐败。这是垂丝君最害怕的事,他不
能忍受陆青侯在自己的怀中变成一捧白骨。
「常留瑟!」他突然转身喊道,「不要慌乱,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我此刻未
必顾得了你,且按原路出去,在入林处见面!」
常留瑟哪里料到男人要分头行动,立刻要出声反对,手上又挥剑砍杀了十
来个教众。回头却哪还见得到垂丝君的人影?明白他是为了陆青侯而将自己
抛下,心头顿时痛得不能自己。
那明妃这时候又狠狠地扑过来,嘴里发出野兽似的嘶吼,常留瑟一不留神,
肩上立刻被划了道。破皮见血,那指套上的毒也立刻渗了进去。
常留瑟知道中了毒,索性把心一横。持秋瞳在手,风卷残云地砍了十来条
性命,他要与明妃单打独斗,也下再循着原路,直选了面前的宽敞甬道,两入且
打且行。
垂丝君说得没错,明圮的毒爪虽狠,却未必是常留瑟的对手。武器的凌厉
毕竟有限,在将十指毒牙逐个挑落之后,女人也就成了一条徒具斑斓外表的毒
蛇。
常留瑟略占了上风,正几分得意,突然觉得胸口拥堵,少时便喘不上气来。
自知是毒性发作,他猜想那女人该有解药,便故意露了破绽让她近身,擒住了
逼问解药的下落。谁知这美女士全不通人语一味地嘶吼踢咬。
常留瑟没了耐心,一剑砍了明妃的首级。一手在身上摸索了,却未找到任
何疑似药品之物,心里顿时凉到了极点。
他起身狠狠踢了尸体两脚,踉跄地扶着墙朝前走,触手之处是逼真冰冷的
石雕鳞甲。常留瑟抬头,甬道两边雕着巨大的虺蛇与骷髅,不知觉惊了一惊,
苦笑道:「最怕这玩意儿......难道真要命丧于此?」
四周俱寂,尾随的教众远远地止步不前,看来甬道尽头乃是禁地。常留瑟
撩开几重纱帷,里边竟是一方寝殿,墙上挂着套红白狰狞的面具衣袍,花纹缝成
人类骨架的形状。
想来过便是尸陀林主的居所了。
常留瑟在寝宫内翻找药物,同样一无所获。他直到体力耗尽才停手,终是
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灭了。
濒死的感觉一年前已尝过,并不觉得恐怖。回想这捡来的一年阳寿,反倒
形容不出什么滋味,想笑却觉得悲哀,要哭却又带了一星甜蜜。
心里痛痒,常留瑟索性躺到宽大的床榻上。心想若是身后烂在这里,等尸
陀林主回来见了,保不齐也能腻味一阵。他笑自己何时与尸陀林主有这等深仇
大恨,至于死了也要纠缠。一切不过是垂丝君的恩怨,却被自己当成了义务,说
到底还是贪了那半山的宝贝和一点点的温暖。
既甘心成为出头椽子,却又期望着别人的爱护,这便是一厢情愿的话了。
常留瑟心中已有几分衔恨,思前想后,他始终觉得不甘。
「若非中了毒,我怎会有事,我要看那陆青侯长......什么模样,还要垂丝君
对我......俯首......贴......耳......」他喃喃道,脸色渐渐青紫:「怎能死在......死
在......」
话说到这里,连喘息都不顺畅,常留瑟只道喉口拥堵,隐约记得以前看过
书中教导,摸索着想将气管切开,而手刚捉到秋瞳,却觉耳边一阵风声。不知什
么撞麻了手腕,下一个瞬间竟听见了脚步声。
他猜是尸陀林主回来了,这倒是个绝妙的照面。想着就要抬头起来,眼前
却一片昏花,落雪似的白。看见的最后一眼,却是墙上那骷髅面具,幽幽地来至
床前。
垂丝君冲出教坛,林中已是夜色深浓。他抱着陆青侯的尸首飞奔,逐渐觉
得没了追兵,方才放慢脚步,不觉已来至白日歇脚的一个山洞前。
他将陆青侯放在树叶铺的软垫上,自己转身出洞寻找水源,取水时把鹿皮
囊跌入了浅塘,忙伸手去捞,竟然失去了平衡,一脚睬进淤泥里。又攀着老藤上
了岸,却只是坐在水边出神。
不知那鹿皮已经沉到了什么地方,现在打捞会不会晚。明明不是精贵之物,
失去了却意外地心痛。
垂丝君盯着水面,脑中反反复覆一句话,便是「要去找回来。」
恍惚中,他依循心念拔剑,照空中一划,剑气所即之处,水与淤泥皆向两旁
闪避,露出了跌落的水囊。男人再用剑尖一挑,失物便轻松复还手中。
垂丝君拿了水囊,怔怔地碰了碰胸口。
为何还痛?
