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断声声繁华梦（下）+ 100问——牧云岚卿

    鲜狄骑兵晃动的黑色头盔，手中闪着寒光的战刀，渐渐的近了，渐渐的近了，我听到翅膀划破空气的嘈杂声。

    端坐马上，我拔刀出鞘，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

    “将士们——做好迎战准备！！一刻不停，杀过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一只羽箭带着唿哨穿过视野，随即更多的利箭，从四面挂着寒光、带着风声劈头盖脸的向鲜狄横扫过去。

    我和数十名将士立在地势较高的山岗上，眼前是黑盔和灰甲在白色的雪地里混杂交错。

    眼前白茫茫的的雾气如潮水一般涌来涌去，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又很遥远。喊杀声，兵刃碰撞声，马的嘶鸣声，人的惨叫声，统统汇聚成另外一片杂乱无边的的声音潮水。

    汹涌的波浪随着狂野的马蹄声，随着飞溅的雪块，从千里莽原的那边卷到那边，又从那边卷到这边，滚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覆盖住了整片凌乱浓密的雪原。

    我紧紧扣住刀柄，手心里都是汗。

    “单将军的斥候有没有到？”

    “禀大将军，没有！”

    我咬住牙，单永！

    凌空唿哨骤然而响，一只狼牙箭从惊雷声中猛然穿出，朝我射来，我稍稍偏头，“咚”的一声，箭簇钉进地上，激起片片雪沫。

    微微一笑，我看到射箭之人，就是那晚在殇裕关前拦住我的大汉。

    另一批灰色的骑兵从远处席卷过来，闯进正在绞杀着的人群之中，如同一团烈火，直烧入混战的人群之中，横扫过虎豹骑中的神武卫，转眼间黑色就被灰色淹没。

    披风在寒风中不住飒飒作响，我侧脸，道：“弓弩准备！放箭！”

    一排排带着寒光的铁翎箭没入空中，时间仿佛凝固在那些弩箭的嗖嗖声里，正在奔腾的骏马，马蹄瞬时僵在半空，随即，近处的骑兵连人带马就倒在雪地中，砸起一团黑泥和片片雪块。

    “传我的命令，让青韬卫出战！”

    “喏！”

    几乎是同时，我左手边的雾气里响起一连串嘹亮的号角，随即青韬卫从左侧如旋风一般冲进那片混乱之中，马的嘶鸣和人的惨叫被掩盖了下去，只有刀刃划开皮肉的钝响，像涟漪一样向四面映射出去。

    鲜狄人那些倒地的士兵，仍在努力的挣扎，在横飞的马蹄下挣扎，我看到他们眼里杀意如冰冷的海潮，直向我涌来，手里紧攥的弯刀已经全是红色，刀尖的凛凛寒意映照到每个人眼里。

    是的，他们是该恨我的。

    此刻，千里莽原上，已完全是人间地狱。

    九尾狼旗随着无数铁骑一拥而入，我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心里顿时揪紧。

    赫连寒凌，你我还是走到了这步！

    “留下一千人！其余虎豹骑全部上去！”

    虎豹骑黑色的铠甲发着幽黑的刺眼光亮，马蹄搅乱黑泥和白雪，越过侧翼直冲了进去，所有人都挥舞着战刀，横劈竖砍，红色的血随着刀刃的方向溅上天空。

    一方是名震草原的王庭精锐，一方是大澜虎豹铁骑。双方都是千里万里挑一的强悍骑兵，就在莽原上浴血拼杀，死死的纠缠在一起，谁都不肯后退半步。

    “将军！单将军的一万五千骑已经到达！”

    我猛地抬头远眺，笑道：“好！你速速去禀报单将军，让他尽数出击！”

    “喏！”

    日头渐渐的高了，远处一片胡杨林已经隐在了朝阳的光辉中。杀伐声渐渐地小了下去，狂风怒号，洁白雪地上，肥沃的黑土被翻了出来，合着一团一团的血和碎骨，正被肆意的践踏。

    我拽过马缰，从山岗下走下，血战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漫山遍野，只剩零散的小股骑兵还在相互厮杀，心里长叹，殇裕关，殇裕关，果真是国殇啊。

    面前一骑疾风般跑来，下马朝我跪下，道：“大将军，单将军已经围住后边。”

    “好！”

    “前边的一片胡杨林里，鲜狄可汗及其属下的士兵，正在和青韬卫对峙！”

    心里一跳……又把它压了下去，我思索了几番，终于沉声道：“带我去！”

