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自己原来是爱上了韩凌宣,可是这份感情,来的太早,他明白的,又太晚。
自己在韩凌宣的眼里,不过是个12岁的孩子,甚至连名字都记不住;而现在,他与一个能配的起他的人在一起,互相爱著对方。林舟与他在一起那麽久,一定能更好地照顾他,他了解他喜欢什麽,讨厌什麽,什麽时候在高兴,什麽时候在忧愁,会替他解围,会替他收尾,会护著他,会宠著他,会爱著他。而且林舟是个读书人,总有一天会给韩凌宣带来更好的生活。
不像自己,只是个什麽都不会,也不懂的孩子。
穆长渊知道,林舟是真的爱韩凌宣。
像自己一样。
现在城里的人都误会了韩凌宣,可是自己不能出面替他辩驳,没有人会在乎一个12岁的孩子的话。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还没长大。
5
之後的两年里,穆长渊变得沈默,但是更加努力练习武功,他想快点长大。他师傅也像是知道些什麽,没有问过他变化的原因,只是尽心尽力地教他。
穆长渊有时会因为一招没有练好而一直努力练到深夜,他枯燥地重复著同一个动作,几下,几十下,几百下,直至这个动作都快成为一种本能,他才肯停下来。
这时候夜深人静,万籁无声,穆长渊总会在疲惫之极时幻想自己有一天学成出师,然後上京找韩凌宣和林舟,然後再日日陪在他们身边,哪怕使给他们做个护院,做个保镖,哪怕天天嫉妒会让他心如刀绞,他也甘之如饴。
他只是想再见到韩凌宣,想亲眼看见他快乐的微笑。
他就满足了。
但是两年後,韩凌宣突然一个人回来了。城里关於他的风波本来已经渐渐平息,可是随著他的出现,又掀起了滔天巨浪。
韩凌宣当时一个人跪在林家的大门前,一跪就是三天,风雨不动,直到最後晕倒在林家门口,才被不忍心的林母叫人抬进了林家大门。
那三天里,穆长渊天天在树後陪著韩凌宣,韩凌宣那时候脸色苍白,似是受了极重的打击,穆长渊心疼他,偷偷给他送饭,可是韩凌宣只是目光呆滞地看著林家紧闭的大门,看也不看穆长渊,干涩的嘴唇微微开阖,发不出一点声音。
自打那天韩凌宣被林母抬进去以後,穆长渊再没有见过他。直到有一天,林家叫全城的人都去土地公庙前集合,穆长渊心里又不好的预感,急急冲了过去,果然看见韩凌宣被人绑著跪在地上,林母在一旁,眼睛红肿,神情悲怆,沈默不语,而林舟的表妹林婉满脸悲愤,在一旁高声宣布:“各位乡亲,两年前,韩凌宣勾引我表哥林舟,教唆表哥抛弃人伦道义与他私奔。当年林舟与我已有婚约,他负我而走,我可以不计较;可是他抛弃自己父母,而与这个妖孽远走他乡,却是人神共愤之事!大家想想,我表哥自幼苦读圣贤之书,为人堪称君子,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吗?定是这妖人用妖法迷惑了我表哥,才令他犯下如此大错!而今这妖人回来,居然告诉我们表哥为救他而死,还说表哥生前最痛苦的就是对不住林家二老,不能在膝前尽孝,所以他现在回来就是想完成表哥的心愿,让他代替表哥重进林家以尽孝道!”
