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密码—— 王小轩

　　周全以为他是累的，便拉他过来找了个地方靠一下。叶争楞楞的，仿佛失了魂一般。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周全明白他一定是心里有事，却也不敢问，只替他挡住人潮，希望给他一点点安静。
　　过了半晌，叶争突然问了一句：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永恒的爱情？
　　周全楞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说有吧，未免太矫情；说没有吧，似乎又太煞风景。
　　叶争似乎渐渐回神，也不等周全的答案，说一句我们走吧。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叶争一直沉默。刚开始周全还试图逗他说话，指着这个叫他快看快看，指着那个问那是什么？。无奈叶争一直没有反应，周全终于放弃，和他一起扮哑巴。
　　终于走到一个稍微僻静点的地方，周全叫叶争休息一会儿。叶争依言坐下，然后对周全说：我曾经非常想和一个人来这里，结果后来自己一个人来了一次。我也曾经以为会一辈子都只喜欢一个人，结果现在却是和你在一起。
　　周全还是第一次听叶争说到这些，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说，只拍着他说不要伤心了。
　　叶争轻轻摇头，我不是伤心，只是沮丧。真的，我只是觉得沮丧。仿佛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东西全都是假的，错的，不存在的。
　　不是假，也不是错，更不是不存在。只是，我们始终无法知道，尚未到来的未来到底会有什么。
　　是呀，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而未来又永远未知。那么，我该相信什么？叶争声音变得虚无。
　　相信现在。只要相信现在就好。周全握住叶争的手。我不知道你的过去，我也不承诺你的未来。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是真心对你好。
　　叶争反握住周全，嗯了一声。

　　54
　　周全毕业了。叶争离职手续已经办好，比周全还早一步去新公司报了到。
　　叶慧收回了出租的旧房子，两人就在那里安顿下来。周全对叶慧道谢，叶慧笑说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言下大有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的意味。当叶争不在场时，叶慧正色对周全道，我还要谢谢你让小争有回到这座城市的勇气。
　　周全上班前一天，叶争陪他去公司报到，也算熟悉上班路线。
　　回到家门口时，周全执意让叶争留在外面，自己先进了屋。只见他进门后将门虚掩又打开，然后拉叶争进屋，还作欣喜状说你回来啦~，十足一个居家好男人形象。
　　叶争被他这天真的行为弄得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沉默。周全见叶争发呆，把他拉到怀里，轻轻说：叶子，咱们的生活开始了。
　　******
　　叶争所在的这家公司接到了一桩业务，给一座新建的写字楼做安全门禁系统。这种业务属于难度不高利润不小的美差，是老板王浩好不容易接到的。王浩自然很高兴，趁这个周末宴请相关人士，叫叶争作陪。
　　叶争虽不喜欢这种事情，却也推辞不得，只好打电话给周全说自己有应酬，不回去吃饭了。听出周全失望的语气，他安慰说，不去不好意思，不过我会早点离开的。
　　周全说那你结束时给我电话，我来接你吧，顺便上外面走走。叶争说好。放下电话时，他觉得周全跟自己说话的口吻倒真有点像丈夫叮嘱晚归的妻子，不禁有一丝不愿承认的甜蜜感觉。
　　王浩自己提前去安排相关事宜，临走时特别叮嘱叶争早点到，叶争应了。当他走进包间时，只有王浩在喜笑颜开地打电话，听起来那边是个重要人物。
　　王浩放下电话后对叶争说，我记得你本科是在T大读的吧？叶争疑惑地点头，想他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那好，过会儿这个工程的监理也要来，你蘌1A0遗闩惆伞?br />　　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不善于交际的。叶争为难地说。
　　他也是T大毕业的研究生，好像颇有作为。这样的人多结识总是好的。你们也算校友，总能找到些共同话题。今天来的人多，哪个都不能怠慢，就拜托你了。
　　虽说王浩是自己师兄，一直对人也很客气，但老板毕竟是老板，这个道理叶争还是明白的。听王浩这样说，只好勉强答应下来。突然想到张杰，想下次再遇到他一定要请教一下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些什么。
　　******
　　李凡差不多是最后到达饭店的。一走进包间，承建方的项目经理和王浩就一起迎了上去。林经理很豪爽地笑着，拍着李凡的肩膀向王浩介绍，这就是李监理，T大建筑系的高材生，吴教授的高足，年青有为啊！
　　叶争听到这边的动静，不由抬起头看过来。当他看见王浩热情地将李凡拉到自己面前时，顿时呆住了。这个世界真小，冤家路窄之类的词汇纷纷出现在叶争的脑海，让他一时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他甚至有些想笑：原来不是电视剧情烂俗，而是生活本身就是烂俗的。
　　王浩已经开始为他们作介绍，李监理，这位是我师弟叶争，他负责本次工程安全系统的技术部分。叶争，这位就是李监理。......
