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屋来,温柔地照亮了婴儿的恬静睡颜。
我轻轻的笑着。不知道我的孩子会不会也是这般的恬静,不吵不闹安安分分的,那样墨岚也能省省心,将来长大……
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我使劲的忍了忍,还是笑着把孩子放回她的手中,刚转身要走,外边的一阵嘈杂声顿时引起了我的注意。
“据说那个大澜皇帝真的来了?”
“是吗?那敢情好,正好能一锅端!”
“可汗已经决定要出兵了,那些大澜人,哪里是我们的对手,他们的大将军也在我们这里。”
“就是就是,我们赢定了。”
“打赢了就去中原,在他们的农田上跑马!哈哈,痛快!!”
喧哗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我咬住了牙,攥紧了拳头,只觉得一股淡淡的血腥在口腔里蔓延。
一挑毡帘,我走出了帐篷,晨雾已经悄然散去,金色的阳光低拂过地面的白雪,缓缓滑过。天空有着白色羽背的鸟儿飞过,在蓝天上划过白色的痕迹,鸣叫着向北而去。
一阵凛冽的寒风尖厉地呼啸着袭来,割面如刀。
即使呆在帐篷里,我也能感受到战争的临近,男人们忙着将刀磨亮,准备弓箭,洗刷马匹;女人们为男人缝补皮甲,风干肉块,那两个侍女也要给家里帮忙,白天在我身边的时间一下子缩短不少。
赫连寒凌来的次数明显的减少,并且坐上一阵就走,闭口不谈那些明眼人可以看到的情况,只拣些有意思的事情来讲给我听。
听的时候,我一直微笑但沉默,我没有必要撕开那层表面上还算和平的面纱,因为,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仍旧是大澜的大司马大将军,皇上御驾亲征漠北,我怎么还能安安分分的躲在敌营里,在一旁隔岸观火?
统帅帝国军队,为皇上守土开疆。
这是我的职责,我以为我已经忘记,在将苏清赶走的那一刹那已经彻底的抛开,但我还是失算了,对于天下的责任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我逃不开。
这是何氏给予我的枷锁,也是何氏给予我的荣耀。
吃饭,用力的吃饭,忍着恶心吃药,吃每一碗药。
离开需要体力,而我现在最缺的,就是体力。
让我吃惊不已的是,当我不再安安静静,心如止水的等死,伤病反倒发作不那么频繁,也不那么厉害,我甚至可以在没有任何人搀扶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在草地上慢慢的踱上几步。
当然,如果把一直跟在身后的两个士兵不算,我就是一个人。
我的身体的确比我能够想象到的还要差,即使能走上几步,依然会腿脚发酸,气喘吁吁,但我很满意,至少,我有足够的力气可以跨上风追。
走得多了,头晕目眩,刚扶住树干,就有人托住了我,我回头,却是赫连寒凌。
“怎么,身子好多了?”
我回头拨开他的手,浅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很不喜欢我身子好一点?”
他的手在空中晃了几晃,只能讪讪的一笑,说:“怎么说话呢,你的身子好了当然好。等这个冬天过去,你的身子也好了,我们就去草原上相较骑术。”
他说着走到我的面前,拿出帕子,我不等他再有动作,就接了过来,擦了擦脸上热出来的汗,说:“今天怎么有时间来找我聊天?你不忙了?”
他看起来很糟糕,眼睛布满了血丝,下巴也有了胡茬子,咳了几声说:“确实很忙,北边的胡图部一直脱离我的掌控,这次的暴雪让他们元气大伤,我想借着这个机会,把他们重新纳入我的势力。”
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略微有些疲惫的说:“不错的想法。”
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眼光从我脸上扫过,我亦没有什么反映,视线都没有什么变化。
身后一直跟随我的侍卫已经是个难缠的问题,这个关头,我不能再给自己惹来任何的麻烦和纠缠。他是何等精明的人,我必须得让自己的行为,言谈,举止,和以前没有任何的不同,才有些许机会离开。
“你还是回去吧,都有了汗,倘若被冷风冒了再生病,那就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好起来的。”
他说着揽过我的肩,不经意间碰到了伤口,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瞪他一眼,道:“你手脚就不能慢一点?”
他顿了一下,轻轻的移开手,皱起眉头,问:“怎么,伤口还没好?”
我摇了摇头,说:“还好吧,只是新伤加旧伤,愈合的慢了点。”
他咧开嘴,笑了笑,抓着我肩膀的手松了几分,随即又紧紧地抓住,道:“算起来,那伤还是我弄得,要不要我给你赔罪?”
