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方越稍稍移动了一下身子,这才感到浑身钝痛,又是龇牙又是咧嘴。
仲石嘲笑道:快把你这副痛苦表情收起来,待会儿留给你的心上人看吧。
晓晓?你们把他叫来了?
是啊。众人一齐点头:一会儿就该到了。
啊!方越大叫一声:镜子,镜子!谁有镜子?
小梁忍着笑意将镜子递给他,调侃道:别照啦,照来照去还不都是那个样。
方越举起镜子,赫然看到缠着满头纱布的自己,心中突然蹦出一句谚语:猪八戒照镜子......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方越迫不及待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手指不住颤抖。
喂,我是晓晓,你能下来吗?还是......我上去?
我、我下去,你在楼下等我吧!方越的心脏快要蹦跳出来。
室友们起哄道:你下去干什么?你不是受伤了吗?请人家上来啊。
你们懂什么!让晓晓上来,一帮八卦男围观,还不得尴尬死。方越不想多浪费时间,麻利地从被窝里钻出,却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牵动了痛处,痛得直抽冷气。
你慢点儿,人家又不会跑了。
慢不了,等不了,他一刻都等不了。
好不容易艰难地武装好,大家走上前来拍他的背以示鼓励:阿越,这可是最后机会,美男计你这辈子是没法施展了,苦肉计得给他来个活学活用,成败在此一举!
谢......谢。方越眼含热泪告别父老乡亲,开赴前线去了。
等他下了楼,一众兄弟蜂拥到窗边,探头探脑地向下张望。不一会儿,就见方越与疑似晓晓的人接上了头。啊?众人惊呼:怎么好像是个男的?
仲石在一旁悠哉游哉:我可没说是女的啊。
楼上的气氛很轻松,楼下的气氛很紧张。一看到晓晓白净的脸庞,方越恨不得立刻飞奔上去亲一口,但现在这样的状况下,他是打死也不敢,只好毕恭毕敬站得远远。
想不到你还愿意来看我。
晓晓的鼻子被冻得红红的,他微眯着同样泛红的眼睛,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打死!
方越傻笑:你愿意来看我,我就是死了也愿意。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嘿嘿。
这次的事,我心中有数,不过你也活该!晓晓边说边转过身,向操场走去。方越乖乖地跟随其后,远远地保持着距离。
晓晓,上次的事......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晓晓的身体顿时僵住,回头瞟了他一眼:不用道歉了,反正我也没放在心上。
方越的心里莫名激动起来,抢上一步说道:晓晓,你骂我吧,往死里骂!这样,我或许会好过点。
晓晓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就是不想让你好过。
魔、魔鬼......
太阳收起笑脸,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天空中飘来几片暗淡浮云。晓晓侧眼看了方越一会儿,忽然憋不住笑起来:你那颗是什么头啊,缠得像个猪头似!
方越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你别笑啦,我本来就郁闷呢。
哼,你罪有应得。晓晓别过脸继续向前走。大约走到操场中央时,停下脚步。
晓晓,你上次说的,究竟是气话还是真心话?
什么?
就是......就是,我是黄正严的替代品......方越的声音越来越小。
晓晓想了一会儿:一半是气话,一半是真心话。
嗯?
晓晓举起双手,放在嘴边呵气。白色的气体喷涌出来,穿过他的指尖,向四周散去,瞬间消失了踪影。
还记得你在画画时曾经问我,究竟在看着谁吗?其实......你和正严哥一点也不像。他又英俊又洒脱,你长相平凡,性格也婆婆妈妈,但我初见你时,对你还是有些好感的......或许,你冒冒失失的样子吸引了我吧。
晓晓,我只想问你,你对我究竟是怎么看的?你......喜欢我吗?
灰暗的天空中,缓缓地飘落下点点雪滴,坠落在两人肩头、发上。渐渐地,雪滴化成水珠向下滑,渗入眼里,钻进嘴角。
真要说的话,还是喜欢的吧。
真的?
方越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向前走了几步,试图与晓晓拉近距离。晓晓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再度被拉远。
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晓晓的声音彷佛从天际传来。
为什么啊?
因为......我透过你,看到了我自己。晓晓的眼眶中,闪动着某种晶莹的东西,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
当年我参加全国大学生美术大赛,也曾意气风发过,也曾斗志满满过。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为乌有。再也不想拿起画笔,再也无法面对你,因为每次看到你拿着笔刷作画,我就觉得好痛苦......我已经没有面对画板的勇气......
