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什麽人?他是比我更反复无常的人,若说杀,你应该先杀了他才对!"
宋豪不甘心仅仅自己受死,吐了口唾沫接著道:"你上次不是追问我颜振棠与我们到底有什麽关联麽?我告诉你,当年陷害沈练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失了边境三省总兵,拿下襄国指日可待,又可让兵将对朝廷失去信任,一石二鸟,真是好计谋,好得不得了......哈哈哈......"
"颜振棠!他说的可是真的?你!你......" 吴威气极,将刀举在头上恨不得把颜振棠剁成碎片。
"吴威,你我恩怨稍後解决不迟。"
颜振棠却反常平静,他似乎料到宋豪会狗急跳墙,把自己供出来,绕过举刀犹豫的吴威,几步走到宋豪跟前,放沈了声音:"宋豪,你我都是怕死之人,把性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所以当初你才会倒戈韩承发,接著勾结阜国,我也从京城脱逃。"
"没错,我是想活命,与其愚忠等死,不如及时变通......"
"啪!"吴威走上去一个嘴巴把宋豪的话打了回去。
"可是在寻求活命的时候却伤害了许多人,你看那些襄国百姓,他们本是安居乐业,与世无争,正因为我们的自私他使得他们失了乐土,家破人亡,你我自然想那些是朝廷腐朽,奸佞横行,但是你吃的是朝廷的俸禄。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的俸禄是什麽?──还不都是百姓的血汗!若说奸佞,你也算在其中。"
"百姓供你吃穿,只求你给他们安宁,现在国将不在,家怎能存?你只顾及自己的性命,让你的衣食父母在苦难中挣扎,宋豪,即使人再薄情寡义怎麽能容忍父母受苦而独自苟活於世?"
宋豪被他朗声的质问噎得说不过话来,平复了半晌大声道:"朝廷腐败无能,百姓深受其苦,阜国新君英明睿智,改朝换代是顺应天意民心,何来不能安家之说?"
"放屁!" 吴威猛踢了他一脚,将宋豪踢栽了地上,他不明白宋豪为什麽跟宋豪罗嗦这麽多,一刀结果了他了事,然後再跟颜振棠算帐。
"你怎麽如此糊涂," 颜振棠更近了一步,蹲在他身前叹声道,"你想让你的儿孙以阜国人自诩,忘了自己的祖宗吗?莫大屈辱!顺应天意是在位者编的,顺应民心才是你要明白的──当你真正用百姓的心思考量的时候,我想你会知道怎麽做才是顺应民心。"
一番话下来宋豪已愣在那里,他好象没有考虑过这些,一时无法想明白。
颜振棠又转头对吴威道:"你可愿信我?"
吴威一愣,狐疑问他:"你想干什麽?"
宋豪出城门前回头对吴威说了一句话:"我以前认为总兵大人顽固不识时务,现下终於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看著那人悠闲走了出去,颜振棠心中苦笑:这个极其怕死的人赴死时竟然会这麽从容,真是从未想过。宋豪虽然读书不多,却是出了名的孝顺,攻人攻心啊,颜振棠心叹。
吴威还在发愣,虽然张知府和王达远赞同颜振棠的做法,但他们毕竟不知道颜振棠的真正底细,万一颜振棠是假借这个机会放走宋豪呢?可是从牢狱中他的话中揣度又不是这样?他想了半天也搞不清楚到底颜振棠是敌是友,到底该不该杀?
"吴威,过了这几天,等过了这几天......我的性命让你拿去。" 颜振棠不在乎吴威会不会放过他,早将生死置身度外。
洛桥趴在床上画画,颜振棠背了好大一个麻袋推门进来,放下麻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累得直喘气。
洛桥瞅了瞅麻袋,上面印著杨家米行的戳,抬头问他:"不是已经储下两袋了麽?"
"多备些总是好的,米行已经见了底,还被被围了里三圈外三圈,我这是死活抢过来的。"他扶著腰唉呦了一声,怒道,"还被不知是谁从身後踹了一脚,真狠......"
