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朗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你恨不恨华族呢?
啊?
远文以惊讶的表情,仰望着唐突问出这个问题的中介人的面孔。
紫朗转开视线,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毕竟你在公爵家遭遇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所以我觉得你可能会讨厌身为华族的家伙们。
你是觉得,我被公爵家舍弃,所以怀恨在心吗?
是不不,不是的。你是自己选择离开家的。
是啊。我想要成为一个浮世绘师,因为我在母亲身边看到了许多许多的浮世绘,而且我喜欢着那些妖怪啊、七福神啊、龙啊这些富有活力的美丽的画。它们可以变成许多许多张,让许多许多的人得到很多的乐趣。虽然寺庙中的挂轴之类的话也都是那样的美,我也很喜欢它们,可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浮世绘。它很温暖,所以我喜欢。
一说到了画,远文的口吻中就渐渐带上了热度。
紫朗凝目,定定地看着远文那仰向天花板的面孔。
微微带上了红润的脸颊,好像孩子一样闪烁着光芒的眼睛,说话的途中、时时会轻咬一下的樱色的嘴唇。一切的一切,与最初相逢的时候比,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最初的杀人事件是在今年的春天就在我第一次抱了先生的那一阵子。)
紫朗脑海里,闪过刚才新闻记者川名说起的华族连续杀人事件。他对这个事件非常非常地在意。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有那张画,双手被切了下来的尸体。
在那一夜,远文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画下来的水墨画被紫朗带回了自己的家。他想,如果远文早上起来看到那张画,就会苦恼于自己为什么会画了这样的东西,那实在太可怜了。而且这说不定画的就是远文以前的恋人,那么更是说什么也不能把这种东西放在远文的身边。
把画带回自己一个人住的地方,和其他草稿之类的混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心情舒服了一点点。
他真没有想到那幅画居然会有着这么重要的意义。
(不是的。怎么可能是先生呢。先生才不可能做出杀人这种事情来。看啊,这张面孔是多么的无邪,根本就是连一只虫子也下不了手的孩子的面孔啊。啊,不对,先生对着虫子挺能下得去手的不不不,毕竟对浮世绘师来说虫子就是天敌嘛。我真是的,杀虫子的罪过怎么能跟杀人的罪过相提并论呢。)
紫朗的头脑有点混乱了,这是因为他动摇得很厉害的缘故,归根究底,是因为他深深地爱着远文的缘故。
而远文却无从得知紫朗的头脑中的纠葛。
只要还在公爵家一天,我就无法画浮世绘。之所以会离开公爵家也是这个原因,并不是我讨厌华族。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呢?
啊,不是,如果你不喜欢华族的话,那对我来说是正好呢。
为什么?
唔,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先生好过分啊。
?
要是你和哪个华族的大小姐结婚了,我也只能默默地看着吧?
紫朗把自己混乱的思考替换成了对远文的抱怨。比起说出对对方产生怀疑的话来,还是用甜言蜜语昏过去来得好得多。
远文把拳头轻轻敲在这个嘴唇在自己脖子上游走着的年轻人头上。
少说这种没边没沿的话啦。我才不会这么做呢。
谁知道呢。先生说的话我不相信。
哎,真是个疑心深重的男人啊。
普通都会这样吧。谁让先生你爱撒谎的?上个月拜托的高尾太夫的美人画,还说绝对赶得上期限的,结果还是拖延了一周吧?
这个和那个不是一回事啊。
是吗?
