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梦境中常常会表现出我们所不知道的自己,难道,在我心灵的深处,我真的绝望了吗?
就在这时,我的睡梦被人打断了,我从恍惚中睁开双眼,在面前看到辛沙无比愤怒与激动的脸。
我很有些奇怪。
过了片刻,才想起我做了什么梦。
他一把握住我的肩膀,把我压在枕上,我神思迷糊,也没有反抗,只觉得我的肩膀快要被他捏碎了。他在我耳边说,“你竟然在梦里都叫着他的名子,”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像从牙缝里出来似的。他怒气勃勃地在房内走来走去,砸毁了他所见到的一切东西,一边砸一边大吼,我的神思渐渐清明,只听见他说的零星几个词,诸如竟然,你,欺骗,杀……,等等等等。他狂怒的神态就像是一股无法扑灭的烈火。终于他冲回到我床边吼道,“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随着话音,床上垂着的幕帷也被他扯落在地,丝帛撕裂的声音凄厉入耳。我一直坐在床边看着盛怒中的他,此时轻轻地从他腰间拔下他从不离身的那把碧刃。他的眼神已有轻微的错乱,但他没有阻止我。
我拔刀出鞘,在眼前端详,刀如碧水,澄可鉴人,确是好刀。
我倒置刀把,把刀放他手中,说,“我的心是什么做的,你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脸上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了,他问我,“是吗?真能知道吗?”眼神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我微笑,伸手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他的手臂顺着躯体倾倒过来,我的手抚在他的脊背上,那把刀深深地没入胸中,窒息一般的痛楚。我在他耳边说,“傻孩子,你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忍不住了呢?”我的意识在一点一点地流失,他在我怀中痛哭,可怜的人,他为了掩饰爱我这件事,做了多少伤害我也伤害他自己的事啊。
我本来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对此不闻不问,我甚至只需佯装不知,已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但是我慢慢察觉到自己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怀着他,关心着他的王国,甚至为他谋划着要统一沙漠的征程。他的孩子气的举动,让我可笑,也让我心疼。这算是动心吗?我不大清楚,但我确实不能动心。我怎么能够对他动心呢?他是一个男人,他是在我永不能背弃的衣吉塔面前,一生注定的敌人。
* * *
我曾经以为,一切烦恼都可以就此抛开,不论往生世界是喜是悲,我总算有一个机会,可以重新开始。然而终究还是事与愿违。
当我再度醒来时,还是人间。
我微微动了动眼皮,用尽全身力气,把眼睛睁开。紧接着我就听见一个激动无比的声音一边喊着,“殿下醒了,”一边跑了出去。
我知道还守在床边的那人是劳朗,我试图抬眼看清楚,可他的脸像在水中一样漾来漾去。
这时在我耳边,声音却是出奇的清晰,我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在门外停留许久,然后慢慢离开的声音。
随军的御医几乎立刻就进来了,替我检查胸前的伤口。两年多以前,也是在我的胸口,曾经留下一道相当深的伤痕,这次新伤加旧创,看上去很是棘手的样子。室内一片寂静,劳朗坐在我身边,脸上全是关切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御医离开了,伤口换过药,我因为几乎无法忍受的疼痛,一直清醒地仰面躺着。
劳朗却没有跟着离开,我知道他其实是军务繁忙的。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要是那天,我能阻止王上去左喀就好了。”我看着他低垂着的满是自责的脸,感觉温暖地合了合眼。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安抚道,“劳朗,有很多事是不必我们来负责的。”我朝他眨眼,“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他都改变不了,何况是你呢?”