洛桥摇了摇头,心想莫不是王仙姑吧?颜振棠已凑到他身旁,看著他纸上勾的花花叶叶,问:"这是什麽?"
洛桥苦笑,挡著不让他看,颜振棠扒开他的手,仔细瞅了瞅,思索道:"柴胡?"
洛桥摇头。
"重楼?"
接著摇头。
"决明子?"
皱眉。
颜振棠一拍大腿:"鸡冠花!"
洛桥狠狠瞥了他一眼,颜振棠将他抱起来,哈哈笑道:"是人参,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画的像麽?"
"很像,不过花朵这里应该这样......" 颜振棠扶住他拿笔的手,牵著他将错误的地方一一改过,顿时那副人参药图就活灵活现起来。
阳光洒进屋内,满室的温馨。
洛桥想了想,还是认为自己适合写字,又道:"振棠,你医术高明,怎麽没想过要写本医书?"
"唔......"s
颜振棠思考了会道:"大概是我做什麽事都不认真,当大夫也不是情愿的,所以没别人那麽执著,没准写不了几笔就撂到一边去了。"
"我倒是想写本全的,把草药都编写进去,这样就不用查那麽多本药书了,可是我完全是外行,你可愿帮我?"
"好,好......"颜振棠觉得喉间哽咽,好不容易才应下来,"我画图你写药性,我现在就画。"
吴威进来的时候傻了眼,外面惊慌一片,屋里的两个人却趴在床上安心写画,床上摆满了医书、墨纸、图画......刚要抬脚,颜振棠头也没抬,喝道:"看著脚下!"
原来地上堆了一堆的药草,各式都有,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吴威,我们在编书,茶在桌上自己倒吧。"洛桥招呼了他一声接著对付手里的活。
吴威对这两人无可奈何,站在门口对颜振棠道:"你的方法成功了,宋豪伤了领兵的将军,那将军伤的不轻,好象现在还昏迷不醒,现在阜国军队已经停止了攻城。"
颜振棠哦了声表示听见了。
"宋豪......死了。"
"恩。"颜振棠应了一句,手上的蔓藤流畅地勾勒出来。
吴威顿时觉得这个人残酷无比,虽然他恨宋豪背叛了沈总兵,但毕竟与宋豪有个几年的接触,心知宋豪一去必是九死一生,听到他被杀了消息还是不是滋味,可颜振棠却是直接把宋豪推入死亡的人,这个凶手现下却能这麽淡定。
碍著小公子的面子吴威没有揪起他来问个究竟,但却受不了再在这里待上一刻。
吴威出去的时候带著不满,砰地一声把门带上。洛桥将纸上半干的汁墨轻轻吹著,幽幽叙道:"你又害人了。"
"我只想拖延时日。"颜振棠也不反驳,的确让宋豪刺杀主将的计策绝不是最好的,甚至结果会更糟,但他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为了私心他什麽戏都能演,什麽话都能编。
"你呀......"洛桥沈下眼,不知道怎麽说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阻止他。
只为换这几日安宁麽......
到底还是自己的罪......
阜国的大军虽然停止了进攻,但从没放松戒备,主将刚一清醒就命军队把安州四外围了个水泄不通,扬言一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他这一招来得阴狠,他们不是傻子,安州本就人口繁多,又涌进大批难民,接著又是支援的义军,这麽多的人总要吃饭,围你个把月就饿死不少,到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入城。
那主将躺在帐篷里恨得直咬牙,若不是一时大意被宋豪捅了,自己早领兵跟他们大打一场,如今的计策虽然省力,却拖延了时日,一想到不能痛快打杀心中更不痛快。
一围城安州城里起先还好,靠著粮仓的粮食能安抚难民,也够军民吃用,日子一长张知府就开始犯难,明白阜军是要饿死他们。粮仓马上见底了,阜国军队还在外面围的严实,天天找了王达远他们商量,但阜国兵强,他们只能勉强抵御,若是主动出击却等於自找死路。
张知府急得团团转,吴威忽然想到颜振棠:"应该把颜振棠找来,当初的主意是他出的,问问他怎麽收拾残局。"
派人去了颜振棠却是闭门不见,几个衙门捕头将门砸得摇摇欲坠,里面才递出个纸条。
张知府把纸条展开一看,叫道:"我怎麽没想到!"仿佛失明的人突然看到了光亮。
纸条上的字却不是颜振棠的,字迹规整俊秀:突围,汇合南部军民攘夷援城。
洛桥却不想自己的这个大胆决定送了吴威的命。
吴威当天夜间就带了百号强健敏捷的军民发起突围,他们走的是城的西门,正是月初,月光幽暗,适宜隐蔽。
洛桥盯著桌上的灯,那火苗起先安静地闪著,突然"扑"得一声一下子升腾起来,随即传来喊杀声,声音越来越大,叫嚷声,哀叫声,甚至有兵器穿透身体的沈闷声......