紫朗的爱抚越加深入。等两个人转移到榻榻米上的时候,远文的衣带已经被解开,和服的衣襟也已经散开了。虽然紫朗的做法有些僵硬,但远文并没有拒绝。
紫朗。
紫朗清晰地记得,远文在柔情蜜意的言语的最后说了什么话。在紫朗沉入他的身体时,他说:
我是不会结婚的,无论与谁都是。
远文想要拒绝四条伯爵的委托。
无论对方是男爵家的女儿,还是侯爵家的女儿,如今的自己都不会考虑结婚的。
你有其他人吧,有其他喜欢的家伙是吧。
紫朗的声音在远文心中卷起哀伤的漩涡后,又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我没有撒谎,只除了一件事以外。)
自己有着仅有一次的恋情。用一生也难以忘怀的恋情。
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在重重的花的尸骸下,静静地掩埋着、隐藏着、沉睡着。
它被封印在梦的城堡下,无人知晓。
睡吧,永远地睡吧。
这反复地吟唱着的咒文,将浮世绘师的情念封闭在黑暗的深处。
仿如色板吸收了水分,令复制出的花的轮廓晕染了开来一样,恋情就像朦胧摇曳的火之影,被绘师的心中之暗吞没。
而这强迫的力量在将远文心中的齿轮推离正常的轨道。但现在,还没有任何人发现到这一点。
花影
天上飘起了细雨。渐带寒意的秋风,时时在疏落的雨粒之间穿行。
秋日的树丛已经染成美丽的金黄色,那被雨水打湿的树叶发出萧萧的声音。
龙胆花的紫色为庭院中的一些处所染上了浓郁的色彩,但却被茂密的草包围着,变得若隐若现。
这里实在是个非常广阔的庭院,甚至也不是不能称为森林呢。紫郎这样想着。
橡树,榉树,槠树。自从从大道上进门以来,已经走了很长的时间了,可是还没有看到宅邸。
紫朗已经走腻了,他为了寻找能够打发时间的话题而回过身来,就在这个时候。
跟在他背后不远地方的远文停住了脚步,恍惚地叹了口气。
啊啊,简直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一样呢。
啊?
一下没了话头的紫朗为远文的话迷惑不已。
向着睁大了眼睛的紫朗,远文不在意地说了下去。
我是说这个庭院。有女郎花,桔梗,胡枝子充满了秋天的色彩。紫朗,你快看对面林子的深处。曼珠沙华(注:石蒜花,或称彼岸华)开得那么茂盛,就好像芒草中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一样呢。
曼珠沙华?啊,不就是死人花吗。那种东西现在田边山道上到处都是啦。墓场那边更是特别多呢,所以才被人叫作幽灵花的。
紫朗。
要雨宫紫朗理解画师的浪漫毕竟是不太可能的。远文故意地用撑着的伞遮住了自己的脸。
怎么啦,闹别扭了吗,先生。
紫朗扑嗤地笑了出来,伸手握住远文的伞柄。远文哼地扭开身体,把紫朗的手甩了下去。
他鼓着脸,脸孔红红的。就好像在怄气的小孩子一样。
只要面对着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坏小子,他就总是这样,毫无来由地就生气起来。
紫朗今天也穿着洋装,西服,黑色盆帽拉得很低。他在家里总是穿和服的,但外出一般就是这个打扮。因为他有着穿洋装非常合适的异人(注:对外国人,特别是西洋人的称呼)的体型。
而自己则是穿着和服,却戴着鸭舌帽,一副和洋折中的打扮。而且这和服还是到了早上紫朗临时给他重选的。
最初她要穿碎白花和服,被紫朗说穿这么朴素的东西去对男爵也太失礼了,结果硬是换了下来。自己这年纪比较大的人真是颜面扫地,毫无立场。
远文挺了挺脊背。
然后,鼓起不服气的对抗心,努力地装出冷静的声音:
我就不能闹别扭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远文从紫朗的声音里听出了揶揄的成分,于是不由得回击道: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我可没拜托你也跟来。
说什么啊。要是放先生一个人,那不是要人捏圆就捏圆,要人捏扁就捏扁吗?所以我必须要跟来,好代替你漂亮地拒绝人家啊。
紫朗没有撒谎,但是,他的理由却不只这一点而已。
紫朗想要洗清自己对远文抱有的怀疑。
为此他要始终监视着远文的行动,用自己的眼睛来进行确认。也许被远文知道了会生气,但只要能够证明他的无辜,以后他要怎么骂自己也没关系。
忽然间,紫朗发觉到自己正将强烈的视线投注在远文的侧脸上。
远文那气鼓鼓的侧脸。
无论作出什么样的表情,这个年纪比自己大的浮世绘师总是有着擦拭不去的色气。这是生在吉原之人的命运呢,还是远文生来即注定的命运呢?
