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柑——花衣沙久罗

作者:花衣沙久罗  录入:02-28

为了远文准备的客房在南侧翼栋的二楼一角,是个带阳台的两间连续的宽广房间。
结果远文还是接受了以藤堂香耶子为模特的屏风画委托,暂时要留在这栋别墅里了。
先生?
令人焦躁的沉默让紫朗撑起了身体。
本以为在窗边的远文却不见踪影,是到阳台上去了吧。
紫朗也里开沙发,走到了阳台上。
他嗅到了风的气味,宽广的森林充斥了所有的视野。
紫朗眼中映入了远文的背影。
先生?你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紫朗走近,但远文仍然把视线投注在远方,没有回答他。
当紫朗只得放弃,正要回到房间里去的时候,远文缓缓地开了口:
我,还是回去好了。
啊?现在还说什么?你不是说要接受了吗?是男人怎么能不守约定呢。先生你就忍心让那么美丽的小姐伤心啊?
如果那么喜欢香耶子小姐的话,你就去接近她好了。你明年就满二十岁,就算结婚也不算稀奇了。
结婚?
不用瞒我。你对她是一见钟情吧。她似乎也很中意你的样子。
远文执拗地道。紫朗睁圆了眼睛。
喂喂,先生你难不成是吃醋啦?

远文的无言令紫朗的胸口一热。
因为远文居然会嫉妒自己与他人的关系,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接着,远文却在意味深长的沉默后,又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能发誓不和香耶子小姐亲近吗?
啊?
如果紫朗在我眼前超过必要地与香耶子小姐亲近的话,我当场就离开这里。
紫朗哑然。如今的远文就好像一只闹别扭的小狗一样扭着脸,似乎还有一条尾巴在不满地摇着。
(好可爱啊!)
紫朗?
被突然从身后抱住的远文吓了一大跳。
放开了,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有什么嘛。你不是也很想接吻的嘛。
拒绝。
你不是最不擅长拒绝的吗?
那是你吧!
只要你希望,我就再也不和男爵小姐说话了。

远文的抵抗弱了下来,接着就随紫朗摆布了。
只要像这样把嘴唇靠近耳边,吹气一样地低声呢喃着,这个浮世绘师就会对自己言听计从了。这一点紫朗非常清楚。
放手啦。
长长的接吻让远文的脚都站不住了。
虽然心情很迫切,但紫朗并没有深入下去。欣赏猎物的活力是狩猎最大的快乐。
会被看到的。小姐在那里。
紫朗支撑住脚步踉跄的远文的腰肢,俯视着庭院。
那里的确凝立着一位贵妇人。
她撑着一把黑色的阳伞,看不见面孔。那是一把张着斜纹缎的、俗称为小姐伞或者美人伞的伞。
西斜的太阳,在地面上拖下长裙长长的影子。
是件与刚才看到的不一样的深绿色长裙。
看起来,她似乎并没有发现到这边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那是香耶子小姐的?她的脸遮在阳伞和树荫里,根本看不到的啊。
是从那腰上判断的啦。
远文狠狠瞪了一眼这么说着的紫朗。
紫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女人就是要靠腰来判断的啊,先生。不过说起来,她这个时候是要去哪里啊?
去散步吧。
哦?这也是华族的习惯之一吗?
不知道。
黑色的阳伞消失在了绿荫之中。目送着她消失后,两个人互相对看了一眼。远文开口问道:
紫朗,你是不是差不多该回去了?
嗯?啊,不用担心。我暂时请了一段时间的假的。
什么?
我的职责就是让先生能安心工作嘛。
你、你是说你也要留在这里?紫朗!?
是啊。刚才小姐也说了,我的房间就在先生的隔壁呢。

