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厉声说:“皇上,臣回来是报效国家的!不是回来……”
他皱眉,直起身子,脸色阴沉的吓人,“朕等你这么长时间,你竟然这么对朕?!连多一会的温存都不给朕?”
我理好衣服缓缓站起,他也从地上而起,两人在殿中默默而立,只有烛火的噼啪作响。
甜腥味在口内泛起,也不知是喉间咳出,还是嘴唇被咬破所至。再拖下去,我当即会咳血而出,既然已经时无多日,他不想说,我何苦要挑破。
就上演最后一码君臣相佐的好戏,给天下众生看,于他,于我,都是好事,何乐而不为?
我复又跪下,道:“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他眸子里的情欲迅速退去,伸手理了理业已凌乱的衣衫,后退几步,面上恢复了那股神色悠然,道:“何以轩,你这可是明摆着要朕难堪。你回来军心大振,此时朕要是追究你的罪责,岂不是让三军将士都对朕不满?”
“臣不敢。”
他转身,玄黑衮服上赫然绣满的灿金九龙纹,在暗淡的殿内也好像一并失了颜色,裹住的身子,竟是比我出征前还要瘦削几分,多了一丝莫名的落寞清减。
“朕知道你回来为的是什么,不过,你被俘在前,朝中一直有人说你降了鲜狄,你让朕怎么信你?你又让朕怎么堵天下悠悠众口?”
“臣自知有愧于国家和皇上,不敢奢求一丝一毫的原谅。臣为皇上效忠十余年,从不敢生出其他心思,臣敢对天发誓,此生绝无二心,请皇上明鉴!”
“这么说,你是执意要领兵了?”
他的声音低沉的响起,身体微颤,我静默半晌,口中的话盘旋在嘴边,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当前鲜狄九万大军压境,又比我军更加擅长风雪作战,臣与鲜狄作战多次……所以,还请皇上准了臣这个请求!”
他并不答话,慢慢的走上台阶,仍背对着我,我有些恍惚,身子隐隐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别说那些虚的,你要说点什么,让朕信了你才可以。”胤琅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一时竟陌生而遥远。
我一时愕然,望定他的背影,良久之后,缓缓俯下身去,垂首漠然,“皇上,只要您准了罪臣这个请求,那以后,臣什么都听您的。”
他陡然转身,宽大衣袖猛然扬起一阵微风,眸子清亮,却沉默地看着我,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
“你可想好了……就算朕要你做朕的男宠,也……没有怨言?”
我蓦的垂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足俱是冰凉,一字一句道:“臣从来都不曾有过怨言……”
“那好……朕即刻下旨,命你为此次作战主帅……统领十万精骑,连带虎豹骑,也归于你的麾下!”
我的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垂帘,望向三步之遥的他,低笑了一声,怆然道:“臣……遵旨!”
“那……那你就给朕滚——”他一扬袖,声音如暴雷一般。
我蓦的站起,抽身退后数步,殿门在身后徐徐开启,映出一地阳光和我萧索的身影。
侧脸看他,他早已转身,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顿,复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万语千言,终不能诉。
木然的抽身出殿,一步步走下石阶,天地间一片萧瑟,扑面而来的寒风卷起我的衣裾翩然飞舞,风那样冷,心那样寒,一步更比一步冷,一步更比一步寒。
我还有的选择么?
我一生杀伐无数,手起刀落,寒光翩飞,一将功成万骨枯,脚下血流成河,手中人命无数,却没想到如今会到此境地,看来注定要孤家寡人走完这不算长的一生,背负万世骂名。
年轻时的英姿飒爽,年轻时的是豪情万丈,终也敌不过时间流逝。
喉中血气终于隐忍不住,一口喷到石壁上,绽开绚烂梅花,我扶住墙断断续续地笑,眼泪打转却掉不下来。
还能说什么,一切已经太晚,这一生爱恨痴缠,俱已成灰。
回到军营,洗漱过后,吃了些汤水的东西,略略睡了几个时辰,一睁眼,便到了午后。
刚刚坐起,就听到有人在砰砰敲门,随后一个抱着药箱的太医走了进来,朝我作揖道:“将军,皇上说您胸前有刀伤,让老臣来给您瞧瞧。”
我怔了怔,随即笑道:“皇上还记得臣的伤势,臣真是惶恐。”
“可否请将军让老臣看一看伤口呢?”
