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作者:森林鹿[下]  录入:01-20

床榻并不高,侧坐在床前脚踏上的皇太子一手捧药碗,一手执银匙,一个双手平端黑漆条盘的宫女则目不斜视地跪在他身后。床上床下三人都对突厥将军的报名行礼声置若罔闻,再过几天就算年满二十岁的皇太子轻声问着——爹爹要雉奴找舅舅过来吗?
你拿你舅舅来威胁我?——半躺在床上的皇帝扬眉。
舅舅方才出宫前说了,陛下如果不听话,他即刻转回来——做儿子的把“不听话”三个字说得极其轻柔自然,就象日常里说惯了的“英明圣断”之类一样——可怜舅舅侍圣宫中,已经好几天衣不解带足不适履,刚刚才放下心来回家一趟……
皇帝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调里没有愤怒只剩了全然委屈:
我不是已然喝掉了大半?剩下那么两三口,倒了算啦,反正也没别人知道……这药苦得根本没有道理……你们都说不让我再服金石丹药,金石丹可没有这么难吃……
奇怪,跪坐在御床前两步外的阿史那社尔想,从什么时候起,中原的药物改成以“好吃不好吃”作为选用标准了?
侍御医为陛下开方子的用药量,向来是宁肯少不敢多,陛下遵医嘱用完,只怕药性还不足够,何况又偷工减料——年轻的皇太子愁眉回答,语气是愈发恭敬,用词也愈发不客气。
你说得倒轻松——皇帝对儿子怒目而视——有本事你喝一口试试!
这话说得太没良心了,社尔暗暗摇头。宫中朝野谁人不知,皇帝服用的每一碗汤药煎好送上来之后,皇太子必定自己先亲口尝过,才肯服侍父亲喝下……做人不能无耻到这种程度吧,陛下?
以仁孝闻名的年轻人也无语了片刻,在父亲灼灼的目光逼视下,只好叹口气,舀起一匙棕黑色的药汤,当面送进自己嘴里咽下去。
太少了——李世民陛下面无表情地评论——这么一点,能辨出什么味道来?再喝一口。
一面说着,眼角忽然向屏风前的突厥王子飞快地瞥一下……社尔发誓,他看到了那种熟悉的、明亮的、淘气的、让人一见之下顿生拔腿逃跑投河上吊冲动的光芒……等等,刚才皇帝好象是说……碗里的药汤只剩了两三口?
咽下一口药汤的皇太子低头看一下银碗,又抬起头,用忧郁的目光凝视父亲半晌——
武才人,去把药吊子里剩下的那些根汁倒来……虽然是少了些,好在比较浓酽,待我喝完碗里这两口,再服侍陛下补饮那些根汁好了……
那个方颐广额的明艳宫女答应一声,就要起身,恼羞成怒的天子见状砰地狠狠捶一下御床,跪坐在屏风旁边的社尔却险些笑出了声来……果然是长大了呢,从前在父亲面前总是怯生生百依百顺的嫡幼皇子,升储之后被调教了四年,身上总算有点父亲的影子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不但如满朝文武公认的那样,面貌酷似亡母长孙皇后(而且也一直是因此而受尽父亲怜爱),如今举止行动也有了那位早逝的皇后的风范了吧?
社尔只见过皇后两三次——他贞观十年初入长安宿卫,长孙皇后正是在那一年的夏季撒手人寰——印象中,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皇后刚生下最幼女新城公主又重病在身,形容较为憔悴,社尔认为她并不算特别美丽。春日游苑的队伍里,在宫中如云艳姝的比照下,单论容貌,皇后大约只能归为“中上等”。然而与英俊威武的天子夫君并肩立在一起,病弱的长孙皇后看上去依然自信谐美、默契般配。她细长眼眸中流露出的温暖与从容,偶尔平和地扫过面前众生,竟让刚刚内附初见的突厥王子当场怔忡了片刻,只觉心中象被初春旭日照拂过一样舒畅,又无端地认定自己那金发的母亲生前,也一定有这样温暖的眼眸和笑容……
所谓的“坤合无疆、母仪天下”,大概就是这样吧?