    马蹄声声，红色的雪块随着它翻飞而起。

    胡杨林前边的尸体垒成了小丘，底下的白雪基本已经成了黑红，蜿蜒的血水融化了冰雪，我的眼光立刻落入了一大片突兀的刀尖和弓箭里，收回目光，却对上那一双幽黑的眸子。

    赫连寒凌被忠心的武士们围在中间，刀尖一致对外，在阳光下凛凛的泛出一层狰狞的红，他们已经满身是血，却依旧维护着自己的君主。

    身边的将士纷纷侧身避开，我缓缓上前，走到他的对面。

    赫连寒凌浑身浴血，身上的甲胄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目光里的杀气比三九天的冰凌还要尖利，胯下的踏雪的鬃毛，已经被血水粘成一团。

    他看到我似乎愣了一下，眼底的杀气弱了几分，散发出来的气息是我熟悉的味道，那是曾经在广袤草原上纵马驰骋的兄弟情份。

    铿锵的铁甲声混合着刀枪的碰撞，在我身后一点点的退下，风追似乎有些迟疑，一点一点前进，踏雪低低的嘶鸣一声，也犹豫着缓步上前。

    “将军！”

    我摇摇头，摆手示意他们退开，而后停在那些锋利的刀尖面前，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何将军，别来无恙啊。”

    我看着他，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依然笑意盈盈，右手攥着一把锋利的弯刀，血珠一滴一滴的落下，腰侧的甲胄被劈开一道伤口，细小的血流缓缓而出。

    我笑，却没有答话。

    曾经的兄弟情谊，在此刻，皆化作了兵戎相见。

    他幽黑的眸子里映着璀璨的朝阳，隐隐带红，目光在一刹那交汇，然后却又弹开。

    胸前的刀尖隐约划过铠甲，咯吱咯吱作响我淡淡一笑，对面前的鲜狄士兵道：“你们都退下，我和你们可汗有几句话要说！”

    他身边的士兵吼叫道：“你们这些狡猾的中原人！”

    “你们这些狡猾的中原人！”

    “让开！”他突然低低的说了一声，所有的鲜狄士兵都不约而同的回头，他眼底却的情绪却隐在了黑色之下，不甚分明。

    我也厉声喊道：“都给我退后！”

    数百名披着铁甲的青韬卫和人数相当的鲜狄骑兵都列阵而立，分列在胡杨林两侧，手将刀攥出了水来，却没人敢上前一步。

    “看不出来，何将军的身体还不错了。”他微笑，将手里的刀放了下去。

    我抿起嘴，点头道：“说起来，还要谢谢可汗的救命之恩。”

    他似笑非笑，说：“哪里哪里，本可汗可受不起何大将军的答谢。说起来，你的伤一大半还是我弄得。”

    “可汗言重了，滴水之恩，乃要涌泉相报。”

    他仰头大笑，道：“你不是说过，你是负了我的救命之恩，不过，你也说过，当初又是谁设计将你俘虏？”罢了目光直视我，“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我深吸一口气，笑，“的确是扯平了。”

    他攥着弯刀的手捏了捏，手背上青筋暴露，脸上却依然云淡风情，道：“你果然还是大澜朝的将军，即便被你们的皇帝下了毒，却依然对他誓死效忠，真是忠心啊。”

    我不禁略微起了怒意，压低声音道：“赫连寒凌，不要提这件事！”

    赫连寒凌驾马前走几步，待到不足一步的时候停下，向我略微偏头道：“怎么，怕你的士兵听到会对你的皇帝不利？何以轩，你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吧？不然，”说着他狡黠的眨眨眼睛，“抑或者，你只是愚忠？”

    我咬牙，道：“你不要这般放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插手。”

    他笑着直起身子，“当然不用我来插手，对你而言，即便你我有过的情义，也抵不上你们大澜皇帝的一声令下。”

    心里的隐秘的地方被再一次狠狠的刺痛，连带着胸口一阵疼痛凛凛袭来。

    只听他幽然道：“何以轩，你现在又是为何到这里来？”

    我不禁一愣。

    是啊，我为何到这里来？

    以主帅的身份，远远的看着这场恶战结束，只要没有战败，我就可以安心的放下自己的职责，等待死亡的降临。

    轻轻摇头，我苦笑，只怕话虽那样说，我内心深处还是认为，自己欠了他的人情。

    对上他的眼眸，他的目光炯炯，道：“何以轩，你的性子太阴柔了，这一生，注定要为情所困。”

    我轻轻的笑，说：“一生？我已经没几天好活了，又何苦要担心那些虚幻的事情？”