他闭眼,眼前突然有了画面:毒烟缭绕的洞中之洞里,常留瑟孤独立在陆
青侯站过的穴洞里。精致的脸上再不见笑容,如初遇时那样,鬼似的苍白。
常留瑟盲了眼,只感觉来人同样坐到床上,伸手捉了他的脸,将一粒粗大的
药丸塞进他嘴里,常留瑟只道那是毒药,挣扎抗拒,药丸滑出嘴角,落回那人手
心。
他本以为药丸会被再次塞进来,却听见一阵咬合的「嗑啦」声,尔后竟换作
温润的唇齿贴上了嘴角,要撬开他的嘴唇。
常宙瑟大惊,下颌立刻被制,强迫着打开了双唇。那药丸的碎片便与湿润
的舌尖一同闯入他口中。那人逼迫着他将药丸吞下,方才把手放开,转身不知
去做些什么。
常留瑟在床上喘息了会儿,渐渐竟发觉呼吸平复了,只是眼睛还看不见,浑
身依旧使不出气力。这时候,脚步声又来了。
目不能视,常留瑟感觉被人扶起半身,靠到软垫上,右臂下撑了类似竹夫人
的对象。
那人将他的上衣褪下,露出右肩,又拿了灯烛检视一番。常留瑟听见薄刃
摩擦的声音,顿时慌张到了极点。那人拍了拍他的手臂,在他手心塞入一块布
巾,同时低声道:「放松。」
那声音低沉而古怪,似是透过面具传来。话音刚落,常留瑟右肩一阵剧痛,
竟是伤口处被滚烫的刀刃楔入,生生撕下一层肉来。
剔肉疗毒,本应让伤者服下镇痛药汁。常留瑟痛得抽搐,下唇咬出血痕,面
上渐显了灰败。然而那细刃依旧慢条斯理地游走,将已成暗色的伤口一点点削
掉。
漫长的折磨结束之后,常留瑟倒回床上,浑身淋沥的冷汗,伤口被洒了颗
粒粗大的药物,紧紧地扎了起来。尔后那个人坐到床边,用嘴哺了几口温酒逼
着常留瑟吞下。
约过了一炷香左右,常留瑟自觉呼吸平复,眼前亦能隐约感知光亮,只是尚
催动不了内息,四肢也仅是无用的摆设。
「尸陀林主......」他试探着开口,「阁下可是尸陀林主?」
那人没有回答,却塞了个沉甸甸的物什到他手心。常留瑟慢慢着手指摸了
一翻,才觉出那是枚核桃大小的金质骷髅。
正觉得诡异,眼前的白翳又散去了些,显出外界的隐约轮廓。常留瑟自然
往那人身上看去,却感觉身体被人从床上抬了起来。
越来越冷,竟是向洞外而去。
月下佛头。
垂丝君逆行而回,一直未见常留瑟的影踪,林中亦没有打斗的痕迹。可见
小常尚滞留在坛内,若果真如此,又不知遭逢了什么变故。
男人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决断,此刻却一路忐忑。若能重新选择,他会让小
常带着青侯先行。
当初一心只想着怀中的尸体,又何曾顾及过身边的常留瑟分毫?就连离开
时的那一声知会,用的也是不容置疑的生硬口吻。自负而粗鲁的,怕是己伤到
了小常。
小常那看似光鲜的外壳里,心却是软的,偏又故作坚强的模样。垂丝君正
怏怏地想着,眼前突然一亮。
常留瑟躺在佛头山脚的岩石上,远远看不出动静。又奔近几步,却见小常
一点点顺着岩坡滑动,下脚处便是燃了香烛的避火堆。垂丝君慌忙飞身过去打
横接稳了,足尘一点,抱着小月而归。
常留瑟迷迷糊糊被人抱在怀里,睁眼时正见一轮满月,身上竟也暖热起来。
左右动了动脑袋,正对上一双沉默的凤眼。
「醒了?」垂丝君出声询问。
常留瑟被这里带的温柔迷惑了片刘,不自觉漾了个微笑在脸上,心中却还
是有些寒冷,想是冻得久了,乍时无法复苏。
」冷么?」垂丝君放缓脚步,「就要到了。」
说话间,停着陆青侯遗体的山洞已在眼前。垂丝君将常留瑟放在洞口,又
生了堆火,这才看到小常衣上淋漓的殷红。
「我没料到你会失手...」他望着那片红,突然有些懊恼,正伸手想要检视,
却被常留瑟躲了开去。
