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黯然,慢慢把头转开。
伯拉尔,你说得太晚了,这一点我已经明白了,只是这世上仍有很多我们还不明白的事,也许有一天,你今天所作的这首诗,能够给我们一个答案吧。
* * *
一个月后,哈查从玛里达来朝贺,辛沙在木丹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招待他。那天大家都喝了一点酒,到夜深的时候,我也有点微醺之意,于是就先离开了。
我顺着回廊走了没多久,突然从柱子后面撞出来一个人,差一点跳到我身上,那人一下把我抱住,一边还在嘻嘻地笑着。
从他一出来我就知道是伊亚,我已经好久没跟他好好亲近一下了,从前在衣吉塔时,我们倒常常并榻而眠,现在他每天也都很忙,不过他总会在傍晚时分前来看我,和我坐着谈一会儿什么,可是不一会儿辛沙就会回来,伊亚不好久留,每次都匆匆离去,我心里对他是有一点愧疚的。
我顺着他撞来的方向,背靠在墙上。他身上传来淡淡的酒味,可能喝醉了吧。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赖在我怀里乱蹭,还用手挠我的痒,我一边笑一边躲,叫他,“伊亚,喂,别闹了,快停下——”可是他真的醉得很厉害的样子,酒醉后滚烫的脸颊朝我面上粘过来,我歪着头躲,却在发现他的嘴唇在轻轻地亲吻我的脸颊时,蓦然愣住了。
感觉到我的僵硬,他的脸慢慢、慢慢地抬起来,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双那样深著而痛苦的眸子。
我知道了,不需要任何语言,我已经深深知道他为了什么而痛苦着。我伸出双手,把他重新抱在怀中,感觉到他伏在我颈边默默流下泪水,我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后来,在那天夜里,他在我梦中问我,“你真的不能爱我吗?”脸上是一副已经知道答案,但忍不住还想追问的、小心翼翼表情,让我的心一下子拧疼起来。
我会一生记得他对我说的话,记得那时我们并肩坐在回廊的墙角,他问我的,“你还记得吗,你离开我的时候,对我说,很抱歉,只做了我一夜的俘虏。”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接着说,慢慢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是你一生的俘虏。”说完,他对我一笑,然后几乎是仓促地、把眼睛移开了。
我仰头望着回廊外的天空,用了很大的力气,伸手把他的头揽到自己怀中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在说,“我说过要你等我三年的,可是三年还没有过去,你已经离开了。”他控诉,“你骗我,你骗我!”
我轻轻拍着他的头,把他的头发绕在指尖。
我说,“是,是我骗人,是我不好,”我的眼睛慢慢地湿了,“伊亚,你也知道,三年……太久了……”
* * *
夜晚很快过尽,白日降临。新的王国百业待兴,到处是一片繁荣景象。
我连着几日在木丹宫里发呆,后来徒步去了一次克拉白,在神殿外看着繁忙但面容恬静的伯拉尔,微笑着在心中与他道别。
伯拉尔,我相信你已找到你的地方,现在我要去找我的了。
夜幕降临时分,我信步走出了木丹宫,在夜晚的泰内瑞的街道上漫步着,一点一点地朝城外走去。
我走得不快,但月上中天时,我已经离开了泰内瑞。回头看看,城市已经只剩下夜色中模糊的影子。我刚想转身继续前行,身后传来了迅急的马路声,听起来,正是朝我这边来的。
马上的骑士是劳朗,马后还牵着一头骆驼。他从马上跳上来,一言不发地从马背上取下一件衣物,二话不说先披在我身上,我一看,原来是从前在军中的时候,辛沙送给我的那件皮裘。接着劳朗把骆驼的缰绳放在我手里,他再三看着我,我知道他很生气,但他到底平静了下来说,“这头骆驼是……是他特别选的,脚程不慢,又跑得特别稳,你步行到底还是会累,骑着它,应该不会影响伤口。”
他说完,翻身上马,几次想走,又几次回过头来看着我,月光下看得分明,这个男人眼中的泪光。
我看着他终于离去了的背影,这个世上的生离死别啊,总是让人如此不舍,如此伤心。
正因如此,我从不告别。
我骑上了那头骆驼,开始了我漫游沙漠的旅途。
我曾经以为,保护衣吉塔是一件我活着多久,就要负担多久的责任,所以我对于这个世上更多其它的事,都是绝少好奇的。
然而突然之间,这件事有人替我做了,而同时,我的生命之火也在渐渐熄灭。
就在某一个刹那里,我知道了,我不能在木丹宫中慢慢死去,所以我离开了。我要在这片生我养我,令我为之几历生死,倾注了我全部的热爱与激情的土地上,在这片沙漠里,让时间展示给我它最美丽和最真实的画卷。
生的意义,难道不是正在于此吗?