紫朗眯细了眼睛,转开了视线说道:
难道我不该这么做吗?先生就是娶了男爵家的女儿也无所谓吗?
那、那当然很困扰。可是拒绝的话,就是我一个人也能做到啊。
哦?是这样吗?那我这就回去了哦。
啊!
虽然远文早就习惯了紫朗的坏心眼,可是当像如今这样出其不意的时候,远文经常会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
当看到远文那孩子一样大睁着的双眼的时候,紫朗的心脏扑通地大跳一声。不过紫朗毕竟是紫朗,一点也没有把它在脸上表现出来。
藤堂男爵在东京的芝地区建立了一所新别墅,这所别墅是由东京帝国大学工科建筑科毕业的新锐建筑家设计的。这所人称藤堂御殿的墓志两层洋馆,的确具备着与御殿之名相称的绚烂豪华。
外壁上涂着白色的油漆,青瓦起的屋顶中央,是成为明治时代建筑代表标志的、向天空伸展着的塔屋。
好像张开大大的双翼一样,洋馆向左右伸展开南北向的翼栋,中央栋前有着突出的悬棺拱顶,以八角形的蓝色柱子五角状支撑着。柱子与柱子之间形成优美的弧线形,装饰着花边一样的雕花饰边。
虽然紫朗用一个恶趣味就形容了这所房子,但以现在的建筑技术来说,选择木造的洋风建筑的华族还是为数不多的,所以也不是不值得特别注目一下。
他们渐渐靠近了建筑物。玄关的大门装饰着木雕的菖蒲图案为框,镶着玻璃,上面有着半圆形的拱窗。舶来品的玻璃再加上第一流的木匠的手艺,真是和魂洋风的统一啊。
在站立在玄关的远文他们面前,那扇门徐徐地打开了。
一走进去,就闻到了硬质感的香味。整个大厅都被笼罩在这种香气之中。
在玄关迎接二人的是个高个、极瘦的男人,令人惊讶的是,他是个异人。
他说自己是高崎,是管理这所宅邸的一切的管家。似乎是混血儿的样子。
卷曲的金发颜色很深,不过的确与日本人的头发颜色和法制都不一样。那隐藏在细细的眼眶中的眼睛,仔细看看也是带着蓝色的。他说他的母亲是英吉利人,不过来日本已经很长时间了,日本话说得比日本人还要流利。
天花板很高,通向二层的大台阶上悬挂着豪华的烛台,六个金质的台座上,蜡烛静静地燃烧着。
真是个安静的宅邸。雇用的佣人也不多,走在走廊上都没有遇到任何人。整个宅邸里都充满了令人大气都不敢出的寂静。
金发的管家把他们带到二楼中央的待客室之后,一股芳醇的香气就飘来刺激了两人的嗅觉。是放置在那里的香炉的缘故。看来这里的一楼和二楼焚烧着不同的香料。
请。小姐正在等着两位。
管家告诉了两个人,家主藤堂孝阳并不在这里。
代替他来迎接两个人的,是藤堂男爵的独生女儿,香耶子。
哎呀。二位都是从门口步行到这里来的吗?