人群立刻像炸开了锅一样,议论纷纷。有人说这韩凌宣居然这麽厚脸皮,害了林家的儿子还不够,现在还回来害人家一家;有人说没想到韩凌宣虽然行事不端,却还算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穆长渊再也听不见别人说什麽,他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跪在地上的韩凌宣身上。韩凌宣面色憔悴,嘴唇泛白,跪著的膝盖有些颤抖,可是依然挺直上身,看著土地公庙里的神像。
穆长渊恨不得立刻扑过去把他扶起来,可是他知道,这样只会给韩凌宣带来更大的麻烦。
林婉示意大家安静,继续开口说:“韩凌宣害死我表哥,我心中自是恨他万分。可是我姑母心地善良,可怜这妖人在林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得知表哥已死後痛不欲生,无以寄托对表哥的思念,於是这妖人趁机苦苦哀求姑母让他进林家,姑母禁不住,所以让他今天来到这土地公庙前由老天爷发落!今天我林家人在这里杖打韩凌宣三十棍,作为他当年伤害林家二老和害死我表哥的惩罚!若是他三十棍後还能活命,则说明他所言非虚,是真心想赎罪,所以上天饶他一命,那时候姑母允许他留在林家,完成表哥的遗愿;若是气绝人亡,则说明他不过是无家可归,想趁机进入林家图谋不轨,老天也不忍这妖孽继续祸害人间,到时候林家对他的死没有任何责任!韩凌宣,此事已经经你同意,是不是!”
林婉厉声问道,韩凌宣神色未变,只是垂著头,缓缓地点了点。
穆长渊心里抽紧。韩凌宣此次回来已经瘦弱了不少,恐怕路上已是受了不少苦难。前两天又在林家门口跪著晕倒,身体正虚弱,这三十棍挨下来,怕真的是凶多吉少。
看著林家的护院手里拿著棍子离韩凌宣越来越近,穆长渊心中焦急万分。他目光稍移,却看见了林婉狠毒的眼神和嘴角的一丝浅笑,他突然明白林婉是不会轻易放过韩凌宣的。
穆长渊急怒攻心,大声开口喊:“住手!”
周围的人都被这一声喊叫住了,林婉的目光中的焦躁一闪,但是很快隐藏好,开口对穆长渊说:“这位小兄弟你还有什麽要说的?”
穆长渊头脑一片空白,他只是怕林婉对韩凌宣不利,才这麽冒失地喊出声来。可是自有什麽说辞能帮助韩凌宣,是真的没想好。
他低头看了看跪在不远处的韩凌宣,依旧是神色漠然,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穆长渊想到了两年前,韩凌宣与林舟离开时,自己没能为他说上一句辩解的话;而今天,韩凌宣就在自己面前,等著自己救他!
这是上天给他的第二次机会!他不能再让自己追悔莫及!
他要救他。
穆长渊镇静了一下,平复了心中的仓皇失措,开口道:“林家人既然说了要听天命,那麽这实施杖责之人,就要绝对公正,不能有所偏颇。施杖之人若为林家护院,恐怕是会有所不公!”
“大胆,你这意思是说我们林家会对韩凌宣不利?”林婉眼看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就要破坏自己趁机毁了韩凌宣的计划,自然急得怒声喝斥。
穆长渊说:“不,林家是城里的宗族大家,自然不会做见不得人的小人行径。但是林家虽好,却免不了手底下的人不干不净。万一这手下人与韩凌宣以前有什麽瓜葛,那自然是会趁机行事,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这便留下了话柄,倘若这事以後传出去,林家恐怕会声名受损。知道的人都会说林家是假仁假义之徒,当著大家的面说是行事公正,实际上却是想偷偷要人家命。林老爷要是在世,恐怕是不会容许林家的名声有一点的玷污。”
林婉看到局势不对,正想开口,林母却点了点头,说:“小兄弟所言极是,依小兄弟之见,该当如何?”
穆长渊赶快说:“夫人英明!伊晚辈愚见,这施杖之人,决不能与两方有任何的关系。这样才会公正。”
周围人也觉得穆长渊说的有理,开始议论纷纷。林婉一看不好,急忙看向林母:“姑母,他......”
林母却抬手打断了她:“那就按照小兄弟说的办吧。我看小兄弟你年纪尚小,应该与韩凌宣没什麽过节,我与你也是初次见面,不如就由你来仗打韩凌宣这三十棍吧。”
林婉急了,高喊:“姑母!”
林母挥了挥手,示意林婉不必再说,让人把棍子递给了穆长渊。
穆长渊呆呆地站著,他只是想救韩凌宣一命,却没想到是现在这个结果。由自己下手固然好,可以保证不让韩凌宣受伤太重,可是,韩凌宣是自己所爱之人,自己怎麽能下得去手!