所以当那年夏天皇后崩逝,阿史那社尔并不太意外皇帝哭死闹活翻天覆地的种种“失态”行为,包括他后来坚持亲自抚育皇后留下的几个嫡出年幼儿女、对与长孙家族有关的人事总是另眼看待特加恩泽、甚至传命后宫他从此不想再有孩子了……
当然,无论李世民陛下能为爱妻发下多少咒愿许下多少盟誓,“守身如玉、从一而终”是绝对不会在其中的。
承认了自己挫败的皇帝撑起身来,打算听儿子的话喝完剩下药汤。后背离开床褥,顿时空空荡荡地摇晃了一下,突厥将军微一迟疑,眼见旁边宫人都没有行动迹象,自己赶紧起身上前,倚坐在床边,伸手扶住皇帝,让他安安稳稳地躺靠在自己怀里。
居然也是很熟悉习惯的动作了。
去年夏末秋初……说起来都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大唐皇帝天可汗驾幸灵州,在那里接见铁勒十一部落朝谒的酋长贵族数千人。灵州城塞规制狭窄,天子索性下令在关外草原上搭设御营穹帐,九月的塞外天高地阔,长草流金,各部落牧民搭设的帐篷一夜之间开遍草原直到天边。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身穿鲜艳氆衣的红男绿女、肥壮矫健的骏马、披红挂彩的牛羊、各蕃酋带来进贡的珍奇方物,人们载歌载舞,欢聚弹唱,依序列热切等待能够亲谒天可汗的时刻到来。
“薛延陀可汗不事大国,自取灭亡。我等先前受其辖治,如今归命天子,愿奉大唐至尊为我等万姓共伏之天可汗,子子孙孙永为天可汗臣奴,死无所恨。俯请天可汗在我等分地各置汉官,统辖养育,列入大唐州郡,使我等永世为唐人”——据说这一通上书是前来朝谒的蕃酋联名同上,天知道真假吧,反正“万姓共伏之天可汗”本人哈哈大笑得意到只差当场表演白日飞升,欣然下诏准许,将原属薛延陀的漠北地域划分为“瀚海府、金微府、燕然府、幽陵府”等,封各族酋长为都督、刺史。后来又准其所请,在回纥以南、突厥以北开了一条宽正的“参天可汗道”,道上设置六十八座驿站,为往来纳贡的各族人员供应酒肉粮秣。据说,自开天辟地以来,中原关内与塞外北漠之间的往来联络从来没有如此的便捷紧密过。
阿史那社尔清楚地记得,贞观二十年九月辛亥日,大唐天子李世民在群臣簇拥下登上灵州关塞的山坡,提笔在一块磨光了的大石切面上写下五言诗句。这是应群臣所请,将此行蕃会盛况勒石纪念,以期为证千古。当皇帝意气风发地写完最后两句“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掷笔仰天长笑,笑声不但被猎猎山风送入深谷,激荡出重重回音,而且顷刻之间飞沙走石,天摇地动,群臣和蕃酋们站立的地面隆隆震颤,仿佛皇地祇也自泉下深处应和着“天可汗”的宣征……
一半是大地摇荡得人们站立不稳,一半是惊骇畏服得再也没有力气站稳,成千上万蕃汉臣民向着昂然卓立的大唐天子倒头跪拜,“万岁”之声响彻云霄,连隆隆的地震声都遮掩不住。身着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藻、粉米、黼、黻“十二章”深青衣纁裳,头戴金饰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冕的皇帝,黑红两色华彩交织的身影屹立在青天下,望上去的确神异威严得不似人间所有。目眩心动的一瞬间,连阿史那社尔都以为他要就此乘风而去,给世间留下一个永远的神话传说。
谁又能相信,当天晚上,这个神话传说就在长孙无忌怀里咳喘得翻滚扑跌撕心裂肺、差一点就此窒息而亡?