那是好像小小的银铃般的音色。
香耶子将带着白色手套的双手和在胸前,吐了口气。那双小手在她的胸前仿佛白百合绽开一般地动作着。
她的举动是如此地高雅可爱,令紫朗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转开了。
藤堂香耶子,是一位习惯于身着曳地西洋长裙的无可挑剔的上流阶级贵妇人。
裙子大大地撑开,腰后束起一个蝴蝶结,这是鹿鸣馆的款式,是时下最流行的。
香耶子的裙子使用了大量的淡藤色布料,前部分装饰着透明的花边,整个设计犹如横滨外国人居住地的西洋妇人的穿着一般时髦。
而且,还散发着甜美的柑橘系香水的气味,那是不会让任何人讨厌的香气。
她放下了刘海,将鬓边的柔发编成长长的麻花辫,在头后挽了起来,是西洋风格中被称为英吉利卷的发型。这就是所说的束发了,紫朗想起了最近卖得很好的开化绘中的束发美人。
虽然体型与西洋妇人相比很是纤瘦,但香耶子自有一种青春娇羞的风情,是为肤色白皙,十分醒目的女性。
虽然她用围腰束着腰身,但也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是穿裙子的方法很巧妙吧。
听说她父亲藤堂男爵无条件地喜欢西洋风。
香耶子的裙子似乎也都是从英吉利或者法兰西进口的。的确如此,看了这壮丽的别墅,主人的西洋趣味也是一目了然了。
时下流行在客间里特地放一张屏风画,让接待的外国客人感受到日本的风情,但香耶子微笑着说:其实我父亲比起屏风来,更喜欢壁挂的。当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在宠爱下长大,对父亲敬爱万分的爱女的最佳写照。
所谓真正的上等的女人,就是像这样的人吧。在紫朗眼中,她很明显地比自己之前见过的许多华族夫人高出了太多。那些在可否茶馆中以打台球为乐、对他人趾高气扬、不屑一顾的贵妇人,紫朗认为根本不足以与她相提并论。
本来我们应该为二位准备车的,实在是很抱歉。如果父亲知道了的话,一定会严厉地斥责我了吧。
香耶子这样说着,微微地垂下头去。那种温柔文静的姿态,并不是丝毫不知待人处事的少女所能做出的,充满着自信,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地怜爱。
那个,请问您父亲预定什么时候归来呢?
远文犹犹豫豫地问着。其实他比刚才还要困惑。他本想在见小姐之前,先向身为父亲的藤堂男爵拒绝这件事情的。可是却出了这种预想之外的展开。远文总不能当着本人的面拒绝相亲吧。
可是,少女报以的回答更使他意外了。
父亲他其实呢,正在这个宅邸的背静房间中休养。
咦?男爵大人抱恙在身吗?
是的。去年的时候就时时发作,进了今年后症状更加恶化了。上个月这所宅子建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卧床。这个消息并没有公布出去。医师说,情况并不太乐观。
这实在是太令人担心了。
不善处世的远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安慰她。最后助了他一臂之力的,是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的紫朗。
说到藤堂男爵,他作为左右逢源的贸易商可是大大有名啊。因此常常要到外国去采购物品,是长年奔波积劳成疾了吧?
是的,雨宫先生。父亲总是勉强自己长途奔波,到亚美利加和欧罗巴去。我也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是我如今还是不安极了。
您是他唯一的独生女儿,会不安是当然的啊。我想您父亲为了您,也一定会尽量振作起来的。
向着睫毛下微微泛起泪光的香耶子,紫朗报以温柔的微笑。
洗练的文明开化人,洗练的笑颜。不用远文出场就能解决了吧。可是。
事情做过了头,偶尔也是会出问题的。所谓过犹不及。
嗯,谢谢您。所以
香耶子用绢质的手帕擦了擦眼角,露出一个令人怜惜的悲伤微笑。
如果远文先生能够接受屏风画的委托,我想我父亲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啊。
我什么事情也不能为父亲做。这个宅邸里除了管家高崎外,只有一对佣人夫妇而已。也许你会有些不便利,但不足的事情我会尽力帮助您的。请您务必答应下来吧。
好像谁说过要帮我拒绝来的吧?
推开带着玻璃格子的门,远文笑道。
凉爽的秋风吹过,将远文的头发吹到背后。雨已经停了。房间里焚烧着的香烟被风吹去,这一瞬间,气氛祥和。
这里的哪个地方似乎都点着香。房子虽然是西洋风格,但住在里面的人似乎很喜爱日本古来的香之文化的样子。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
躺在绒面沙发上的紫朗赌气似地这样答道。这样一来,让他看起来与实际年龄有些相符了。
她那样哭求,根本没法拒绝啊。算了,反正我暂时先不接浮世绘的委托,先生你就集中为那位小姐画画吧。那么高雅美丽的小姐,相信是能刺激先生的创作欲的吧?
如此称赞一位女性,对紫朗来说是很难得一见的事情。远文并没有立刻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