雪越下越大,纷纷扰扰的一如此刻方越的心。铺天盖地的雪花飘散下来,一片一片落入脚下的沙土里,大雪净化着空气,飘扬在空气中的渺小尘埃,灰飞湮灭在雪水的包容中,扑簌簌的落地之声,彷佛在吟唱着一曲末世纪的悲伤情歌。
晓晓再一次凝望着方越,眼里已噙满泪水,不敢眨眼,生怕一不小心,眼泪就会不听使唤地滑落下来,阿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能调适好心情,迎接新的境遇,有时候,永不再见,才是最好的选择。
晓晓调转身,向方越走来,一步一步,踩踏着薄薄的积雪,发出噗嗤噗嗤的哭声。擦肩而过时,没有停留,而是径直朝前方走去。
晓晓!方越回头:再最后吻我一次好吗?就像那个无人小巷的雪夜一样。
晓晓也回过头,走过来,脸上是美丽的笑容。他伸出手,承接住一片片的雪花,然后和起掌心,缓慢搓揉,用手心的温度将它们融化;他淡淡地笑,用双手箍住方越的两颊。瞬间,一股寒意从双颊蔓延开来,方越忍不住一阵哆嗦。
晓晓凑近他的脸孔,轻声说道:那个雪夜我喝醉了,独自在小巷子里,坐了好久好久。因为正严哥明白地告诉我,他不喜欢我,只把我当成弟弟,我伤心地吻了他......也吻了你,因为,你们的嘴唇很像,一样的厚实,一样的温暖。
他的指尖在方越的唇上轻轻一点,然后迅速地抽离,大步离开操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再也望不见......
方越呆呆地站在操场中央的雪地里,雪水早已打湿了裹在头上的纱布,感觉前所未有的寒冷。
晓晓,难道你连最后的一吻都不愿施舍吗?
将护住油画的幕布摘下来,半成的油画,正对着画室里开启的窗户。呼啸的冷风伴随着阳光一起吹进来,静静悬挂着的巨幅油画,刹那显露出明丽的光彩。
方越轻轻地抚摩着画中人微微开启的嘴唇,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他抬起脸,在那张红润却又冰冷的唇瓣上,轻轻地印上一吻。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经过一整个冬季的洗礼,万物又重新萌发新的活力,涌动着蓬勃生机。
这天,系主任李教授将方越叫到了办公室,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着冷冽寒光,方越,你最近越来越匪夷所思了。
教授,我怎么了我?又犯什么事了?
李教授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还问我怎么了,你现在上课都不迟到不早退,那个专心劲、那个刻苦劲,简直是脱胎换骨!
方越无奈道:我以前不务正业,您念叨我,如今我端正态度力争上游了,您还念叨。
李教授猛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大笑两声:方越,你终于开窍,我死也瞑目了!
可千万别说死;,您的寿命还长着呢。
李教授笑得嘴巴合不拢:猜猜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您儿媳妇终于生啦?男孩女孩啊?
李教授乐了:男孩儿!是个大胖小子!
那真是恭喜您啦。方越握住他的手。
李教授拍开他:去去去,谁跟你说这些!你的画作得奖啦!
什么得奖?
还能有什么得奖,全国大学生美术大赛啊。
真的!方越乐得一蹦三尺高:什么奖?
银奖,虽然不是最高奖,但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我们系里就你一人拿了奖。
方越咧着嘴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走。
方越,你干什么呢?
我高兴啊,高兴得坐立难安了!
李教授笑咪咪地说道:二十号早上九点,颁奖典礼,参赛的佳作会在蓝苑会展中心展出,记得准时去啊。
好,一定准时到!
方越得奖的消息,一夜之间在学校里传了个遍,转眼间,他就从不成器的老油条学生,变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但此时此刻,他只想与一个人分享喜悦,可想归想,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手机号码。
颁奖典礼暨画展的前一天晚上,在经过长久的思想斗争之后,方越终于拨打了那人的号码,但对方的手机却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状态。他放心不下,电话联系上了曾真。
是阿越啊,好久没联系了,怪想你的。电话那头还是曾真一惯的说话风格。
真哥,晓晓他......近来过得如何?我刚才拨他手机,一直不通。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本来晓晓不让我告诉你,可你既然问了,我也不忍心不让你知道。
方越急道:晓晓他怎么了?
