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行迅速,我的伤也慢慢的好起来,有时和哈利勒聊些他族趣事,日子比从前生动了许多。
不久,大军抵达玛里达。在这里,辛沙遭遇了真正的决战。
玛里达有守有攻,军容齐整,远非那什和双喀堪比。
那日阵前,远远望见一人手擎苦尔大旗,在对面军中挥舞。
我忍不住在马上击掌叹道,“猛士。”
当时辛沙与我一道在阵前,听了以后,竟然孤身单骑,冲入敌阵,夺旗而归。
三军无不惊骇。
己方欢声雷动中,我只见他阴郁着脸,把旗帜往马下一掷,浑然不以为意的样子。
我却心头火起,这个莾夫,从没想到自己是一国之主,是阵上主帅,不过一时兴起,竟然就孤身犯险,当得什么真英雄!
对峙不到旬余,辛沙即取下了苦尔国内最后一座城池,苦尔的国都玛里达。
这座城市气态恢宏,繁华不亚于阿布里。
哈利勒在此役中出力甚伟,辛沙对他亦赞赏有加,他很高兴,经常在我面前夸赞辛沙是不世而出的贤王。
我微笑听着,不置一辞。
自从收服苦尔全境后,辛沙进行了一系列的革新,颁布了新的律法,把他在那什城行之有效的那些方法,遍撒到苦尔全境。同时他把早已死心塌地跟随他的哈查封为苦尔的总督,他自己则开始夜以继日地准备他统一沙漠的最后一场战役,那就是在沙漠另一边的泰内瑞,真正的沙漠王城。得到那里以后,辛沙将成为统一了塔哈干沙漠的王。这是他一生从未放弃过的宏伟目标。
玛里达的王宫地势较高,入夜后在宫中看城内万家灯火,时时会感到有一种心境平和的美,是那么柔软的,浸湿了每个离家游子的心。
我常常一个人留在昏暗的宫室内,在暮色降临的时候,坐在窗边的椅上,看着远处的灯火,一点、一点地慢慢亮起来。
有一个声音问我,“你想念家乡吗?”我静静回头,看见一个人站在房门旁的阴暗里,朝着我慢慢地走过来。
他俯下身,把双手放在我肩头,“就要回去了。”他说。
我知道,从终于攻下玛里达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因为,要进攻泰内瑞必须途经衣吉塔。事实上,正因为衣吉塔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自从有这块土地的历史以来,它就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
他的手轻轻地覆在我胸前的伤口上,他的声音仍然有一丝颤抖,“还痛吗?”
我在黑暗里凝视他很久。
无数个夜里,我一再地梦见他流着泪问我,还痛吗?还痛吗?但梦中的我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御医每次看视过后都会受他召见,但我却不知道怎样亲口告诉他,这样深的刀伤,一生都无法根治,我虽然还可恢复与常人无异,但要像从前一样纵马驰疆,却是再也不能了。
我不敢告诉他。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会比我还痛。我怕见那样的眼睛,我怕我用半死过一次换回来的感情自由,又要陷入万劫不复。
他在我身边沉默着,慢慢恢复了平静,站起身来,低声道,“明天早上起程,”停顿了一下,说,“我们一起回去吧。”
说完以后,转身离开。
留下我还平静地望着窗外,心中一片恬然。我已经张开我的怀抱,准备将我心爱的衣吉塔,纳入怀中。
* * *
大军慢慢行进,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
我已经嗅到了衣吉塔的味道,我久违的家乡啊,我永远的母亲,我知道你也敞开胸怀等待着归家的游子,我迫不及待地向你奔去,这一路上的每一片土地我都踏过,每一颗沙粒我都熟悉;在这一刻,是什么湿润了我的双眼,使我心中充满了既欣喜又怆然的浓厚情感。
越来越近了,我看着地平线上那一大片绿洲,听见军队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是了,这就是沙漠之珠,我为你骄傲,我美丽的家乡,衣吉塔。这就是我无论离开多久,也不会觉得陌生,永远不能忘记的地方。
母亲啊,你的儿子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越走近衣吉塔,我越觉得不对劲,在外围的草场上,竟然一个放牧人也没有,这太不寻常了,我强忍着心中的不安,随大队一道进入了城镇的中心,一路上,家家户户的房门都紧关着,偶尔见到一个人,行迹也显得有点鬼鬼祟祟。
当我在部族首领的府邸门前走下车马时,立刻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
府邸的大门敞开着,一眼望进去,沿路都是被杀死的家奴,有一个人挣扎着爬到门口,挂在门槛上断了气。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眼前金星直冒,脑海中只盘旋着三个字,苏摩尔!
