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的割了一把,我捧着那把青丝,就像捧着自己的心一般。
帝王没有个人之爱,只有天下之爱。
父皇临终前是这么说的。
有一天,你会发现,天下人都有了,而你这一朝天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孤家寡人……
我捏紧他的青丝摇头,不会的,我不会成为孤家寡人,有我的以轩陪着我……
他奔袭漠北走了以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平日里那些妃嫔侍奉完了离开,我都是不知道的,而今却一举一动都知道。
给他写信,他不回,只有例行公事的军报呈了上来。
想发火,还是忍了下来,我知道自己之前的行为太过分,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改,等他回来,温温柔柔的对他。
每天只能用如山的政事和奏折来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他,拿来压榨自己的体力,一刻不歇地勤政。
我做个好皇帝,勤政的皇帝,就会让他开心吧?他就不会再对我冷若冰霜,他会变回以前那个疼我的以轩吧?
出征之前,他对我说要走,我吓得脸色苍白,却还犹自镇定的和他大吵大嚷。
我安慰自己,一切等他回来就好了,等他回来就好。
战事即将平静,大军即将班师,我比谁都安之若泰,心里却是汹涌起伏,熬了五个月,我终于又能见到他了。
那个鲤鱼锦囊,还在他的身上吗?
“加餐饭,长相忆……”
他有没有想我?他有没思念我?如我思念他一般的思念我?
噩耗却陡然间传进了帝都,单永和方瑾洪遭到伏击,他领兵解救,却意外的中了圈套,被鲜狄可汗俘虏,下落不知,生死不明。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单永和方瑾洪诛九族!
几天以后,他带血的铠甲被送到了帝都,来人眼圈通红,哽咽着说,大将军,怕是已经……
住嘴!!
我的心就像坠入了冰谷,脑子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敢去想,茫然的看着所有人的嘴一张一合,心神俱乱。
回到寝宫,我一下子瘫在榻上,抱着锦囊低声抽泣。
我会陪你一生一世,保你平安。
以轩,你说过要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你不是食言的人!
我的心弦已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可是,以轩!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找准那道我自己都不清楚的弦!
若不是他,谁能如此轻易地毁去我的理智?
若不是他,谁能如此简单地搅乱我的心弦?
若不是他,谁能如此……???
他是何家的主心骨,下落不明,何家顿时乱作一团,就连那个女人也哭晕过好几次。有平日里畏何氏如虎的文臣们等到了机会,有鼻子有眼地说他早与鲜狄勾结,只待机会一道,就立刻领兵南下,让这万里江山换个主人。
我手腕严厉的处理了几个上蹿下跳的家伙,同时让母后将那个女人照顾好,而后又派羽林郎控制住何家所有人。
我不相信他会背叛我。
也不相信他会死。
我要冷静,等他的回来,我相信,他没死,他一定会回来!
又等了好久,直到方瑾洪也被俘虏却逃了回来,我才知道,他被俘虏走,一直软禁在鲜狄王庭,无法回来。
我的心又一次被提起,喜出望外已经不能形容我的心情。
下令苏清带着我的诏书去王庭接人,我告诉苏清,金银财宝随他们挑,挑到什么给什么;粮草牲畜任他们要,要多少就给多少。如果还不行,就连漠北的土地,我都可以拱手送出。
葬送国土的万世骂名,必定要让我无法成为一代明君,我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我毫不犹豫地做好了担起着骂名的准备!
什么都比不上他重要。
莫说漠北的土地,就是朕的半壁江山,只要他能够好好的回来,也照样可以拱手送人!!
可他呢?
他给我回的是什么?
就是让别人传话,说他死了么?
猛然站起,我扑向案几,将上边所有东西,烛台、瓦砚、杯盏、纸张、奏折,笔架、毛笔……全部扫了下去,随后“咣当”一把掀了条案。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大殿里凄厉的回荡,我站在凌乱的地上,忽然大声的笑了起来。
我倒要问问他,好好地问问他,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
他凭什么不回来?
他怎么可以不回来?
他宁愿躲在鲜狄人那里,都不愿意回来见我?!