“罢了,我的命也是你救的,一报抵一报了。”
“你……”他欲言又止,隔了半晌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也看到了,我打算要进攻胡图部,也就是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淡淡的应了一声,在无多做表示。
赫连寒凌没有说话,只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要出征,你就连话也不多说一句?也不说让我注意身体?”
我笑吟吟看他,“注意身体?那好像不是我应该说的吧?别忘了,那是你的王妃该说的话。”
他一双剑眉飞扬,语声陡然拔高,“你我为生平知己,说说这话又有何妨?”
一时相对无语,惟觉寒风吹得衣袂翻飞。
生平知己……
我愣了一下,一瞬的失神,继而回过神微笑颔首,却不再言语。
撩开门帐,仍依稀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我忍不住驻足回头,见那淡淡身影孑然立于雪中,袖袂飞扬,说不出的寂寥孤清。
几天之后,赫连寒凌率着王庭精锐共八万余人,踏上征讨的路途。他坐于那匹通体墨黑的踏雪之上,向欢呼雀跃的牧民们招手,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草原上回荡不息。
耀眼阳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眼光扫向我,各种情感尽在其中。
我站在激动的人群之外,浅浅一笑,算是对他的回答。
他还是尽量保护着我的颜面,尽管是要南下,却对外还口称是要讨伐胡图部。
赫连寒凌,我何以轩在此谢过。
不过,我也要说,事事如棋,没有人能预料到下一局的胜负如何,同样,也没有人能预料到,人生的聚散离合。
十二月八日,王庭精锐全歼胡图部前锋一万余人,胡图部无力支撑,尽降。
十二月十日,澜军铁骑出三关,帝都虎豹骑自沧海出,灭瀚海王全部,四万鲜狄人全部被俘,瀚海王只身逃回,在可汗面前羞愧自刎。
十二月十二日,王庭精锐携胡图部六万骑兵,分三路全部南下,一路袭击高阙,云从,定襄方向的澜军,黔州告急。
十二月十五日,大澜皇帝令临骑将军领兵两万,长驱直入,与野襄王相遇于黔州,鏖战四天三夜,野襄王兵败战死。
十二月二十日,王庭精锐右翼大军攻陷高阙,高阙守将与其血战,终告失守,以身殉国,余下零散人马逃回兰昌。
十二月二十三日,王庭精锐攻陷新津郡,获得粮草补给,弃城与四镇将军大军狭路相逢,双方旗鼓相当,四镇将军回撤。
十二月二十五日,王庭精锐与胡图部共九万大军,与大澜皇帝十万铁骑相峙于南下中原必经之地——殇裕关下。
殇裕关之后即是大澜的大好河山,过了此关,鲜狄人铁骑即可纵横驰奔于繁华富庶的千里平原,昼夜即可饮马琼河。
晨曦破晓。
我站在早已结冰的湖面上,任凭冬日里寒冷的风吹的鬓发散乱,袖袂飞扬。
远处隐隐有雷鸣之声,瞬时就遥望马群踏雪而过,白色雪沫随着翻飞的马蹄在阳光下染上耀眼的金色,如同满地金黄。
侧脸看到身后毕恭毕敬的两个侍卫,我微微的笑,将手指并入嘴间,一声呼哨,那马群之中,就有一匹毛色光亮,通体雪白的高大骏马奔驰而来,马群也一起转向,跟随着这匹头马向我迎来。
风追刚到身边,不等它停步,我手轻轻一搭马背,顺势翻身而上,拽住马缰,身后侍卫皆随我而行,呼啸着向前而去。
风追奔跑翻起的雪块打在我的脸上,我并不在意,只注意身后紧紧相随的侍卫。
自从前方战事一日千变之后,王庭的守卫因为赫连寒凌的不在而稍稍松懈了一些,但这几个侍卫却仍然遵循着他的命令,外出紧紧相随,之后就守卫在帐篷的旁边。
心里谋划了许久,今日终于借着骑马散心的理由到了这人迹罕至的湖边。
“将军,您出来的太久了,还是请回吧。”一人催马赶上我,于我并肩而行。
我微微点头,却道:“才骑了不到一会儿,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他愣了一下,随即赔笑道:“可汗走前交代,要我们好好照顾您,您出来都一会儿了,早上寒气太重,怕您受不了。”
我轻轻一笑,道:“这可就奇了,早上寒气重,等太阳出来寒气不就散了?”说吧抬头看了看东方,“太阳不都出来了,寒气一会就会散掉的。”
他面上一时讪讪,不再说话,我驾马快走几步,眼睛凝视着不远处的树林,连一点动静也不放过,树林里寂静无声,忽而看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不觉泛起一丝笑意。
就是现在!