颜振棠捂住他的耳朵,他只能直直地盯著面前不停舞动的火苗,火苗猛烈得颤抖,好象在做最後的挣扎......
火苗终於慢慢停住,一切趋於平静。z
前後不过一柱香的时辰,那麽短的时间就平息,突围怎麽能成功?
自己又害了人......
血染红了颜振棠的衣衫,还在不停扩散著,怀里的人痛得弓起了身体,颜振棠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助,怎麽办?怎麽办呢?怎麽留住他?
"振棠......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洛桥虚弱地喘息著,想抚平对方紧锁的眉,却始终抬不起力气。
"不知道。" 颜振棠勉强扯出一个笑,摇了摇头,他从来不敢想。
"会好好活著吧?" 洛桥猛得一个咳嗽,喷出的血溅了颜振棠一身,他大口呼著气,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但是还不忘再次确认:"会好好活著吧?"当他那眼睛因疼痛而迷茫,却还是恳求一样地看向自己的时候,颜振棠的心好象被挖下来一样,那双眼睛还在期待自己的回答,那麽恳切,想要得到一个承诺,自己对他的承诺。
颜振棠吻上他的唇,让血融进自己嘴里,双手在他头上顺抚,然後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颤抖而绝望的声音:"我会好好活著。"
难民还是变成了暴民,几处粮仓早就一干二净,吃不饱的百姓开始成群结队地到大户人家去抢粮食。
城里的官兵早就死的死伤的伤没剩下几个,王达远命令义军负责城里警卫,平息城中骚乱,可那些义军也早饿了几天的肚子,又本是百姓出身,所以有的心念不坚定的义军竟然混在暴民里一起闯到权贵人家打劫。
城里已是不可收拾,街上乱成一片,到处见饿死的老弱横尸。
颜振棠一直在家里没出门,期间有不少人来敲门,他都一概不理。
他温柔地抱著怀中的人躺在床上,洛桥一天中已难得有清醒的时候,那日得到了他的承诺,就仿佛安心一般,总是在半睡半醒。
颜振棠把药汁灌了一碗又一碗,最後加大了药量,却还是不能让洛桥站起来。
这时候大批脚步声震得地面直颠,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当下,原来是暴民闯到了他家门口。
"开门!开门!"有人敲门,但显然那些人没有耐心,没等上一刻就开始撞门。
洛桥的眼睛动了动,颜振棠捋著他的发丝,轻轻一笑:"别管他们。"
门砰然撞开,人争先恐後地挤了进来,在院子里到处寻找米粮,等找到厨房的几袋米後,暴民全拥了过去,抓起大米就往嘴里送。
已有人闯进了屋里,瞧也不瞧床上的人,四处搜找能吃的东西。颜振棠回头瞥了一眼,正看见一个人拉开抽屉抓了一把草药囫囵吞进肚里,颜振棠嗤笑一声,那人竟是茶馆的王老板。想起前不久还和他论茶,那人高谈阔论的样子,再看看眼前的落魄模样,颜振棠不住好笑。
"那些药吃了会死人。"他提醒了一句又转过头,把洛桥的头放在自己肩上休息。
吞了草药的饥民已觉出不适,赶紧抠著嘴把东西呕了出来。
一番折腾,等暴民终於离开後,屋里屋外一片狼籍,能吃的全被吃了,米更是一粒都没剩。
洛桥被这群人吵嚷过後终於清醒了过来,看著颜振棠憔悴的脸,勉力开口:"我们会饿死了。"
颜振棠一振,忙道:"饿了麽?"