一日又一日,我越走越远,我去过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我亲眼看见了沙漠上的人们因为辛沙的革新有了更好的生活,即使有些人的生活依然很穷困,但他们的眼中都对明天充满了希望。是的,希望,就是人类的一切。
一路上,我走走停停,过着简单但是快乐充实的生活。俗话说久病成医,何况我原本对医术也略通,所以一路上就以此打发时间,帮各地各族不同的人们治些小病,当然我最喜欢与他们聊天了,也听了不少民间的传闻和故事,我一直满足地想,要是能再见到伯拉尔,我可就有的炫耀了。
有一天,我在莫西族附近的一个村落里,听一个阿婆讲起泰内瑞王宫里近日里发生的事,她说,“客人听讲过没有啊,有一个泰内瑞城里早先的诗人啊,叫阿希叶,他恋上了一个木丹宫里的宫女,据说那个宫女天生貌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王上倒是从来没宠幸过呢,”说着,阿婆加强语气似地撇了撇嘴,接着讲了下去,“后来呢,这事儿不知道怎么被宫内的人知道了,就把阿希叶抓了起来,投到了监牢里,那个女子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每天偷偷哭泣,也不敢对任何人说。直到有一天,她哭泣的时候被王上看见了,王上就坐下了,问她为什么哭呀,那女子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把这事源源本本的对王上说了,也很奇怪,王上听了,不但没有怪罪于她,反而对她说,相爱的人能在一起,是上天注定的缘份,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把他们分开。立刻就命令人把阿希叶从牢里放了出来了,还亲自下旨,准他们成婚呢。”阿婆看了看我,道,“啧啧,这样的奇事,在塔哈干也有上百年没出过了呦,客人你说是不是?”
我还有点发愣,这时才赶忙点头道,“正是,真是奇事。”我微笑着在心里补充,“他以前确实从没有这么细心过。”
当天傍晚,和村落里的人共享了一顿简单但美味的饭菜后,我一个人在黄昏里漫步。想起今天阿婆讲起的辛沙,我的嘴边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的确,他从前并不是一个这样体察人心的男人,我不知道我离开以后的日子,他都是如何的渡过,但我确实常常想起他。是的,常常,想起他,经常面带微笑地,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论是伤害,痛苦,还是甜蜜,温暖,我都一一在心中重温过。
这是我一生唯一拥有过的,可以被称为“爱情”的东西啊,不管那其中的滋味是苦是甜,我都要一再地品尝,然后深深、深深地,用余生的时间,把他刻在心底。
* * *
那天,我在一个小村中帮一家人的男主人看病,他家年长的女儿突然流着泪从外面跑了进来,嘴里叫着,“天啊,我们的泰内瑞王去世了,我的天啊,这是什么世界啊。”
我呆住了,之后她又说了些什么,周围的人又说了些什么,我全都听不见了,我手中的布带软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我的意识一半清醒一半恍惚,我不停地问着自己,她在说什么?她说谁死了?是谁?
在这个世上,我最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被这个巨变猛地击中,一下子惊呆了。
等到我的意识稍为恢复的时候,是那家的女主人摇着我说,“客人,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你说句话呀,不要哭成这个样子……”
我伸手到自己脸上一摸,满脸的泪水。我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
我轻轻推开她,向门外走去。
好心的女主人在后面追问,“客人,你到哪里去?”