开着的嘴巴一时闭合不上了。远文伴着叹息,低声嘀咕道:
真是难以置信的家伙。
是尽职尽责啦。一心想要留在先生身边,很可爱吧?
不是香耶子的身边吗?
你也真得够没完没了的。
紫朗的嘴唇又一次要封上远文的嘴唇。但是远文没有让他得逞。
呜?
嘴巴贴在远文的手背上,紫朗闭起了一只眼睛。那双睁着的眼睛里,映着远文的影子。
有人在看。
人?
紫朗追逐着远文的视线看去。
没有人在啊。
有的,就在那棵树背后。
远文固执地这样强调,但紫朗最后也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
秋日的夕阳将芒草染上了一层嫣红。
风,刮起来了。


养女
咦?弟弟吗?
这天晚上,香耶子来访问远文,似乎是有个人的事情要商量。
远文房间里的座钟显示着夜里十点。
这并不是淑女应当活动的时间带。可是身为淑女的香耶子却手拿着银质的烛台,敲响了远文的房门。
远文开门时,一瞬间困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香耶子身上换了一身与白天完全不同的和服。
头发还是束发,身上穿着流行的胧染淡藕荷色绉绸小袖,脸颊上刷着淡淡的胭脂。身着和服的她的样子是那样端庄,在画师的眼中看来,很有成熟的感觉。
可是香耶子本人却不是这种状态。因为紧张,那张青春无垢的面容僵硬着,沉香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远文,仿佛要把他看穿一样。
是的。请远文先生您务必帮个忙,找到我的弟弟。
真是突如其来的意想不到请求,何况自己还是今天刚刚到这个家来拜访的客人。
远文茫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小姐迅速地读出了他的表情,继续解释了下去:
我知道这很唐突,会给您带来很多麻烦。可是,可是我除了借助远文大人您的力量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香耶子的口气急迫极了。坐在客室的沙发上她姿势端庄,如贵妇人的举止一般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但她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着。
而后她开始说明的身世,实在让远文大为吃惊。
实在是很羞耻。我其实是藤堂家的养女。我出生的村子是个非常贫穷的小山村,双亲没有养育孩子的宽裕,所以身为长女的我,到了十二岁就到男爵大人这里来作厨娘。索性没有子嗣的男爵父亲对我很是喜爱,不久就将我收为了藤堂家的养女。而在义母大人亡故后,我就上了女学堂。
放在桌子上的烛台的光亮,照出了香耶子那红红的脸颊,那丰满而温和的容颜,在远文这个画师的眼中就好像经过精心设计的画一样。
托他们二位的福,我变得这么幸福,可是我还是在意着村子里的家人们。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得到幸福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使用幸福这个词语的时候,香耶子两次都垂下了眼睑,显示出羞怯的风情。
我有个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名字叫伦太郎,山村伦太郎。我弟弟之前去了东京,我也见过了他。他说自己要成为摄影师,如今在横滨的照相馆学徒。我本来很担心他。伦太郎从过去起就是个只会做梦的孩子,总是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而且他并没有长性,很快就厌倦,做什么都长久不了。可即使如此,那孩子却很难得地好好做了半年多的摄影师助手。然后有一天,我收到了那个横滨的照相馆给我写的一封请求书。
请求书?
是的。我弟弟偷了照相店里的钱逃走了,似乎是受够了当学徒的日子。那时我瞒着父亲,偷偷地替他还上了钱。我每个月也给他寄零用钱的,可是,他却并不是只这一次就完了。他总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说生活困苦,希望我给他援助。
那么您都照给了吗?
是的。因为他是我弟弟。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什么都会为他做。
香耶子这样说着,对远文微笑了一下,但马上又把视线垂落了下去。
可是,我能自由使用的金钱是有限的。结果还是被父亲知道了。父亲是个温柔的人,他竟代替我来援助我弟弟了。我真得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我的父亲。伦太郎也是托了父亲的福,好不容易当上了摄影师。
这不是很好吗?
嗯,是的。我也觉得这孩子终于能够独当一面,高兴极了。可是,去年的冬天那孩子却突然
香耶子小姐!
像是突然没有了力气,香耶子的上半身摇晃着。
远文急忙跪在地上,支撑住了香耶子的肩膀。
双手遮着面孔的香耶子,慢慢地拨开了他的手。那被眼泪浸湿的颜色浅淡的瞳孔仿佛吸进了蜡烛的光芒,是那般美丽而眩目。
远文大人。伦太郎,那孩子到底去了哪里了呢。
香耶子以痛苦万分的声音说着。
去年冬天,初雪降下的夜里,我见到了他,而那就是最后一面了。我弟弟失踪了。我们报了警,父亲也做了很多的搜索,我到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找了个遍,可是找不到他。那以后已经过了半年了,仍然不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香耶子白玉般的脸颊上,扑簌簌地落下一滴滴的泪珠。从下面仰望着她的远文不觉慢慢地抬起了左手。深厚的家族之爱,令香耶子的存在更闪烁出高贵的光芒。
远文为香耶子擦拭泪珠的动作,就好像哥哥对妹妹一样地自然,因为他发自内心地同情着香耶子。
谢谢您,远文大人。让您看到了失礼的地方。我对初次见面的人如此失态,真的是很羞耻。
我并不觉得我们只是初次见面啊。
这句话从远文口中冲口而出。
不过远文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单纯的客套话。早在白天在客厅互相介绍的时候,他就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了。
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远文大人!
香耶子惊愕地看着远文。也许是因为眼睛的颜色很淡的缘故,香耶子无论怎样直视着对方,也不会给对方带来不快。
香耶子的眼瞳中倒映着远文的影子,出神地、好象做梦一样地说着:
为什么呢。我也是这样,从最初见面的时候起,就感到好像与很怀念的人重逢了一样,有着很奇妙的心情。也许这就是前世的佛缘吧。
不知道,说不定真的会有呢。
那么这果然是佛祖的指引了。指引远文大人帮助我寻找伦太郎的下落。
请您等一下。虽然您这么说,但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啊。
不。
香耶子摇着头。
远文大人的话一定能够找到的。我听说,远文大人有着特别的能力,梦绘语。