洛桥无奈地笑,现下即使饿也没得东西吃了。
"我早就做了准备。"
见洛桥好奇得终於有了精神,颜振棠把他抱到院子里,也不管那七零八落的场景径直走到院子一角。
他伸出一只手去掀一块长满青苔的青石,青石掀开下面竟然埋了两个坛子。
颜振棠把坛盖打开,笑道:"你看。"
洛桥凑过头去,一坛是腌好的鱼肉,另一坛是各种干果,装了满满两坛。
颜振棠抓出一把果子让他捧在手里,又把青石板盖好。他掩饰得极好,从外面竟然完全看不出痕迹。
"狡兔三窟。" 洛桥评价道。
"哈哈哈......"
颜振棠听罢一笑,指著院里破烂的坛子道:"若是放在外面,就成了那个下场。"
那是他去年腌好的咸菜,连汤都没盛下几滴,还怪可惜的。
"哎,什麽都难不住你,不管什麽时候你都有办法......"
洛桥还没说完,就觉得颜振棠的身体随著他的话变得僵硬,知道他又联想到了什麽,他马上把一颗果子塞到颜振棠嘴里,催促道:"快进屋,我要接著编书。"
敌人围困不发,王达远亦不会坐以待毙,选了几个地点连续几次突围,奈何敌军严密围城,都没有成功,眼看城中每天饿死数百,局面即将无法掌控,遂与张知府和守尉聚合城中青壮,将事情悲愤讲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於是开了城门一角,阜国军队一涌而入,埋伏在城门後的百姓拼死搏杀,将阜军击得一时不能入城。
王达远一马当先,带领众人拼命杀出城去,只要能出城就有生还希望,但阜军人数众多,相比城中饥民百姓颇有精神,只要见人冲出去马上挑杀,是以百姓大伤,无一出城,双方在城门口杀的你死我活,血流成河。
阜国领兵将军伤已大好,他见城中人还在负隅顽抗,命人将大炮开到城前,炮火猛攻。
烈焰冲天,城墙终於经受不住轰击,顿时炸开了缺口,阜国大军入如泄了闸的洪水般蜂拥而入,这场对峙在僵持半月後,以安州城破告终。
城里残军已经被逼到了角落,扔是英勇反抗,阜国的领兵将军凶残好战,命人将其全部炸死,又割了王达远的脑袋,举在手里大喝一声:屠城!
顿时阜国的军队终於能出这些天来的恶气,疯狂地屠杀眼前的百姓,血腥与哭喊唤醒了他们身上的残暴血性,见人就砍,是人就杀,惨叫声不绝於耳,到处是尸体,一个叠著一个,转眼安州已变成人间地狱!
杀声震天,让人听了不由心惊胆战,城西的巷子,被两棵折了枝耷拉著叶的桃树掩映著的院子却颇为平静,颜振棠还在一心对付手下的药图,这个药草枝叶繁杂,花朵细多,最不好勾画,好不容易即将大功告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手上一抖,墨汁在纸上划了重重的一道,把整副画晕染得面目全非。
颜振棠一把将手中的毛笔捏成两截,咬牙冲门外看了看,伸手抄起了身旁沈睡的人。
洛桥从梦中醒来,还不知发生了什麽事,已被颜振棠抱著爬上了柜子。颜振棠见他迷蒙地看著自己,举著手指嘘了一声:"我带你做一回梁上君子。"於是伸长了胳膊去够房梁,这时已有脚步声传了进来,颜振棠猛地窜上房梁,让洛桥趴在梁上,自己则伏在他後面。
"砰!"那扇饱经摧残摇摇晃晃的门被踢了一脚,终於脱了框拍到地上,木门裂成两半。
几个阜国衣装的兵士进来就朝屋中乱砍,边砍边四下搜找,见没什麽值钱的东西,屋里又没什麽人,又不甘心地朝被褥里捅了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