略略回头,我对身后那人道:“我刚看到树林里一个黑影,形迹诡异,现在正在打仗,说不定有探子混了进来,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催马上前,速度瞬时快了几分,就要从我身边掠过,厚重衣服之下,有什么硬物冷冷咯住腰间,我咬牙,拔刀而出!
电光火石的一瞬!
全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手起刀落,一捧红雨在眼前喷薄而出,随着一声惊呼,他的头颅在地下滚了几滚,染红了白色雪地。
头还未抬,蓦然有马蹄声逼近,冲我而来!
我霍然抬头,余下的那个侍卫面色惨白,却还犹自驾马狂奔,震惊还未从脸上褪去,转眼间依然换上了满腔愤恨。
眼前刀光闪动,他如风卷到,横刀向我砍来。
面色未动,我双手握剑,催马回身,剑刃直没至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随即猛然拔刀,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手起刀落,将那人劈翻落马,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
马蹄下已经是一片血红,血水蜿蜒而过,两人尸身横卧在冰冷雪地之中,刚才还活生生之人,现在已经是灰飞烟灭。
俯身低看,说不痛心是假的。恶战在即,我已濒死,却是必要回去的。我牺牲了这两个无辜的人,才能换得自己脱身,生死无常,何况是挚刀伺主的人呢,这样的人早已把生死度外,就如自己一般。
我萧然抱拳,道:“我必须回去,只能怨我们各为其主,我已濒死,这条命,择日算做补偿吧。何某在此赔罪!!”
说着陡然翻腕,将手指并入嘴间,短促地吹出一声鸟鸣,远处立即回应了一声。声音刚落,身边已经猛然冲出一骑,带起无数红色雪块。
斥候坐于马上,从我拱手,道:“将军!”
“这旁边可还有人?”
他摇头道:“天寒地冻,没有任何人看到!”
我略微一笑,扬起马鞭道:“走!”
千里冰封的湖在身后被渐渐的抛远,我们选择了向东走,而今王庭精锐已经控制南边的大片土地,东边虽要绕远,但安全的多。
我心里泛起一丝冷笑,赫连寒凌,饶是什么生平知己,到了这等关头,你我二人的面纱终被撕扯而下,我早说过,这是你我二人的宿命。
知道大澜皇帝御驾亲征,我就等同被软禁一般,多走一步都有侍卫跟随,赫连寒凌,我岂看不出你的用心?
我是大澜朝的将军,为了这个天下,我连自己都可以牺牲,可是,这个世上,如果真有什么是我即使失去天下、失去一切也不愿意失去的,那么,就是他。
只在一念之间,似有强大的力量涌入心中,将心底变得一点点坚硬。
夜空漆黑,不见一丝月色,北风凛冽。
在呼啸的北风中策马疾奔。寒风如利刃般割面袭来,冰寒彻骨,而我的额头上全都是汗。
汗珠冰冷。
“将军,您不要歇息一下?”斥候在我身后叫道。
“没时间了,你不是说是二十七日就会有一场恶战?现在已经是凌晨,再怎么说,也必须得赶回去!”
手臂上一股温热渗湿衣衫,竟是伤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我皱眉不已,刚刚离开王庭,向东走了不过百里,就遇上了十来骑,拼死搏杀好不容易脱身,却没想到又会受伤。
一天一夜,休息都没有休息过,胯下的追风曾经日行千里,但此时已经精疲力竭,雪白的鬃毛湿淋淋的贴在身上,也同样弄湿了我的衣服。
再走上不到百里,就可进入澜军控制的地区,到时候换匹马,长驱直入殇裕关,进关面君!
一声破空尖啸陡然响起,划破宁静的夜空,径直而来,扎在风追的面前,风追顿时长啸一声,前蹄高扬,鬃毛翻飞。
“停下——”
我驾马回身,身后马蹄声纷乱如急雨,严阵如铁壁般的五百精骑,齐齐勒马扬蹄,如铜墙铁壁一般,在我们身后站定。
闪着寒光的箭簇纷纷搭上弓弦,指向我和斥候。
熊熊火把,将漆黑莽原照的如同白昼。
一个身披皮甲的大汉催马走出,面向我叫道:“何将军!天寒地冻,您这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