    话音刚落，他就变了脸色，“什么？你……他没把解药给你？”

    我摇摇头，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就是一眨眼的事情罢了。”

    他眉目纠结，暴喝道：“混帐！你就那么想死？”

    我胸口起伏剧烈，却仍然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和他这一生的君臣名分，在未出生前就早已决定，我就算有怨言，又岂能反抗？”

    赫连寒凌沉下脸，陡然翻腕，我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脖子上立刻多了一抹冰凉的触感。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我与赫连寒凌；

    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刹那间隐隐平静的局势又起了波澜。

    “我就是见不得你这么糟蹋自己，我要带你走！”

    我神色半点也未动，直视着他幽黑的眸子，“赫连寒凌，你分明不是这种人，为何要做出这些举动？”

    他一怔，随即眯起眼睛，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淡淡地笑，推开脖子上的刀刃，他的手软软的垂了下去。

    将手指上的血迹抹去，我说：“你也知道，如果你想用强的，我会立即自尽。只要我一死，便可激起所有澜军同仇敌忾。”

    他不言语，我继续说：“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两方旗鼓相当，哪方能坚持到最后，哪方就可以获得最后的胜利，你不会真的要因为我，而让你的九万大军覆灭吧。”

    他盯着我一会儿，突然笑道：“你可以啊，这种时候也在算计。”

    我平静的说：“不是算计，我只是在告诉你事实而已。你是个很尽职的可汗，不愿意将你的子民拖入战火。经此一役，两方都是损兵折将，现在各退一步，还不算晚。”

    他面上浮现几丝诧异，道：“你是大澜的将军，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我摇摇头，说：“我是大澜的将军没错，可我说过，大澜人和鲜狄人的命是一样的，如果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后果太沉重了，谁都承担不起。”

    我和他静静相视，目光相会时，竟是没一个人出声。

    “还记得你我那个晚上说过的话么？这各族本就是一家，即便百年征战，国家之间仇恨颇深，可百姓之间仍然是和睦相处。”我不急不缓，“你倘若执意要再起兵戈，那就不是单单一场战争，而是要让两族从此踏上万劫不复之地！”

    他突然笑了笑，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容易，可你也不瞧一瞧，你身边这些杀气腾腾的士兵，哪会就此善罢甘休。”

    我轻笑，说：“你忘了，我现在仍然是主帅，我要让你走，他们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他盯着我，半晌才冷冷的说：“你以为我会当真？你以为我会信你为了放我离去而背弃你的皇帝？你以为我会信你在乎我这条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命？！”

    我心一震，摇摇头道：“赫连，你还记得我的诺言么？”

    他面上一僵，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假如一天你我相遇于战场，我定会放你一条生路，算是我还清你的救命之恩！”

    说着，我举起左臂，厉声喝道：“众将听令！”

    “喏！”

    “所有人都退后五步！让鲜狄骑兵离开！”

    军士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我又喝了一声：“没听明白？统统退后！”

    伴随着一片铁甲铿锵的声响，背后立即空出一条道路，我策马避开几步，扬鞭道：“你走吧。”

    赫连寒凌弯起嘴角，轻轻的笑了笑。我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骗你？我做事从来都光明磊落，就算欠了你们的那两条人命，我也会一并还上！”

    他再未多言，随即催动胯下的踏雪，执刀从我面前缓缓而过，我忍住喉中的不适，依旧略带微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猛然停下，略微探身在我耳边低声道：“何以轩，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我的人，让你在我身下婉转求欢，失控呻吟。”

    我神色变也未变，嗤笑一声，同样低声道：“赫连寒凌，怕你没那个机会了。”

    他弯起嘴角似笑非笑，幽黑的眸子里水汽腾升，目光似乎有一刹那的迷蒙。

    下一刻，已然遥遥相望，他立于鲜狄骑兵之中，我伫马静立。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如弓箭一般犀利，投于我和他身上。

    阳光如一道雪亮刀锋，从他浴血的铠甲上掠过。

    他仰起马鞭，回头喝了一声：“走——”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马蹄声，余下的鲜狄骑兵，如黑潮一般涌动，密密麻麻，在耀眼的阳光下渐行渐远，直至消逝。

    “将军，您为什么放他们走？”

    我微笑，远眺道：“我曾经欠他一个人情，现在，最终还是可以还上了。”

第四十一章

　　“给朕说清楚！为什么要把他放走！”

    伴随着胤琅惊雷般的吼声，沙盘被他掀到了地下，砸成几块，发出沉重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