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头也不抬地喃喃说 “好了吗?”
语气不像是问我,倒像是问那只脚。
我好气又好笑,也不想理他。
他的头更低了,声音也弱,“那天你刚受了伤,我那么粗暴……”
他话还没说完,我的脸上轰的一声烧了起来。半个月没见,他竟然是扔了这样一句话出来,倒让我刮目相看。
他也可能是话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结果就是两个人各自别开脸,室内一片尴尬得让我想死的寂静。我一边努力保持平静,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没用至极。
过了一会儿,我勉强能平静地抬起头看着他。我慢慢问,“如果,我死了呢?”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这一句问话。但是我与他彼此心中明了。
是因为我留在了阿布尔,才有衣吉塔今天的安静与和平。
我会踏上战场,虽然本意依然是为了保护衣吉塔,可是——如果我死了呢?衣吉塔怎么办?他又会怎么做?
这是一件,我必须得到清楚答案的事。
此时,室内慢慢明亮起来,他把脸慢慢转过来,默默无声地望着我。
也许因为我太久没有好好看过他,好像觉得他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眼睛里面多了一些似乎深而又切的东西。
虽然那些东西是我无从明白的,我也不想明白。
然而他却没有给我答案。他只是轻声问我,“如果,我死了呢?”
与我问他的,一模一样的句子。
但是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容。
他的眼神由平静,渐渐转为激烈,在问完这一句话之后的那段无言相对的时间里。
我知道,我脸上的那一片茫然激怒了他。
是啊,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我又能找谁去兑现,他作为一国之王,曾经给过我的承诺。
也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承诺得了永远。
我笑了。
罢了罢了,这人世,常常逼我们不得不做一些不长久的打算,实在并不是我不够聪明啊,天地良心。
* * *
在塔哈干沙漠上,有一条著名的“盐路”,而那什这个城镇,是其在苦尔国内经过的第一大城。
在这个沙漠上,以经商为生的旅人,他们穿过阿布尔后,首先到达的就是这里。如果不出我所料,辛沙想得到这个地方,应该已经很久了。
现在,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这条盐路在沙漠里的终点,苦尔的国都,玛里达。
在绵延上千公里的沙漠的那头。
控制了这里,就等于控制了塔哈干沙漠的命脉。
这是一个冒险的旅途。当然。
他站在最高的沙丘上,立马南望,我静静望他背影。直到他忽然转过身来叫我,“穆,你来看。”
我纵马过去,在他身边停下。
入目景色确实动人心魄,百看无厌;他举起手中马鞭朝南方指去,“看到了吗?有朝一日,这些都是我的。”
我默默望着,无言以对。
是你的,你能整日怀抱黄沙入睡怎地?时至今日,这人仍恁地顽固而天真。
世上有太多美丽的东西,根本不必据为己有,也无法据为己有,辛沙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我们能够亲眼目睹,已是无上缘份。不是吗?
* * *
几乎只用了几天时间,辛沙已经在那什颁下他亲手拟订的新法,条文并不繁复,以实用为主。
新法并未偏袒阿布尔族人,其中特别规定,从此以往,苦尔族和阿布尔族共用一处水源,可在同一片牧场上放牧,如有纠纷,一视同仁,以国法为准判决,尤其严禁两族私斗。
在律法之外,辛沙还特别请两族在边界一带的领袖和族中著名勇士到那什城内相聚,
由他主持宴饮。在那什城内广为流传的版本中,阿布尔族自不必说,就是苦尔族众人也无一例外,全部为辛沙的风姿所倾倒,甘心俯首称臣,发誓听从他的指引,永不再作乱。辛沙龙心大悦之下,分别赐给两族五千金币,一万牛羊。这下两族当然更加心悦诚服,无不抚额称善。那两日,那什城内一片欢喜气氛,大街小巷里,人人皆喜笑颜开,哪里还有一点举城为人所占的样子,倒是称颂阿布尔王的声音,随着时日的推移,越来越响了。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辛沙的手在幕后推波助澜。
我不能够轻下断言说,这些人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有多么愚蠢。就是我也得承认,辛沙所给予他们的,确实是他们追求了许久的东西,和平,以及财富。他们为此而拥戴他。
只是,既然如此,何必从前一直大声叫着信仰不同,叫着仇不可泯——我只为此感到困惑。难道是真的吗?那么多年的仇恨与隔阂,真的这么容易就化解了吗?