林母在一旁轻轻咳了一下,示意穆长渊赶快动手。
穆长渊知道,自己若再不动手,会引人怀疑。他只好一步一步走向韩凌宣,身心俱痛。
他觉得手里的棍子沈甸甸的,让他没力气,迈开下一步。
伤害,原来有时候也是一种爱。
6
当天晚上,穆长渊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说目前朝中局势动荡不安,穆丞相得知有几个政敌已经知道自己的长子在外学艺,已经派出高手来劫持穆长渊,刀剑无眼,恐到时有性命危险,而且穆夫人思念儿子,几欲成疾,望长渊早日回来与父母团聚,以享天伦。
师傅看完信以後决定明日立刻离开,怕多留会有危险,然後对穆长渊说:“还有什麽要办的事情,赶快办完吧。”
说完就推门而出。
穆长渊知道自己要离开以後就心急如焚,他明白自己多留在这里一天,就多给小城带来一份危险,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打扰小城的安宁,更重要的是,他怕若是那些人知道了自己对韩凌宣的心思,就会把他也卷进来。
他只想让韩凌宣平安。
穆长渊来不及细想师傅话中的含义,急急地冲出门去,他现在只想见韩凌宣最後一面,只是远远地看看他,看看他到底还疼不疼,被自己伤的到底重不重,他有没有睡著。
他并不想自己打扰到他的生活。
只是看看他。
到了林府的时候,却远远看见林夫人站在大门外面的一棵大树下面。
穆长渊正想避开她,她却突然出声,叫住了穆长渊:“小兄弟,等等!”
穆长渊只得回头,举手行礼,问道:“不知林夫人叫晚辈有什麽事情?”
“小兄弟,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与韩凌宣是什麽关系,但是今天让你来杖刑,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穆长渊心里一震,装糊涂说:“林夫人,晚辈名叫穆长渊,与韩凌宣并无关系。”
林夫人的深邃的目光似乎要看到穆长渊的心底,穆长渊手心微握,全是冷汗。
“小兄弟,实不相瞒,韩凌宣当年带走我儿子,让我家老爷气得一病不起,到最後不治身亡,虽不是他亲手所为,可是他也有逃脱不了的干系。而今他回来,又告诉我我儿子已死,我林家一家现在只剩我一名老妇,你说,我能不恨他吗?我恨他,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穆长渊吃惊的说:“那老夫人今天......”
林夫人叹了口气:“我是恨他。可是杀了他,我丈夫和儿子就会回来吗?林舟是我儿子,他怎麽想,为娘的会不知道吗?他当年执意不肯取林婉,不惜与他爹对峙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这一生,都会绑在韩凌宣身上了。他们两个虽不容於世,可是为娘的总是希望儿子能好,他认定的人,我即使再不能接受,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痛苦一辈子啊。本来我想过两天劝劝老爷的,可是没想到这两个傻孩子,自己却走了,弄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到如今,人死家亡,我还有什麽指望?可是韩凌宣还是回来了,他对林舟的情谊,我看在眼里,我虽然恨他,可是我儿子爱他,甚至不惜为他而死,你说,我能让林婉在今天杀了他吗?杀了他,那我儿子,不是白死了?”
穆长渊心里是天翻地覆,他没想到林夫人原来,比谁都透彻。
林夫人看著他说:“小兄弟,你对韩凌宣的感情,我怎麽会不知道?你看他的眼神,和我儿子一模一样。所以我今天才会让你施杖,一是知道你绝不会让韩凌宣死,二是告诉你,爱上韩凌宣,想和他在一起,不是那麽容易的。你今天亲手伤了他,说不定明天你就会亲手杀了他。你现在还小,回头是岸,一切还来得及。在韩凌宣身边的男人,有我儿子一个就已经够了。我儿子死了,他韩凌宣既然要进我林家大门,替林舟尽孝,那麽他生是我林家的人,死是我林家的鬼!别人,休想再对他妄想分毫!小兄弟,请回吧!”