「只是小伤,随便抹点药便没事。「小常垂着眼帘,发觉口中尚残留了些微的
酒气,于是央求道。「只想喝水......」
垂丝君不疑有他,转身出洞寻找水源,常留瑟忙揭了肩上的布条,埋进厚厚
的枯叶底下,又忍痛抹掉了伤口上的药粉,方才略喘了口气,打量起四周的动静。
这是白日间曾歇过脚的山洞上升山洞里铺了层鲜绿的蕉叶。上面隐约有
人躺着,兜头铺了几张大叶,严实盖住了浑身,其下却露出一截青灰的儒衫。
常留瑟猜到这是陆青侯的尸首,左右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身子探了过去。
他猜想这该是一位清秀脱俗的美人。然而蕉叶微移,冲眼却是诡异的褐黄。
常留瑟蹙眉,半天方才看出那原来是片额角。手上又慢慢地揭开,看见褐
黄受延,直罩了半个面颊,枯萎皱缩,倒像个风干的老橘皮。
心中大骇,忙将另半边也揭开看了,倒是再正常不过的肤色。
想是离了毒气的保护,又尚未有药汁灌入,尸体便起了腐败。常留瑟方才
想到没了自己的帮助,陆青侯的尸首最终也将化为尘土,垂丝君怕就是为了这
个,才折返佛头山,将他抱回来的吧?
他心中气苦,伸手遮了那褐黄的半脸,眼前忽然有了位年近不惑的文雅儒
士。
谈不上惊艳或者俊朗,却是温文的书卷之香,叫人看了生不起抵触、加害之
心。
就是这样一个人,夺去了垂丝君的心神。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
君子如水,温和风雅,常留瑟痴痴地看着,自己怕是永远得不到这份从容。
整天被人追求的,又怎会明白追在别人身后的痛苦?装疯卖傻也好,机关
算尽也罢,下都是为了填补两人之间那原本鸿若云泥的距离?然而就连这点苦
心却也足错的,正像剖了一腔的血肉喂了只兔子,豁了性命出去,倒还不如一
根萝卜更得欢心。
常留瑟为了自己荒唐的比喻而低头苦笑,垂丝君已取水归来。他见了蕉叶
间的那张脸,眼皮猛地跳突。
青侯的身体,终是未能不腐。
他心中做痛,却依旧仔细地将水喂了常留瑟喝下。未料到小常刚缀了几口,
便将水囊放下,平静地说道:「现在可以赶路了。」
垂丝君也想尽早走出树林,为陆青侯的遗体防腐。然而见常留瑟如此主动,
心里反而犹豫起来。呆立了会儿,还是取了药膏坐回到常留瑟身边。
「先治了你的伤口再说。」
他让常留瑟靠在自己身上,伸手褪下沾血的衣袍,昏黄跳动的簧火下,伤
口呈现出淡淡粉红色,分明是遭人以刀削而成,而外袍上却设有同样的破口。
垂丝君用药膏抹了伤口上边轻描淡写地问,「怎么弄的?」
常留瑟答道:「那个明妃用的是钩爪,我被她伤了,害怕中毒,自己用剑剐了
点肉下来。」
垂丝君听了,立刻询问他身体可有特殊不适,确认无恙才用布巾扎了伤口,
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脱下大氅罩在常留瑟身上。
尔后男人转身出洞,也不知怎么擒了只山鸡回来,侍弄好了架在火上烤得
滋润,整只交与了常留瑟。其后二人默然无语,又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方决定启
程,由垂丝君背了陆青侯,而常留瑟走在他身边。
树林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见了尽头,两人趁夜将陆青侯带回破屋,垂丝君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