有夜间值守的宫人拨亮了长信宫灯,四周忽明忽暗,似有人影在门外守候,我脱口叫道:“以轩?”
立时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我颓然的闭住了嘴。
刚登基的那年,帝都里风起云涌,皇宫里也不甚安全,自从有一次刺客行刺未遂之后,他就一直会在我的寝殿门外守候,只要我一睁眼,就能看到门外他执剑守护的身影。
我恍惚的想,那时候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果断凌厉,他的才智,他的气度,他的手腕,都配和我一起站在帝国的最高处,一起俯视天下的芸芸众生。
那傲视于天下的人,却独独仰视于我……拜倒在我的脚下……
攥着锦囊的手松开又合上,我的思绪如窗外的雪一般飘离,喃喃问道:“什么时候了?”
这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陛下,现下五更了。”
铭昭应声而入,在我面前跪下,恳求道:“陛下,您去睡一会吧,天下上就要亮了。”
是吗……
天都要亮了……
我咬牙,转身推开殿门,大踏步走出门外。
寒夜绵长,隆冬夜色愈加黑暗,皇宫燃得正旺的灯火,照亮了漫天大雪。风雪靡涨的夜晚,一切都不甚清楚。
“铭昭,天亮之后,你把那封信送到长韶宫的何夫人那里!”
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锦囊,我感到嘴里蔓延开来的血腥。
以轩,你不回来见我,那就让我去见你!
“凌熙二年冬,鲜狄侵扰,大将军被俘,滞留塞外,帝震怒……十二月,力排众议,帝率十万铁骑,御驾亲征……”
——《澜书帝王本纪武轩帝(二)》
第三十八章
我睡得不踏实。
浑身发热口中作烧,肩部的伤也许牵起了旧疾,胸口一阵一阵抽痛。
脑中昏沉如置身大漠,我独自穿行风暴中心,风追也不知去了哪里……狂风卷起漫天粗砺的沙打到脸上痛得钻心,双眼被风沙迷住无论如何睁不开,身体忽沉忽轻,似要被飓风卷走。
是不是快要死了?
意识朦胧中,我看到了墨岚领着一个孩子,笑意盈盈的向我走来,忽而满天的风沙一刮,又变成了他模糊不清的脸。
轻轻的叹息一声,你们这又是何苦呢……我都是已经要死的人,你们为何还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我伸手出去想抓住什么,碰到一个冰冷的东西,被紧紧握住。
大漠呼啸逐渐远去,我终于沉入深恬的睡眠。
梦中听到谁在轻声叹息,辽远悠长。
醒来时寂静一室,拂晓的风拂动青纱帷帐。
眼皮十分沉重,我努力了几番,才睁开眼,身体一阵发冷,挪了挪,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却还冷得瑟瑟发抖。
我转个身,刚想再睡,有隐隐的交谈声传了进来。
“你们俩注意了,他们皇帝御驾亲征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
“是,可汗。”
什么?
我顿时睡意全无,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还有,也不要让他随意走动,不要让他和来历不明的人说话。”
“这点您放心,可汗,将军现在连床都起不了。”
外边顿时又平静了下来,只有呼呼的风声划过耳边,火盆里火焰的噼啪燃烧声都被盖了过去,直寒到人的骨子里去。
我又眯起眼睛,隔着床帐,看到三个身影鱼贯而入,昏暗的烛光摇摆不定,中间那个高大的人影静默了一会儿,转身而出。
纵使身体麻木疼痛,脑子还总归是好使的。
御驾亲征。
如果连王庭都已经得到消息,那么估计他早已经到了边境。
他疯了么?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情况,本就不是极好的征战时节,兵马调度,粮草补给,都要比平日里有更多的艰难。况且,鲜狄人比澜军更加擅长风雪天气下的作战。
我的心猛地一下抽紧。
他从小在深宫长大,养尊处优,怕是没有走过比斯林苑更远的地方;而今却在着狂风暴雪的天气里御驾亲征……那些朝臣应该不是没有劝阻,怕是他的倔脾气又犯了,不管不顾,执意要到这漠北来……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地咳嗽,我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胸口,蜷缩着,无力地挨在床角。
血喷在洁白的被面上,宛如精致的梅花。
胤琅,我说过永远不再相见的。
你为什么还执意不放手,甚至,要追到这天寒地冻的漠北来?