我略微沉吟,道:“本将已经自己处理过了,马上要去和诸位将领商讨作战事宜,要不等结束之后,我去找您,您看如何?”
他看着我好半天,才点头道:“老臣惶恐,那还请将军忙完就过来。”
我点头,他再次朝我作揖,苏清却推门而入,待到太医走了出去,方才递上战袍和铠甲,一脸的诚惶诚恐,我亦没有什么话可说,穿上战袍,看到铠甲却愣了一下,道:“这不是我原来的铠甲么?”
他点头,说:“原来遣人送到了帝都,皇上亲征又带了过来。这不,洗刷晾干了之后,就给您送来了。”
锁甲上的光泽依旧明亮,不是经历沙场的铠甲,没有经过鲜血的洗刷,永远也无法发出那种耀眼的光芒。
据说,这套铠甲还是先祖何清悦穿过的。
我无奈的笑,由着苏清站在身后帮我扣上搭扣,提了提,不由得问他:“铠甲有改过么?怎么肥了不少?”
他的手顿时停了一停,低声道:“将军……不是铠甲肥了,是您瘦了……”
拿着头盔正欲往上戴,我怔了一怔,笑道:“原来……”
罢了不再说话,踏出门,我望着正好的太阳,说:“这几日一直阴天,今天倒晴了,怪哉。”
苏清道:“将军,您回来天就放晴了,天佑我大澜啊。”
我笑,“什么时候你也开始油嘴滑舌,准是和单永那小子学的吧。”罢了道:“诸将都到了吧?”
“诸位将军已经到了议事大厅,都在等您。”
“那就去吧。”
殇裕关终究是一代雄关,历经战火洗劫,却还巍然屹立在两山之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众位戎装的将军看我进来,纷纷单膝跪下,拱手道:“大将军!”
我在上首站定,环顾一周,颉首道:“诸位请起。”
一片铁甲碰撞声之后,我开口道:“客套话就不说了,把最近的战况报上来。”
虎豹骑的主帅走出,道:“禀大将军,据斥候回报,鲜狄大军兵分三路,已经逼至殇裕关五十里,明日就可到达!”
“我们的大军都在关内?”
另一人走出,在中间的地图上指住两个地方,道:“目前,有叶将军的两万人在殇裕关东四十里处,郭将军的三万人在西北五十里处。”
略一沉吟,我道:“鲜狄若是明日抵达关下,长途跋涉,应该不会攻城,他们一路上可有补给?”
“禀大将军,他们南下攻占了高阙,新津,这两处的粮草较多,还有一些小的村庄,据斥候回报,都是洗劫一空,什么也没剩下。”
想必又是满目身首异处的横尸,轻叹一口气,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杀伐征战了呢。
我真的不想和赫连寒凌兵戎相见,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看了看地图,我道:“如果我们在路上相截,打他个措手不及,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相互对视,一人看我道:“大将军,此计我们都想过,可鲜狄人毕竟是九万人全体南下,都是精锐,倘若我们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必定难打;若是十万人尽数出动,就再无精兵守卫皇上,这……还请大将军定夺。”
厅里气氛一时陷入僵局,众人纷纷看着我,我也犯了难。
他说的都是事实,殇裕关必定要留有精锐守外,至少也要留有三万人。那么,我可用的兵力就只有七万人,比那九万人来说,实力肯定稍逊一筹。但是等他们到了殇裕关下,休整好再战,情况恐怕会更糟。
我只能把输赢赌在澜军出其不意的奔袭上。
“鲜狄从那三个方向来?”
“一路南下高阙,由鲜狄左大督尉率领;一路南下新津,由鲜狄右大督尉率领,还有一路从昭莫多直冲殇裕关而来,鲜狄可汗亲自率领!”
“人数情况呢?”
“左大督尉那路共三万人,右大督尉那路共两万人,可汗那路是四万人!”
起身看了看地图,眼光扫过那些起伏的山水,心中有了主意,我回身道:“众将听令!”
“命叶将军两万人,在原地准备伏击鲜狄左大督尉;郭将军的三万人,埋伏在新津南边的戈什哈,伏击右大督尉;剩下两万人……两万人……”
两万人对上四万人……我一咬牙,道:“剩下两万虎豹骑,由我亲自率领,从昭莫多西边奔袭而过,迎战鲜狄可汗!”
众将脸色突变,叫道:“将军,万万不可!”
我并为理会,叫道:“单永!”