我猛地推开在身边扶着我的人,向府内奔去,到处都是腐尸,气味相当难闻,可我已经无暇顾及。正厅、寝室、全府我都细细找过了,然而,没有我的苏摩尔。我呆呆地站在大厅上,看着一个个依稀可辨的熟悉面孔,紧紧握着双拳,骨节咔咔作响。
有一只手从我身后掩住了我的双眼,有一个声音叹息着说,“不要看了。”
我一把挣脱,转过身怒视并质问他,“这里是阿布尔国界之内吧!请问这是何人所为,竟连伟大的阿布尔王都毫不知情!”
我恨他的虚伪和若无其事,甚于恨那些下毒手的人。
他无奈地试图辩解,“穆,当初的协议你是知道的,衣吉塔有自己的守军,我的军队距离尚远,得到消息时偷袭的人已经撤退了——”他阻止了我接着说,“是泰内瑞的军队。他们显然知道你在,呃,我心里的地位,想借机令我们焦头烂额,也让你心智大乱。就算是最差的结果,他们也能阻止我们顺利地在衣吉塔得到补给,不能以最快的速度进攻泰内瑞。穆,他们在争取时间。”
我努力平息怒气,点头道,“好,苏摩尔呢?他在哪里?”
他坦白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我已经派人在衣吉塔和附近一些地方找了很久了。但是——”
他困难地停下了,有点担心地看着我。
我对他说,“我明白了,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一个人站在城中最高处,风声猎猎,我含着热泪看着我梦回千次的家乡,那肥沃的土地,美丽的椰枣林,现在已经化为一片焦土。风声里飘过一丝丝呜咽的声音,那是我的母亲在哭泣,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心也在流血。
他在我身后,沉声道,“一月之内,我定会打下泰内瑞,为你的衣吉塔报仇。”
我慢慢摇头,轻声说,“没用的。纵使再杀千人万人,哪个能还我衣吉塔来?”
哀莫大于心死。
我问他,“你知道为什么这两年多以来,你可以恣意羞辱我,而我从不敢反抗吗?你知道为什么一个男人受了这样的侮辱还要活下来吗?现在他们都不在了……还记得吗?你说过我肮脏,”我微笑起来,“是的,我确是肮脏。这副身躯……可是你知道吗,沙子比水还干净,我会死在沙漠里,变成一副洁骨,那上面,应该没有血吧。”
他看着我,一字一字地慢慢地说,“我一定把我的血洒在上面。”
他的声音好低,我几乎听不清楚。我只听见像风吹一样的声音,似乎哪里湿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原来是血。
他猛地走上来把我拦腰抱起,我已经没有力气阻止他,事实上,我的意识已经慢慢飘忽起来,我仰头看着这片蓝色的天空,心里知道胸前还未痊愈的伤口正在流血,但在我的肉体死亡以前,我的灵魂已经逝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黑暗里,他坐在我的身边,幽幽地说,“这片沙漠,都是你的故乡,为什么你的心,却只给了衣吉塔呢?”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也没有期望过我会回答。
过了很久,他问我,“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知道我的伤势急剧恶化,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平静答他,“能死在衣吉塔的土地上,是我最后的心愿。”
他又沉默了很久,然后低声说,“如果,我给你自由,你愿意为了我,努力活下去吗?”