* * *
“这个世界上的哲人,总是不理解,”
辛沙站在窗外望着外面绿色的庭院,拿手轻轻把玩着帘帷的花边,“为什么他们思索了几十年的问题,只切实地作了一个手势,就轻松解决了。”我总觉得他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讥笑嘲讽,忍不住冷眼看他一下。
他的脸朝我转过来,脸上挂着非常令人讨厌的笑容,他挑着眉毛,笑嘻嘻地问我,“你是不是也不理解呢?”
我冷笑以对,“别得意的太早了。现在才不过十五天,你发的金币都还没用光呢,他们怎么好意思起来反对你?”
他竟然一点都不以为意,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说,“你错了,你当他们真是为了那五千个金币?”他把手指放在我耳后,轻轻抚摸着,“你应该看见城内各处秩序井然,不要告诉我你以为,这是只凭自觉的。”他撇着嘴在我身边笑。
考虑到他最近对我一直没有什么实际上的骚扰,我强自忍耐了把他的手打开的冲动。
我想了想,道,“你安排了人在暗中维持秩序?”
他点头,故意扮成严肃状,“是的。人是最不可相信的。”
我正惊讶他也讨论起人性来了,却见他还是忍不住笑了,悠闲道,“要凭一时的感动治理国家?呵呵,我还没有那么傻,我保他们平静富足的生活,让他们没有理由反,同时,——我还要他们不敢反。”
的确,这样就够了。我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说服了我:如果他没有接下来笑着说,“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天真呢?”
这是什么话,我很不满地皱眉瞪了他一眼,他却笑了,在我耳后的那只手突然扶住我脑后,另一只手攀在我肩膀上,同时他的脸迅捷无比地俯下来,向我唇上吻来。我一惊,向外闪去,他顺势咬住了我的耳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特别偏爱这样做,好像我的耳朵是什么好吃的点心,要放在嘴边一再舔啮。
他在我耳边说,“我很想你。你想我吗?”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
我无法回答他的话。但我想我能真切地知道他的激动,我的面颊感到他唇上的热度,是那样的炽烫。
莫名其妙地,我身上也有点发烫,我很有点恼怒地把他一把推开,站起身来。这次他倒没有像以前一样穷追猛打,或是干脆用强的,我有点奇怪地回头看他,只见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榻上,并不看我,只慢慢地把手放在我的腰上,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 * *
养伤可能是这世上最令人觉得闷烦的事情之一,要整日躺在床上休养,不能稍有移动。所以伤好得差不多以后,我时常一个人也不带,自己在那什城内游来荡去,饶有兴趣地看市镇内居民生活的小小细节,有时甚至开始能够暂时忘却了心中的忧虑,只单纯地觉得欣悦或感慨。
那什的中心有一块空地,逢五逢十,这里有大型的市集,周围方圆百里内的人们络绎前来,常常热闹非凡。要知道,沙漠里游牧的贝都因人和市镇里的居民互相交换用物的途径有两条,一则以商,一则以抢。这里实行的,显然是前者。
这天是泰内瑞历的初十,泰内瑞是塔哈干沙漠里的第一代君王,他创造了历法,修建了宏伟的泰内瑞城,至今那里还被称为沙漠里的圣迹。
我信步在城内漫游,转眼间就被人流带到了集市中。
也许是辛沙安抚得当,这里的正常生活恢复得很快,集市上热闹非常,有的摊子上还挂着手绣花边的衣袍,我无意中一眼扫去,忽然发现了一个看上去很眼熟的纹样,我向前走了两步,拿在手边细看,一边招呼摊主,“呃,这件袍子怎么卖?”