在山上被风吹得太久了——侍御医们说。
后来社尔还听到了太史局中人私底下传得更邪乎的说法,说地震——那一天的异像,说到底也只是时机有够巧合的地震而已——可不是什么好征兆。阴差阳错之下,被当成了天可汗陛下叱咤风云凛凛神威的现场佐证,可按照《周易》一类汉人经书的昭示,地震,却是“圣躬不豫”的天象示警啊。
九月的塞外,白日里温度还算宜人,到了夜晚,气温就直线下降。支设在草原上的天子御帐里夜间很冷,不利于皇帝病情,那个任性的天可汗陛下又坚持不要暖炉什么的——侍御医们倒也说,现在的天候,用火还太早太燥,陛下本来体燥血热,能不用火相逼最好——还有,皇帝的“气疾”一旦发作,平躺着很容易喘息不畅导致窒哽,最好是让他半躺半靠地斜支上身,于是最后的商量结果,司徒长孙无忌、黄门侍郎褚遂良、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轮流抱扶着皇帝度夜,每人值一晚。
著名的好女色的天子,在病重需人侍候扶持时,却拒绝被女人象抱婴儿一样抱在怀里。最让人无奈的是——看他咳喘成那样子,别人连跟他争辩的机会都没有。
三个被选为皇帝靠垫的男人,其实也是很自然地就出来了。长孙无忌“经验丰富”,褚遂良近几年一直都是皇帝身边负责拟旨传敕的人,阿史那社尔目前则总领十二卫,负责保护皇帝安全。
并不算是“升官了”。
从武德到贞观年间掌管宫廷京都护镇的“左右十二卫大将军”中,位望最尊的是左卫大将军和右卫大将军。也因为地位有点太高,这两个最高等级的军职都不轻易授人,更多地是作为死后哀荣进行“追赠”,或者作为虚衔加给另有实职的贵臣。算一算真正领过实职的左右卫大将军,从贞观初年皇帝的嫡亲三姐夫平阳公主驸马柴绍,到太原起兵时就追随李世民陛下左右的褒国公段志玄,再到“身兼三职、宿卫两宫”并在天子亲征高句丽期间同房玄龄一起受命留镇京师的李大亮,全都是与皇帝渊源极深的老军人。
老军人的一种意思是,到了贞观二十年,他们已经都不在人世了。
左右卫大将军同时出缺,下面按次序排列递补领十二卫的,就是左骁卫大将军——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从贞观十年一入唐就领受的军职。
严格说起来,其实从贞观十九年春天子征辽东起,社尔就已经是皇帝身边的卫军最高统领,只不过那时候卫军、野战军、外族军都混杂在一起行动,统一听从皇帝和行军大总管的调动,社尔也没感觉到有多特殊。后来御驾返回,又半途染病,又忙着北击薛延陀,社尔还被皇帝派出来遛了一趟……一直到从漠北凯旋灵州,阿史那社尔重新接掌宿卫兵符,才蓦然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是皇帝的“卫队长”了。
想当年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十年没有升官进秩,就恨得牙痒痒一心想取下皇帝李世民项上人头,如今阿史那社尔同样是十年未升一官半职,大家却都说——啧啧,陛下对一个外族降将宠信如此,真是千古未闻的异数啊。
宠信……异数吗?
社尔可忘不了,当他第一次轮值抱扶着皇帝度夜,是真的硬生生整晚都没合眼,听着帐外草原上呼啸的夜风,御营中比正常情形下低微了很多的更漏,时时刻刻留意怀中半躺着的男子不均匀的呼吸声。床帷外点着夜烛,黯淡的烛光透进帷幕里,社尔能看到皇帝偶尔在睡梦中痛苦地蹙眉,挣扎着要摆脱什么,往往就此把自己弄醒。在他双臂间翻个身,再找个稍微舒服一点的位置,迷迷糊糊继续睡下去,每一声轻咳、每一声不正常的气息抽咽都让突厥将军心惊肉跳,生怕会引起他再一次死去活来的气疾发作……当帐外草原上的曙光透入帷幕时,阿史那社尔真的长长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天可汗没有死在我的怀里。
相应的,天可汗也对扶抱自己一夜的突厥王子有所表示,揉着眼睛嘟囔说——
小社尔你太瘦了,枕起来硬硬的,手感比无忌差好多……麻烦你能不能回去把自己吃得壮一点?我又没削减过你的俸禄,现在你这身板,简直是在暗示我大唐歧视虐待蕃夷嘛……如果外面那些蕃酋最后不服天威造反作了乱,都是你的罪责……
金发的突厥将军定晴注视皇帝片刻,向侍候在床帷外的宫人们呼唤——去请侍御医来为陛下诊脉驱邪。