劳朗看了看我,似乎忍耐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如果你真的这样想,你本可以活得自由得多,开心得多。”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可以不认为衣吉塔是我的责任,自然会有人保护它,我确实可以活得轻松很多。
但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在这个世上,有很多痛和不快乐是我们心甘情愿承受的。
我温柔而悲哀地看着劳朗,我想我是感激他的,他关怀我,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了。
我知道他也感觉到我的感激了,可是他的表情为何还是暗藏着一点悲伤呢?我默默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 * *
这次是真的伤到要害,距离实在太近,那刀又确是利刃。御医说,好在王上反应即快,处理又得当,言下之意,这条命,简直是他辛沙替我捡回来的。倒是没有人质疑过,在大军之中,我自己房内,我是怎么好端端被阿布尔王的匕首刺入胸口的。
我不在意这些事。事实上,自从苏醒以后,我每天都在意识浑沌中度过,偶尔清醒的时候,身边不是劳朗就是御医或是安静的女奴。
转眼几天过去了。
有一天醒来时,明显已是夜里了,房内安静,没有一点光亮。
我知道日夜都有人守在我身边的,于是轻声道,“劳驾,给我一点水。”
黑暗中有一个人取了水来,轻轻扶起我的头,一点点地把水喂到我口中。
我轻轻咳了下,那人有点手忙脚乱地取了布来替我擦拭唇边的水迹。
我伸手按住他的手,那是一只感觉上很陌生的手,手指修长而有力,在我的手中轻轻地颤抖着。
我轻声问他,“你好吗?”
黑暗中一个人温暖的泪水轻轻落在我的手心。
一个被深情浸透了的声音在慢慢地诉说,“有一个傻子,他爱一个人爱了十几年,可是他自己一直不知道。”
他像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语,“你知道不为人所知的爱叫什么吗?”
他慢慢用双手把我的手合拢在掌中,自己低声回答着,“还是叫爱。”
他温热的嘴唇,轻轻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像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种介质,我近乎恍惚地听着,感觉像经历了一场我从未想象过的梦境。
他伏在我的手边,慢慢地诉说。
“我怕你,”他说,我甚至能想象出黑暗中他的表情,“我控制不了你,也改变不了你,可我却越来越离不开你。我每天都想看见你,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烦燥,我见到了你还是烦燥。我想杀了你,可是我狠不下心下不了手。”他一定是笑了,他说,“你知道吗?发现我已经杀不了你的那天,我被自己惊呆了,那时我才知道,是我被你控制了。”
他的声音变得像个孩子,带着一点天真,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我想你留下陪我。每天夜里都想。”他用梦幻一样的语气说,“能在清早的晨光里醒来的时候,看见你的脸在我旁边的枕上,那有多么好。”
他的声音突然沮丧起来,“为什么在那天黄昏,和劳朗在一起时的你,那么快乐?”我暗中思索了片刻,才想到他指的可能是在伊亚要塞外的那天黄昏,在我和劳朗登上沙丘的顶端以后发生的事。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问我,“你,没有爱过谁,是吗?所以你才不懂得。”
我无言以对。他说,“那一刻发现我一生的时间爱的都是你一个人,可是却连你真正的笑也没得到过一个。心灰意冷,莫过于此。你真的不能明白吗?”