他......要和董先生一起去美国,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什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去?
明天一早的班机,现在应该已经到机场了。
方越一看手表,已经凌晨四点。我去找他!
方越,还是算了吧。晓晓的倔脾气你也知道,就是找到他又能怎么样?他不会跟你回来......
方越挂断电话,披上外衣,怀揣着画展门票,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
来到大街上四下寻找着出租车的影子,可街上竟找不到半辆出租车。看着空荡荡的街头,方越发狠心,干脆迈开步子狂奔起来。
夜晚的空气分外寒冷,狂风呼啸而过,如同巨人在狂乱地嘶吼一般。方越从来没有经历孤注一掷的心情,可现在,他终于懂了。
已经没有办法思考,脑子里只是想着快点!再快点!,多希望时间能为他停下来,为他的爱情停下来......
十字路口,红绿灯闪换着颜色,他无法再多等一秒钟,毫不迟疑地向前方冲去。
当明晃晃的车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临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半点躲避的余地。响彻天际的刺耳刹车声,粉碎了最后的希望,方越的世界崩塌了。
方越昂起头,不愿去看自己的身体,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是惨不忍睹。撞到他的那辆轿车司机,心急火燎地从车上下来,奔向他: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废话什么!你看我有没有事!方越几乎是绝望地怒吼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头部向脚底延伸,如被电击一般,他再度倒下。
那司机顿时慌了:你怎么啦?快别移动,说不定骨折了。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方越面孔肿胀,脸色青紫,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他费力地呻吟着,抽着气缓缓地说道:老兄,你别慌,这事是我自己不好,你今天撞上我,估计是我上辈子欠你五百元没还,我只求你帮我一件事。
那司机苦笑着皱起眉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工夫开玩笑。说吧,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
好好,够爽快。方越缓过劲来低吟:你现在载我去机场。
什么?你不要命啦!我们现在得快点去医院,晚了说不定就......
你他妈少废话!老子让你去机场!他这一吼,更是头痛欲裂,抱住头不住地呻吟。
好吧,我带你去。司机自言自语道:这年头的年轻人啊一个比一个疯狂。
是啊,疯了,方越觉得自己真要疯了。
小轿车的后座里,方越歪着身子斜斜地躺着。
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视网膜上彷佛覆盖着一层纱,而且越盖越多、越盖越密。他的头颅,此刻已经没有痛感,不知不觉间,湿润温热的东西流淌下来。
是泪水吗?还是血水?方越猜不到答案,不甘地合上了眼睛......
晓晓!
晓晓心神不宁地转过身。
晓晓,再过一会,我们差不多准备登机了。董先生走过来爱怜地搂住他的腰。
嗯。
候机大厅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施意晓先生,施意晓先生请注意,您的朋友有紧急事情在找您,请您听到广播赶快到广播台来。施意晓先生,施意晓先生请注意......
好像有朋友在找我。晓晓腾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为难地看向董士成。
董士成无奈地笑了笑:那你就去吧,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
晓晓点点头,迅速向广播台跑去。
白色的推车,白色的被单,冰冷的针头,枯黄的输液管......一切都像一场噩梦。只是这梦来得太快,就在不经意间侵袭了晓晓的大脑,不断地蚕食着,让人痛不欲生。
方越戴着氧气罩,全身插满导管,被紧急推往手术室。
晓晓扑到推车上跟着跑:阿越,你怎么样了?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啊!
先生,请你不要妨碍我们抢救病人!护士小姐喝斥道。
不,让我陪在他身边吧,我不会妨碍你们的!求求你们!
任凭晓晓如何哀求,护士们就是不让他接近手术推车,连曾真也在一旁劝着他。就在众人拉拉扯扯的时候,方越却突然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
他大张着嘴,粗重地喘息起来,手缓缓抬起,像是在召唤着谁。
晓晓奋力摆脱开众人的纠缠,再次扑向手推车。
方越凭着仅有的一点力气,揭开氧气罩,朝晓晓艰难地张了张嘴。
你想说什么吗?晓晓将耳朵凑到方越的嘴唇边。
晓晓,方越嘶哑地喃喃道:我,刚刚和真哥,还有,主刀医生,说、说过了......如果我,救、救不活了,就把,把我的左眼捐给你......这样,你或许就,就能重新画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