单永应声而出,在我面下跪下,我道:“刚从兰昌调过来一万五千精锐骑兵,我全给你,由北路前进,要分秒兼程,绕到鲜狄可汗后面去,截住他的退路。”
单永愣了一下,朗声回道:“末将明白!”
“苏清!”
“末将在!”
“剩下三万精锐全交由你,一定要保护皇上无忧!要随时打听我的中军和左右两路的行踪,不可擅离职守,不可贻误军机!”
“末将明白!”
我点头,环顾大厅,道:“此役乃是一场恶仗,我们要的是出其不意。所以,我决定,今天傍晚戌时中军出殇裕关,以我们的奔袭速度,明天凌晨就可抵达飞扬古,在那里与鲜狄可汗相遇!”
众人纷纷跪下,“我等谨尊大将军令!”
“立即派出斥候,前往叶将军和郭将军那里,让他们不管怎么样,也要给我拦住了,要杀的鲜狄人片甲不留!”
“诺——”
回到住处,天已经蒙蒙的黑了,殇裕关内各处灯火都点了起来,刀枪剑戟的寒光映着昏黄的灯火,显出魄人心魂的杀气。
苏清端着一碗药水推门而进,我接过,冲着药味皱了皱眉头,一仰头喝光,道:“没人看到吧?”
他点头,说:“按您的吩咐,就说是刀伤复发,弄了止血的药。”
我将碗递给他,刚要说话,不料一阵恶心涌来,一丝血水和着黑色的药水脱口而出,俯身干呕了一会,却是什么也没有了。
“将军!”
我举手示意他安静,擦了擦嘴,道:“没事,只不过是药性太猛了,不过,至少可以让我有体力支撑到仗打完。”
“将军,您为何要这样?末将……末将……”
我拧起眉毛,厉声说:“苏清!”
他垂下头,神情怆然,不再言语。
第四十章
月到中宵,夜阑人静。
将士们手中的火把将殇裕关的天色映成火红一片,塞外的寒风将大旗呼呼卷起,清冷的月光凝在漆黑“澜”字之上,迟迟不退。
三声低沉威严的鼓声响过,主帅升帐。
我戎装走上点将台,站在中央,俯视众将,微微抬手,校场上数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将士们,今日我们即将应战王庭精锐,此战乃是一场恶战,望你们,都能拿出我澜军的气魄,打出军威,打出国威!”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将士们,我们没有其他选择——我们一定要在日出之前拦住他们——”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烽火燃烧,合着震天动地的呼喊,殇裕关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沸腾。
我微微打了个寒颤,边塞寒冷的夜风吹得袖袂翻飞,远处依稀可见营房的火光,抬眼看向最远处的高台。
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高台之上,背对着月亮,看不真切,只望见宽大的广袖被风拂起,仿佛只有衣服一般,竟显得分外萧索孤单。
我回过头,正视前方的数万兵将,忍住了心里的苦痛,大声吼:“我们走——”
红羽黑盔白马,我拽过马缰,不再去看那个让我心碎的身影,马鞭一扬,风追如闪电一般踏风而行,直向城门而去,身后冰凉铁甲带起整齐划一的铿然之声,脚下大地怒吼一般颤抖。
浩浩荡荡的骑兵跃马驰纵,错落纷繁的马蹄在千里平原上掠过,奔雷一样穿过雾气笼罩下焦黑的原野,点点晨曦喷薄而出,化作万千澄明气象。
远处马蹄阵阵,一个红点疾驰而来。
“大将军,鲜狄中路军就在前方五里!”斥候朝我气喘吁吁的说,手指前方。
我点头,道:“你再去叫一人,分别打探东路和西路的情况,快去快回!”
斥候一拱手,马蹄轻快如风,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绝尘而去。
极度的颠簸之下,又有腥热冲上喉头,我强忍不及,呛出一口血,铠甲上洒落点点猩红。不动声色用手抹去,两腿用力在马肋上一蹩,风追长嘶一声,狂奔向前,两万大军如飓风狂飚卷过草原。
合着冰水的雪块随着马蹄飞溅,脸早让寒风吹得麻木了,我的脑中只想着一件事。
单永,单永绕到了中路军后面没有?
如果此时还没有,那么,我只能尽力拖住时间!
我已经隐隐的听到了雾气里震撼大地的惊雷声,凝目四望,对面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片人影,而且越来越多,足有四万余人,隆隆的脚步震天动地,掀起一片白色的尘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