林夫人说完,甩手而去,徒留穆长渊一个人在林家大门外,静静站著。
穆长渊心里知道,在林家,林夫人会为了自己的儿子护著韩凌宣,这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林夫人今天对自己说了这些,无非是想让自己断了念想。可惜她不知道,自己明早就要启程,说不定以後都不会回到这个小城,他与韩凌宣之间,再不会有什麽交集。
更何况韩凌宣,根本不认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们之间,还能有什麽指望。
可是穆长渊还是偷偷潜进了林家,藏在韩凌宣屋外的树上,看著屋里的韩凌宣,对著一幅墨竹发愣,画上的墨竹清秀挺拔,旁边笔书:林舟赠韩凌宣。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7
外面天已经大亮,穆长渊对著半块碎玉,想了一整晚,他爱极了韩凌宣,他知道,若不是有什麽苦衷,以韩凌宣的性情,绝不会做一名男妓。
他找了他六年。六年,让他由懵懂无知变得坚强成熟,他能用自己的肩,支撑起国家南边的半壁江山,自然也能用自己的手,护住自己最心爱的人,从此,为他遮风挡雨。
屋外喜鹊已经开始叫唤,穆长渊兴致冲冲地吩咐下人为他换衣,他要去见梅岭,告诉他,自己会带他走,带他离开那个肮脏的地方。
即使他不认识自己。
梅岭一觉醒来,已是早上,叫来门外的小童让他打水为自己梳洗,抬眼看看墙上的墨竹,清早的微风中,显得有些苍然。
梅岭轻轻的用手指抚过墨竹的痕迹,神色凄然。
昨夜他梦见林舟了,又梦见他们两个在一起的生活。那时候因为两人当年离开林家时没有拿林家的分毫金银,於是两人一路上边赚钱边赶路,行程虽然缓慢,却充满了乐趣。有一段时间,两人住在山林里一个废弃的猎户屋子里,林舟每天卖字为生,他去山林里摘草识药,打算赚一些盘缠再赶路。那真是梅岭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两个人与世隔绝,没有别人的指指点点,也没有别人的鄙夷不屑,有的只是花鸟虫鱼,山林野草,日影星光。
林舟在那里给他画了这幅墨竹,那时候只是薄薄的一张纸,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带著,林舟笑话他太孩子气,梅岭说这是他为自己画的第一幅画,自然要好好保存,说完脸就红了。当时林舟很感动,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後一只手轻轻地解开了他的腰带。
那一晚,旖旎风情,颠鸾倒凤,春色无边。
两个人都像疯了一样,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在那一晚,都倾泻而出。两个人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恨不得死在对方怀里。
他又想起来林舟死那天,他们本来正走官道北上,路上却突然冲出来一夥人,面目狰狞,劫持了自己,接著就有官兵追来,看来是正在追捕这一群人。林舟看见他被劫,在一旁急得束手无策,只得向那些官兵求救。为首的官兵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对林舟大声吼道:“大胆刁民,你可知道这些都是逃走的朝廷要犯,我等奉大皇子之命前来捉拿!大皇子有令,如有任何人胆敢阻挡捉拿钦犯,格杀勿论!”
他知道,自己那时候看林舟的眼神,一定是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才使得林舟後来会不顾一切。
两方正在官道上对峙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了马蹄声。紧接著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後面还跟著大批士兵,应该是紧随著那群官兵而来的。骑马的人看到前面的状况,立马而停,所有的人都看向他,静待他的指示。
林舟立刻知道了这人地位显赫,发疯一般地冲向那个人,那个人旁边的侍卫动作迅速地拦下了林舟,林舟却一下子跪在了那人面前。
当时自己距离他们太远,根本看不清骑马那个人的面容,只看见了林舟远远地跪在那里,哀求著那个人救自己。
过了好久,终於看见那个人的手一抬,旁边立刻有人站了出来,却是缓缓地对著自己拉开了弓!
心里的那一丝刚升腾起希望,转瞬破灭。
他怕自己是再也见不到林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