　　王浩还没将下面的若干台词背完，就觉得面前这二位怎么表情有些奇怪──叶争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仿佛李凡是个透明人。李凡却是笑眯眯地望着叶争伸出手来，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王浩见不得叶争这种失礼的行为，赶快一边扯叶争的胳膊一边笑着打圆场，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呀。那就好，那就好。
　　李凡笑着点头，叶争勉强地碰了下李凡的指尖就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李凡还是微笑着坐到了他旁边。──王浩特意将两人的座位安排在了一起。叶争见李凡坐过来，下意识地往一旁躲了躲，李凡却似没看见，已经开始和周围的人打招呼。
　　王浩见状心想，看来这李凡的确如林经理所说，很有点来头。看这情形叶争与他一定是旧识，但两人的关系似乎不是很好。他与叶争虽不是很熟，但在一起做课题时也多少有些了解叶争固执的一面。照李凡这幅八面玲珑的样子看，多半是叶争斤斤计较。回去后要劝劝叶争，和李凡搞好关系才好。
　　叶争坐在位子上心乱如麻，才没心思去理睬王浩在想什么。幸好李凡一直与其它人很熟络地谈笑甚欢，也无！来与叶争说话。
　　坐了一会儿，叶争悄悄地向王浩告辞，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王浩见他的确脸色不好看，再看在场的各位都说得很热闹，形势一片大好，就开恩说那你先回去吧，明后天好好休息休息。
　　叶争如获大赦，离开了包间。李凡虽未与叶争说话，余光却从未离开过他。见他去与王浩说话时已料到他要走，先借口上洗手间出了包间。等叶争出来时，正好被李凡碰个正着。只听他说：阿争，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叶争一看见李凡站在自己面前就脸色大变，如见鬼一般。他一言不发地绕过李凡冲下楼去，冲上离自己最近的一辆的士，还没坐稳就催促司机，莘庄，快走快走！待得车子开出一段，他回头看见没有人也没有车从后面追来，总算松了口气。也顾不得看司机怀疑的神色，闭上眼睛靠到了椅背上。
　　当叶争回到家才发现，在这八月酷暑的天气里，自己一双手却早已经冰凉的。
　　周全见他神色不对，双手冰凉，想摸摸他的额头，又见他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周全怀疑地问：叶子你怎么了？怎么自己回来了？不是说好我去接你的吗？
　　叶争在周全关怀的神情下感觉更加难受，敷衍地说自己有些不舒服，可能有点晕车。说完也不理人，顾自去洗过澡上床。
　　叶争独自躺在床上，瞪大了双眼不敢闭上。他怕一闭眼又会做那些自己曾经做过千百遍的梦──在梦里，李凡一次又一次地甩开自己的手，不耐烦地说着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感觉浑身发冷，拖过一条空调被紧紧地裹住自己。

　　55
　　周全发现最近叶争有点不对劲。
　　话越来越少，难得说话的时候还不时走神。其实叶争从来不是聒噪的人，平时经常是周全说，他听。但那种沉默显出一份沈静，不像现在让周全觉得是心不在焉。
　　饭量越来越小，往往吃到一半就推开碗不吃了。叶争向来是讲究美食的人，周全曾笑话他把吃饭当成一项事业来完成。可是现在的叶争完全把吃饭当成了一项任务，而且还经常不完成。
　　周全问叶争是不是工作太忙太累，他摇头。又问是不是做得不顺心？还是摇头。再问是不是有心事？继续摇头。周全只好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是天气太热了，苦夏。
　　又是周末。叶慧打电话给周全，叫他们过去吃饭。又说刚才打小争的电话没打通，你直接叫上他过来就是了。周全说好。转头他再给叶争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发了条短信过去：今天去你姐家吃晚饭，我下班去接你，直接过去。