不服不行,一个个暗夜中瑟缩在近臣怀里病弱咳喘的天可汗陛下,只要天光大亮,白日仪程开始,他就精神抖擞意气昂扬得宛若换了一个人。与十几个部族的成百上千蕃贵们饮酒作乐、谈笑风生、弹奏高歌、下场旋舞,甚至骑马奔驰、弯弓射猎……除了步履轻飘一些、有时会迸出一两声不引人注意的轻咳,大唐天子完全就是以一个剽悍勇武、豪烈健康的英雄形象出现在西北各部族首领面前。当九月灵州之会结束,阿史那社尔很清楚地知道,四散而去的各部酋长们,带回家的除了大唐官职和绸缎赐帛,还有即将在无边草原大漠间流传开的关于“天可汗”的神话传说。
至于他们走后,天可汗陛下是怎么被近臣拼死保住一口气弄回了京师长安,就不必细讲了。天下人只知道,天子回京后很快下诏,“除祭祀、表疏、胡客、兵马、宿卫,行鱼契给驿、授五品以上官及除解、决死罪以闻,其余政务并取皇太子处分”。
本来还说“于岁前专事保摄”,贞观二十一年的元日新年过完后,天子即行朝会视事。但二十一年正月,已故皇后的母舅兼养父高士廉病情突然加重,还没过完年就撒手人寰。私下里向来都跟着长孙兄妹以“舅舅”称呼高士廉的大唐皇帝,坚持要亲临哭丧,房玄龄苦劝不住,只得在一片喧嚣纷乱中冲出殿门外,抓住卫军统领阿史那社尔,喘得说不出完整句子来:
阿史那将军——
梁公放心——突厥王子用口音略带生硬然而简洁快速的语调回答——我派人去告知长孙司徒了。
然后就甩开长出一口气几乎瘫倒在地的老宰相,跳上坐骑,紧跟在一阵风般策马奔出兴安门的皇帝身后,向着位于长安城崇仁坊东的高士廉家宅驰去。到得坊门前,社尔并不意外地看到一身素服的长孙无忌夺门而出当街跪倒,在初春冰冷的雨雪中拦住天子坐骑扣马固谏,甚至摆出了“若陛下一定要过去就踩着我的背过去吧”的姿态……很方便的,社尔想,高家和长孙家的宅子根本就是比邻而居,无论方才长孙无忌在哪里,得报后都有足够时间出来,阻拦这个自己本来也病着、哭丧说不定能把自己当场哭进棺材里的任性皇帝……
那一日皇帝终是拨马而回,没有去进行据说服用金石丹药者最忌讳的临丧哀哭,但在雨雪中反复折腾,再加上他还是回入东苑,南望而哭,涕下如雨,等到柩出横桥,他又登上长安故城西北楼望之恸哭……本来已经有起色的病情,在二十一年正月里又加重了。
三月,京都长安回暖不久,本来是一年里最舒适的时节之一,皇帝竟然在这时候得了风疾。
四月份诏修终南山上的翠微宫(谏官们再度在天子的苍白脸色和忧郁眼神前集体钳口失声),五月份离宫入住翠微宫,下敕依旧命百官向皇太子奏事。
在高爽的翠微宫里将养到七月,据说总算是平服了,皇帝车驾还宫。然而八月份,有一个叫做段志冲的狂人慨然上书,以天子身体太差为理由,请求皇帝退位、传大宝于皇太子……被这件事真正吓到的是皇太子李治,社尔评判,真正被激怒的是长孙国舅。前者好几天眼神惊惶动辄流泪,后者则一再固请天子诛杀此狂生。至于因为病情要被人轰下大位的李世民陛下自己,倒是完全不当回事,随手写了一张条子“五岳陵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无损高深。志冲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无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 就把这事给了结了。
一直到这一年的十一月,拖拖拉拉养病时间超过一整年的天子,才正式宣布“疾愈”,每隔三天听朝视事一次。壬子那一日的初次朝会,太极殿内外人头涌动,社尔想大概有资格列班的臣子散官,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都被抬来抱来了,然后身着通天冠服的皇帝一出现在殿上,臣子们山呼万岁之余,不少人还激动得热泪盈眶……是啊,好好瞻仰你们的天子圣容吧,列队在承天门外东廊下的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想,如果他还是我行我素脾性不改,这种场合真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十二月末冬夜,兽炉薰香的天子寝殿内,皇太子李治一匙匙舀起银碗里剩下的最后几口汤药,平稳地送入皇帝口中。监视着他不情不愿咽下去,又服侍父亲漱了口,试探地叫声“爹爹”,似乎是在询问他要不要就此睡下——
我有话跟阿史那将军说——躺靠在社尔胸前的皇帝没有改变姿势的意思——你先下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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