远文大吃一惊。
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力量?我对谁都没有说过的啊?
不,我听过的。是在被招待到鹿鸣馆做客的时候,叫做真广的鹰司公爵的少爷所说的。
!!
这个名字令世界的鼓动为之停止。
沉入了花之棺柩的名字。
鹰司真广。
想要无限地描画的,那个人。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偶然啊?
自己是因为那个人,才与香耶子相逢。
但香耶子并不知道远文心中隐藏着的冲击,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得知了千秋远文先生的名字。并且听说,您接受拜托,做了失落的物品所在的地方的梦绘。所以我想,远文先生一定能够用梦绘的能力告诉我伦太郎所在的场所的。是这样吧?
她的眼睛是那么澄澈。这么说起来,真广的眼睛也是如此颜色淡薄,通彻透明。即使他已经在记忆的遥远彼方,也一样是如此美丽的人。
远文站起来身,俯视着沙发上的香耶子。
这做不到的。
远文大人!
香耶子小姐,我并不是为了为难您才这么说。我已经没有这种特殊的能力了。三年前,我的确是有这样的力量,帮助在鹿鸣馆夜会上认识的几位找回了失物,可是如今
远文张开双手,缓缓地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了。
我不相信!
香耶子小姐。
我不相信。
她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动摇,但随即便平复下来。
香耶子嫣然地微笑了。
没关系。我知道的。远文大人是一定会找到伦太郎的。
留下这样一个的无邪的、或者可以说艳丽的微笑,香耶子从远文的房间翩然离去。
充满了谜团的微笑。
女人可以像这样对自己全身撒谎,遮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眼前的真实。无论这个世界上的什么人都不能让她离开这个谎言。
远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目送她离开。