　　下班后周全到了叶争公司楼下那个小花园里，那是他们见面的老地方。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望见楼门口，从那边到这边的视线却会被花木挡住。每次周全到这边来接叶争时都会在到了之后打电话上去，然后就在花园里等他。周全喜欢看见叶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然后慢慢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那是一种靠近的感觉。他这样告诉叶争。
　　这次周全又是先朝楼门口望了一眼，看见叶争已经站在门口。他正开心地想走过去叫他，又看见叶争身旁还有一个人。远远地看不太清楚那人的模样，只知道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只见他低头跟叶争说着什么，叶争转过身背对着他。他又随之转到叶争面前，继续说着。
　　虽然那个人并没有做出任何亲热的动作，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周全直觉地感到他与叶争的关系不一般。他迅速联想到叶争最近的反常表现，一定是因为这个人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喜欢上自己的叶子了。看叶子的反应，难道也有些动心？周全开始陷入自己的胡乱推测中。
　　过了片刻，他猛地回神，看见那个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跟叶争说话。令他欣慰的是，叶争似乎很抗拒的样子，没什么反应。他拨了电话过去，眼睛看着叶争拿出手机，然后耳里听见叶争的声音传过来。
　　叶子，我发的短信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你现在在哪儿？
　　我刚刚下了地铁，马上就到你那儿了。不知为什么，周全没说自己已经到了楼下。
　　哦。我也差不多了，把手头的事收拾好就下来。周全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当面撒谎。
　　好。你还是在门口等我吧。
　　嗯。那就这样吧，过会儿见。
　　再见。
　　然后周全看见叶争朝小花园这边走过来。他也赶快退后两步，装作刚刚路过的样子走出去。遇到叶争后，两人又回头朝地铁站方向而去。周全稍稍落后于叶争一些，他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才那个人已经看不见了。
　　到了叶慧家，朵朵也在家。叶争说朵朵你们这个星期可以回家的吗？朵朵撅着嘴说什么呀，我还没开学呢。又端详了叶争一会儿，说舅舅你不是热昏了吧？刘军过来拍拍小姑娘的头，怎么好跟舅舅这样说话的？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周全在一旁笑着说，猪小姐，知道你舅舅热昏了就替他打打扇子嘛。──有一次聊天时周全知道了朵朵属猪，而且她又特别喜欢上次周全作主买的那个会发嗲的猪小姐玩具，从此就叫她猪小姐了。
　　******
　　朵朵很喜欢周全。她曾经很认真地对大家宣布，我喜欢周叔叔陪我玩。叶慧笑她是喜新厌旧，有了周叔叔就不缠着舅舅了。叶争则是夸张地大叫我终于熬出头了，谢主隆恩！。朵朵说了一句，周叔叔笑起来和以前的舅舅很像。舅舅你现在都不会那样笑了。又拉着周全到自己房间里去看一张自己和叶争的合影。
　　照片上的朵朵大约只有三岁，抱着她的叶争则完全是一幅少不更事的少年模样，一只手还做着傻不可及的V型手势。那笑容灿烂得仿佛是从内心里洋溢开来的，与脸上的阳光融合在一起，整个人都焕发着青春的光彩。
　　周全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耀眼的叶争，一时竟有些发呆。回首看身旁的叶争，眉眼还是那眉眼，气质却完全不一样了。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一丝曾经逼人的飞扬，整个人沈静如浸在水中的玉一般，只散发淡淡温润的光泽。
　　周全仔细地端详着照片中的那个叶争和身边的叶争，最后正色对朵朵道：我觉得你舅舅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好看。