“你一直在折磨我。”他说,轻得没有质感的声音,在黑暗里无法控制似地颤抖着。
我静静地仰面躺在那里,心中一片宁静。
似乎在远到黑夜尽头的地方,那人是谁?隔空传来没有任何声音的、哭泣。
第八章
天明以后,那夜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境,再也不复存在。我安心养伤,心内一丝杂念也无。对于任何人,我都没有亏欠。
我也再没有见过辛沙,众人也都达成默契似地,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
因为伤得很重,我还不能下床走路,但我深知大军不能耽误行军时辰,日久生变,这一点,辛沙他和我一样清楚。
过了几天,我悄悄问起劳朗,大军何时动身,他沉默地摇了摇头,脸色也很担忧。我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很恳切的信给辛沙,信上请他尽快起程,我会在路上养伤,同时御医也被我逼着在信末画了押,保证我在大军到达玛里达的时候能够上马。
劳朗送信回来后告诉我,辛沙看了信,脸色很不豫。其实我心里知道,他并非是少不得我这员大将,他只是不愿我在路上受颠簸之苦。但这封信公开呈了上去,他又没理由驳回。果然,第二天军队就开拔了。
我的伤好得极慢,路途上那没有片刻停息的颠簸真让我受尽了折磨,有时在安稳的睡梦中,也被幻想的疼痛惊醒,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好好的睡在营地里。那真是世上一等苦刑。我常笑自己说,这可能就是神给我的惩罚,因为我曾经想过放弃这个世界。
天气慢慢转冷,沙漠里的季节在变,我们经过的地方也在变。塔哈干沙漠的北方,到了这个时候,夜里是非常寒冷的。为此,军队也恢复了晓行夜宿的规律。
我在夜里常会咳得无法入睡,光是咳嗽我还能忍受,可是新伤未愈,每次轻咳都牵动伤口。御医想尽办法也无能为力,因为这得益于两年多以前的旧伤,我只能慢慢捱过,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有一日在睡梦中咳醒,胸口剧痛,其时夜已很深,我不愿惊扰他人,一个人悄悄爬起,披上厚的外袍,走到帐外。
月光清亮,恍似银辉,我虽然已经穿了厚的衣裳,还是觉得寒气一阵阵逼人。
为了分散疼痛的注意力,我向营地中心走去,还好离我的营帐只有几步路。
绕过一个帐篷,面前的那片空地上,燃着一堆将熄的营火,旁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愣了一下。
他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只穿着单的袍子,坐在火旁读着什么,脸上毫无寒色。
他抬头看见是我,也呆了一呆。将熄未熄的火苗映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的,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终于站了起来,我在同一时间转身回头,想到自己的帐篷去休息。
既然彼此都不愿面对,那么互相透明,也未尝不好。
然而他却追了上来,在这么寒冷的夜里,他的身体竟然灼热得烫人。
第二天,辛沙派人送来一领很珍贵的皮裘披风,非常柔软漂亮,我在夜里冷的时候,常把它当作被子,盖在身上。
* * *
大军不久通过了瓦迪河,这是沙漠里一种著名的季节性河流,纵横的河道遍布在整片沙漠中,现在是无水期,商旅常常会沿着河道行走。
我们通过瓦迪河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回头看落日就在河道延伸的尽头,景象无比壮观。忽然大家都注意到,有一小队人马正在快速地沿着河道,朝我们奔来,队伍里有一些战士甚至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我凝神看着那队人马,他们奔到阵前,为首一人大声道,“敢问衣吉塔的希.穆是在此处吗?”
我微微皱眉,我们的人马已经自动让开一条路,辛沙在他的马上,慢慢踱了过来。他仔细端详了来人,道,“先报上名来吧。”
那首领道,“我是莫西族的哈利勒,你是谁?”
辛沙看了看他,又回头瞥了我一眼,根本没回答就转身骑马离开了。
我示意劳朗请那人过来,莫西族是沙漠里著名的骁勇善战的部族,哈利勒更是著名首领,与我倒是缘悋一面。
我扶着胸口,慢慢站起来,朝哈利勒迎上去。他看见我,面上现出一种惊讶与喜出望外的神情,立刻跳下战马,拜倒在地。
我赶忙扶他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听说我到了这里,带着族中善战的战士,沿着瓦迪河整整追了三天三夜,才追上了我们。
我问他,想在辛沙的大军里做点什么呢?
他老实答说,只想跟在我身边,与我一道建功立业。
他说他五年前听说我的名子,一直想前来追随,只恨相隔太远,一直未能成行。这两年间,我又留居阿布里;故此次听闻我远赴此地,他立刻起身,到底还是追上了。说着,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心里觉得很惭愧,很诚恳地对他说,我比他年轻很多,断不能受此褒奖。何况我现在重伤在身,痊愈无期,再三请他不要自误。
他却执意追随,说到最后竟然恼了。万般无奈,我只好请劳朗告知辛沙此事,在我麾下,从此多出一支莫西族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