正当远文目送香耶子的身影消失在门背后的时候。
旁边的房间的门微微张开一条缝,里面投出针对远文的视线,但是迟钝的远文并没有发现到。
(先生在这样的深夜和小姐!)
少年,一十九岁。
平时有着与岁数不符的沉着,精明地交易着各种物品的中介人,偶尔会涉足黑暗社会的男人,在面对恋人时就会完全失去冷静。
看到这幅光景的紫朗误解了。
他忠告自己不准靠近香耶子,原来并不是出于对自己的恋心,只是为了独占香耶子来牵制自己而已。
(先生!)
紫朗体内升腾起了熊熊燃烧的炎之龙。
带着炽热的爱,和炽烈的愤恨,他默默地呼喊着。
全身都在颤抖。
他从未感觉过如此强烈的独占欲。
紫朗关上门扉,在黑暗中央握紧了双拳,叉开双腿站立着。
(先生,先生!你太残酷了!)
残酷,而又脆弱。
这就是恋心。


天使
自从远文开始画香耶子以来,已经经过一星期了。
他的确都是素描,朝南的房间里,地板上已经快要铺满了草稿。
画得越多,屏风画的构图越是迟迟决定不下来,只要决定不下来就要继续画大量的素描。就这样不断反复着。
虽然这是艺术家常有的事情,但在紫朗看来,似乎并不只是如此而已。
无法决定构图,总是要对着模特素描,这就意味着身为画师的远文和身为模特的香耶子每天每天都要继续两人独处下去。
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捕捉着香耶子的身姿、一张张地绘画着同一个模特的时候,远文热情到令人吃惊的程度,让旁边看着的紫朗的嫉妒有增无减。
在画浮世绘打草稿的时候,远文只用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一口气画好的。
只不过是决定一个构图而已,为什么会这么花时间呢。
紫朗只能得出一个答案。
他始终无法安心。

我说,差不多该决定一个构图了吧,先生。这样下去会耽误到后面的工作的。
又过了一星期后,紫朗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提出了这样的忠告。
而简直是鬼气迫人的远文根本无视紫朗的话。不,也许他并没有无视的意思,但就结果而言就是这样。
沉睡在远文身体深处的孤高之鬼已经苏醒了过来。
孤高之鬼创作者的灵魂。
为了将心中的影响实现,穿越了挡在面前的种种混沌,直到将这世界上唯一的欲望披露出来为止,画师的眼睛是不会转向任何其他的东西的。
这对紫朗来说也许是一种灾难,可是如果是平时的紫朗的话,会把这看作是画师单纯的任性。紫朗毕竟是个出版人,他早就习惯浮世绘师找借口脱稿或者撒气了。
但是,这个时候他却无法做到像过去一样,因为有私情在里面作祟。
远文说出的话,像是一支冰之箭一样刺进了紫朗的胸口。
但实际上,远文只是很冷静地做出了回答而已。
那时候远文是这样说的:
要回去你就先回去吧,紫朗。这样我也能安静下来专心工作。

紫朗的脸立刻僵硬了。这两周里一直压抑在胸口的话,终于在心中肆虐的风暴下吐露了出来。
我就这么碍你的事吗!?
啊?
好啊!我回去!先跟你说,没有我会麻烦的是你才对吧!以后你后悔我可不管!
喂,紫朗?
罗嗦!你还不是见了女人就一副色相!
向着听呆了的远文丢下狠狠的怒吼,紫朗就大步走出了房间。
他其实并不是个沉不住气的男人,只是以前就累积起来的不满在这里一口气喷发出来了而已。
对于远文还思念着谁而投入自己怀抱的事情,紫朗始终很难释怀。紫朗这个人的自尊心是难以原谅这样的事情的。
这一天,紫朗收拾了自己少少的行李,离开了藤堂邸。
很快,紫朗就会后悔那个时候自己的轻率了。但如今他还没有任何的预感。
回去的路上,飘落着和来的时候一样的秋雨,寂寥的雨滴,令紫朗想起了被森林的美景吸引的远文那孩子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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