我停下脚步,轻声说,“请让我安静一下。”
踏出房门,阳光一下子变得那么刺眼,我的眼睛很痛,心也很痛。我几乎无法举步走得更远,靠着墙角慢慢地蹲在地上。
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
那个爱我的,也被我爱着,但终于被我放弃了的男人,他竟然在我不在的时候,就这样自己悄无声息的死了,死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我再也不能看见他,听说他,抚摸他,亲吻他,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我的心在绞痛,我跪倒在地上的尘土里,心中大恸,泪反而干了。
在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生命与爱的意义。对感情的领悟及其失去同时到来,他的死亡才使我真正明白了自己的残忍,对自己和他的残忍。就是那个人永远不在了,永远无法挽回,才知道原来有件事,一直想让他知道。但永远不再有机会了。那种痛悔。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告诉过他一次,我爱他,我是多么的爱他。
他心里是知道的吧。
作为男人,我无法坦然地面对同为男人的他;
作为臣民,我无法想象自己爱上身为君王的他;
而作为穆,我无法忘记曾经侮辱过我的那个他。
他知道我的胆怯,他从来不会强迫我,总是温柔地拥抱着我,在他的怀里,吻像蝴蝶美丽的双翼。
但是我终于还是离开了。我曾经以为,离开才是永恒,我曾经以为,我可以让我们之间,有一个温柔而沉默的结尾,我曾经以为,时光漫漫,哪里来得及等到老。
然后他却先我去了。
一切的一切,都失去意义了。
我只愿能以刹那时光,再见他一面。
这具身体已渐入膏肓,就让我,就请允许我再去看他、最后一眼吧。
第十章
回去的路显得格外的长。在路上留宿的人家隔壁,有女人生产,偏巧一时找不到大夫。我虽然没替人接生过,但总有点常识,不论如何,也不能眼看着发生一尸两命的惨剧,所以只得硬着头皮进了产房。
孩子很顺利地生了下来,是个男孩,母亲高兴,父亲也开怀。当时就请我为这个男孩起名子,我再三推辞,主人只是不准。我低头看着抱在母亲怀里的那个小生命,他张着一双黑乌乌的大眼睛望着我,是啊,这就是新的生命,我们都会死去,然后我们的后代会接替我们,在这片沙漠上继续生活下去。是吗?
我从心底里绽放出一丝微笑,我轻轻对那孩子说,“叫你辛沙,好吗?”
孩子的父母互相望了一眼,也笑了。母亲流着眼泪说,“这真是个好名子呢。”
我的心中悲欣交集,勉强忍住了眼底的泪水走到房外。我仰头看着灿烂的星空,我轻轻问着心底的他,你在吗?你知道吗,今天,有一个孩子用了你的名子继续活下去,他一定会是个快乐的孩子,会有很美满的家庭……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泪已经爬了满脸,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吗?所有生的喜悦,死的悲伤,我都再也无法与我最心爱的人一一分享。
那么你呢?你也在星空中注视着我吗?你也会想念我吗?你也会流泪吗……
一路上,看见越来越多的人穿着黑色的长袍,我听说,这是塔哈干沙漠上的人民为了怀念带给他们安定生活的泰内瑞王而自发穿着的。我还是穿着一身白袍,骑着我的骆驼,日以继夜地赶路。后来我听说,那一年,很多出生的男孩子都取名叫做辛沙。那些朴实善良的人民啊,以最感人的方式在纪念着他。
按现在的脚程,再有两天我就可以回到泰内瑞城了。我那头骆驼一路奔来,已经疲累不堪,于是这天我在沿途的城镇里打尖时,抓紧时间到市集上买了一峰据说脚程很快的年轻骆驼。
我牵着骆驼回到住处,在我推开客舍大门的时候,我完全呆住了。我站在门外,手里还牵着我的骆驼,连一根手指都没法移动。
他竟然出现了!在我眼前,在那院里昏暗灯火中立着的,竟然是他,竟然是我想念了千遍,为之流了多少泪水的,活生生的那个他!
我朝他扑了过去,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咸涩的液体流进嘴里,我才敢相信,这具躯体是真实的,不是我的幻觉。
一刹那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我只觉得手脚发软,头脑发昏,一下子就倒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他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