　　朵朵不赞成地撇嘴，反驳他：以前好看！以前好看！
　　叶慧及时地制止了两人之间毫无营养的争执：朵朵别跟你周叔叔争了，他是......好不容易才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几个字时，已经同时接受了来自刘军和叶争两个方向的白眼。
　　过后周全搂着叶争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我就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叶争说那我还得为你驻颜不老不成？周全说以后我都要陪着你，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叶争笑笑，心里想：这算是一种承诺吗？至少此刻，我愿意相信。
　　******
　　吃饭的时候周全问叶慧，慧姐你觉不觉得叶争脸色不好看？他最近好像精神不太好。叶慧看了叶争一眼，不以为意地说，他从小就这样，一到夏天就苦夏，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又笑着对刘军说，看把这孩子给紧张得。
　　于是两人会意地笑，周全嘿嘿地笑。叶争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
　　晚饭后两人在返回的路上顺便采购了些生活用品。已经是8月底了，虽然白天气温还是很高，但夜风已经带了一些凉意。两人走在路上，四周匆匆而过的都是陌生的人群。
　　周全看自己身旁的叶争，就有一种只有彼此的感觉。他轻轻叫叶争：叶子，叶子。叶争抬头，嗯？这样跟你在一起，真好。嗯。你别老是嗯呀嗯的，说话呀。说什么？说好不好。好。叶争只好答道。
　　然后他就看见周全高兴地笑起来。那一刻，叶争有些失神。

　　56
　　叶争最近比较烦。
　　立秋早就过了，天气却是一如既往的炎热。难得看看天气预报，总是听到播报员在报这是今年上海的第几个高温日，预计未来三天将继续受副热带高气压控制，以晴到多云的天气为主。
　　一做起事情来叶争的完美主义情结就不可抑制地体现出来，他又从来都不是善于沟通的类型，经常弄得别人累，自己更累。
　　最大的困扰当然是来自李凡。──叶争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与李凡重逢的情形，也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在这种情形下的反应。也许是远远望见之后立即溜掉，也许是熟视无睹地擦肩而过，也许是若无其事地谈笑风声。可是事到临头他才明白，想象在现实面前总是不堪一击的。
　　当他看见李凡对自己伸出手，微笑着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时，他的意识一片空白。大脑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情绪，潜意识就替他作主选择了离开。事后叶争回想起落荒而逃的自己，觉得简直是种耻辱。这种耻辱感令他几乎要后悔回到上海来工作的决定了。
　　种种烦恼迭加到一起，现在的叶争可以说是内外交困。面对周全关怀的眼神和询问，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总不能抱怨天气太热，工作不顺，旧情人重新出现。
　　如果李凡能够如昙花一现般从此不见踪影也就罢了，毕竟在决定来上海工作时已经做过了万一会碰到他的心理建设。当时叶争想，既然回来，就不怕遇见。如果到时候已经忘记最好，如果没忘，也可以假装忘记。
　　问题是不仅没有忘记，而且自从那天的晚餐后，叶争突然感到李凡仿佛无处不在。
　　王浩发现叶争与李凡是旧识后，就在叶争面前不停地提起。王浩口中的李凡年轻有为，花好稻好。这倒是不出乎叶争的意料。当年李凡就是令人交口称赞对象──活泼、热情、聪敏、能干等等词汇时常与他的名字连在一起。
　　叶争在心里冷笑，年轻有为？哼，他要是无为的话，老天都不长眼了。他闹不明白王浩这次怎么这么起劲，种种表现简直像个媒婆。李凡为人一向精明，绝不可能透露自己与他的关系，也不晓得怎么跟王浩说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