说完一抬头,只见从大堆挂着的衣饰后面,转出一个满脸红彤彤的小姑娘,我恍然大悟,看来这些绣品都是出自她灵巧的双手了。女孩很羞涩地朝我比了个数字,我忙从身上拿出钱币来,换到了那件袍子。
我拿着那件袍子,慢慢往回走,忽然我发现身边的人潮都朝着和我一样的方向涌去,我心下奇怪,不过也只能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就到了市集的中心,人潮在那里停住不动了。只见市集中心的空地上,立着一个石台,从前,是那什的统治者用来发表说话的地方。
我对自己做了个鬼脸,是谁要在上面说什么呢?我在人群中百无聊赖地站着,和大家一样等待着。我身边几个那什的汉子,正在那里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我听了一会儿,有点明白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了。
在苦尔国内,以苦尔族占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但其中也有不同的派系,在下任苦尔王的推举上,各自拥戴不同的王子。
唉,我叹了一下气,光听个开头就够腻烦的了。
现在为辛沙所统治的那什城的苦尔族人早先所拥戴的是大王子,而苦尔国中部的左喀城主拥戴的是三王子,就这两股势力,已经在苦尔国内争得不亦乐乎,更不要说国都玛里达的强硬派了。
就在一片喧闹中,一个令我感到惊讶的人出现了:竟然是伯拉尔。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长袍,从容不迫地拾级而上,眼帘低垂,看上去波澜不兴。然而,我太熟悉他了,我深知,在伯拉尔平静的面容下,掩藏着如烈火一般的激烈情感,充满强烈的煽动鼓惑力,我还从来没试过见到伯拉尔试图说服一人而不能成功的例子。
我又一次旁观了伯拉尔的表演,那场演说,像一道燃烧着的诗,所有的那什人都被鼓动了,他们甚至要求立即拿上武器,跟辛沙的军队一起去攻打那些“可恶的中部苦尔人”。
我站在激动无比的人群里,细细看着伯拉尔的脸。他的眼睛是平静的,也许只有我才能从中看到,他心中对这些被他所打动的人们的鄙视。这就是我自童年时的好友,伯拉尔的本性。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清楚。
我转过身来,慢慢离开了沸腾地叫嚣着的人群。
第七章
辛沙的临时王宫里倒是安静如常,这所原是那什城主的府邸里,有一处很小、但是很精致的花园,我信步朝那里走去,手上还拿着我在市集上买到的袍子。
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在回廊上坐下,远处传来汲水的女奴嬉笑的声音,微微有些凉爽的风吹过来,这时我才感到走了半天,有一点累了。
我向后靠着木制的廊柱,耳内听着哪里发出的细细的水流声,竟然就着这个姿势,慢慢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天色将晚,王宫里的灯火正在依次亮起,我刚打算起身,就听见有人在旁边说,“睡好了吗?”声音很温柔。
我吓了一跳,这才看见辛沙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觉得有些窘,一则为他,竟然去做这么无聊的事,偷窥一个男子小憩;一则为我自己,竟然被他偷窥了去。所以我脸色很不好地站起来,打算回去。
他在我身后闲闲地问,“今天去听伯拉尔的演说了吧,还精彩吗?”
我皱眉,转回身来,“我是去市集的,恰巧遇见而已,我根本是不知道那里有演说的。”
我有些恼怒,他却不以为意,还安抚我,“别急啊,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还抬头笑望了我一眼,“我知道你一向避嫌,不肯稍为接近他,其实大可不必。”他伸手过来拉住我,“我知道你们是从小的朋友,他比我认得你还早,不是吗?”
我冷笑,“辛沙,这样有什么意思?我本来不愿说的,可惜我生来看见有人演戏就觉得恶心,你何必装出一副相信我相信他的样子,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我身边一天有多少人暗中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