你知不知道,你是皇帝,皇帝是不可以随心所欲的,皇帝的肩上担负着天下的责任。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情,这天下交给谁来承担?
你……还是那么任性……
指间冰冷的感觉没有褪去,稍稍一动牵引满身疼痛。
眼角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滑落,悄无声息的落在枕头上,转眼渗了进去,恍若从来没有出现。
我是不能有眼泪的……
可为何,我却再也抑制不住眼眶里的泪水。
你是来找我的么?
你是恼我不愿意回去,还是恼我真地投降了鲜狄?
我咧开嘴微微的笑,一股苦意蔓延全身。
你还真是……固执啊……
一刹那间,早已平静的心里犹如微风拂过,激起一池春水,再起一丝涟漪。
从小到大,什么事情你都是非要追着问到底不可,不得到你满意的答案就不罢休,而我总是将所有的话都埋在心底,不愿吐露。
你没变……我也没变……
一阵钻心剜骨的疼痛又泛了上来,我紧紧地抓住被褥,竭力的忍耐住,窝在被子里大口大口的喘气,不让帐外的侍女听到。
过了很久很久,明亮的光线直透进了帷帐,一阵刺眼。
我被侍女从床上扶起来,喝了药,艰难地靠在枕上喘息,而后轻轻的笑着,说:“雪还下不下了?”
那个年纪小的抿嘴笑道:“不下了,风雪早就停住了,今天的太阳可好了呢。”
“是吗?”我把眼光投向窗户,清清淡淡的笑,“说起来,可是好久都没见过阳光了呢。”
“将军……”她微微变了脸色,走近给我掖了掖被子。
我勉强地喘息,然后问:“好多天没出去过了,你俩说说,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我装作没有看到,只听年纪大的侍女笑道:“将军,您是不是睡的闷了?”
我道:“是闷了,睡了好多天,人都睡乏了。”
这帐篷里真闷,空气都在哪里去了,怎么也进不了鼻尖,时时刻刻窒息般的难受。浑身都冷,胸口里却好像有个火盆,热热地烧着,我每呼吸一下,都要在冷和热得的夹缝里挣扎半天。
我用手撑起身子,对她俩道:“你们扶我出帐篷走走。”
“将军,您的身子支撑不住啊,再说,可汗……”
我笑了一声,道:“他让你们来照顾我,也让你们听我的。倘若他在,那是他说了算,而今他不在,你们自然要听我的。”
她们不再争辩,走上前来将我扶起,继而为我细细的穿好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
撩开门帐,一股灿烂的阳光顿时倾泻了进来,雪的皑皑白色随即耀进眼睛,我顿时眯住了眼睛,等到能适应了,才慢慢的踩到了松软的雪上。
刚下过雪的世界一片洁白,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湛蓝,掠过身边的风是冷的,但呼吸起来却是分外的舒服。
“将军,去哪里?”年纪小的侍女小心翼翼地问我。
“随便走走吧。”
雪沫随着风扬上天空,我的思绪也如风一样飘忽。
想起了年少的单纯,现在的淡漠,想想真的只有风可以把自己的过去记忆带起,一点一滴的,清楚而又模糊,就像一个梦一样。
“将军,您喜欢孩子吗?我嫂嫂生了孩子,您要不要去看看?”
孩子?
我想起了我的孩子,于是笑道:“好啊,如果可以,就去吧。”
话音刚落,她就兴奋的哼起了歌谣:“……天上的小雄鹰啊,终会飞上云霄,它们所到之处,就是草原的荣耀……”
走进帐篷,那个女子温和的笑,将手中用襁褓包裹的小小身躯轻柔的放入我的怀里。我细细的打量了起来,小孩儿安静的躺着,时不时的伸伸懒腰,伸懒腰的时候可爱极,两个小胳膊像投降似的举起来。然后伸着小懒腰,打了个大大地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