这世上最可笑的,莫过于给一个对生命无可留恋的人自由了。
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微笑了。
* * *
我在床上休养了几天,第五天的黄昏时候,我正从床上起身,突然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到门口就停住了。
我抬头一看,立刻愣住了,整个人都在那一刹那石化了。
门口站着的,那个高大瘦削的身影,竟然是苏摩尔!我心心念念的苏摩尔!
我们拼命朝对方跑去,虽然相隔并不遥远;我们在宽大的房间中央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经历了千山万水,多少想念与牵挂,多少绝望与悲痛,我们终于又见到了彼此,又见到了一直支撑着自己坚持下去的人。
是因为相信他,知道他在衣吉塔,做着我想做而不能亲手去做的事,我才能在阿布里王宫内,撑过了整整两年。我与他都热泪盈眶,却没人说得出任何一个字。
最后他先平静了下来,他对我说,在我离开之后不久,衣吉塔的军力就很难维持下去了。他说,“希,你要冷静地听我说,我,从你走后不久就染上了肺病,身体越来越差,越来越、力不从心。可是你知道,在衣吉塔,族长必须是世袭的,我没有子嗣,只能自己硬撑。”他说话的时候,我平静地注视着他,“后来伊亚来了,情况稍有好转,可是仍然挡不住泰内瑞的军队。我本想死战到底,敌军杀入之际,是伊亚硬把我扔到马上,率领着残余士兵,逃出了衣吉塔。”他惨笑,“希,你在的时候,我们可从没有这样狼狈过啊,是吧?”
我看他瘦削的面庞,应该还年轻的脸上,已经风霜满面。全家惨遭屠戮,他的心中该有多痛?可他还在这里,在这里对着我自责。
他说,“希,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不希望你回来的,我多想永远在你心中保有,那片美丽温柔的衣吉塔。”
我闭了闭眼睛,脑海里全是红色的血。
“没有一片绿洲能永远青翠下去的,希,我想我们真的太傻了。”
我握着他的手,我们一起流下了眼泪。为我们心里最后的理想,终于化为一片焦土。
我再三挽留,他还是坚决要离开我这里,回他的族长府邸去。他临走的时候,转身对我说,“希,如果只是为了得到衣吉塔,辛沙早就可以得手了。我相信他对衣吉塔一直是了如指掌的。”
我默默沉思。
苏摩尔再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当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我还没有睡。辛沙走了进来,他看着我在窗前的背影说道,“你已经知道了吗?苏摩尔在他家中自尽了。”
我背对着他,慢慢、慢慢地,把双眼闭上。
是的,我是知道的。我们之间,不需要语言。他平静的面容,他离去时的神态,一再地给了我这样的启示。我知道他不会再独自存活下去。他不过想再见我一面罢了——我也一样。
我平静地对身后的辛沙说,“我不恨你,但我也不能原谅你。”
室内是空荡荡的寂静,他没有应答。突然有一种钻心般的刺痛袭来,酸楚得令我几乎立时流下泪来。我开口,发现声音哽咽,我静静告诉他,“我不能原谅,你曾经利用了,我心底最后的那一点深爱。”
我转过身看着他,月光下,他的脸上有一道泪痕。我说,“你离开吧,请把衣吉塔留给我。”
* * *
他离开的时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某天清早我起床的时候,女奴告诉我,前一天大军已经连夜开拔了。
我有点茫然地回忆,却发现昨晚的梦境宁静而安详,丝毫没有被打扰。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就在辛沙离开的那天早晨,伊亚在我睡房门外等候见我。隔了这么久,我终于又见到了这个让我牵念的少年,只是短短几月功夫,他又见成熟了好多。后来我知道,他本来是和苏摩尔一起回来的,可是辛沙当时只许苏摩尔来见我。
我看着这个漂亮的孩子,他年轻而清澈的眼睛里,因为再度见到我而盛满了喜悦的目光,是那么单纯,毫无掩饰。
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才会这么容易满足,这么容易地得到,心灵的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