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薛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忙站起来抖抖衣袖。
因为是蹲在水边的缘故,外衫的下摆都掖在腰带里,万儿帮着扯出来理顺了,又抚平前襟上压出来的皱子。
许夫人刚刚好停在他们面前。
轻柔的用彩丝描着蝴蝶图案的薄缎衣料,在破碎的金黄斑驳里,缤纷闪着光,仔细挽在脑后的发髻间,插了几只黄玉打造的钗,有一枚双蝶花钿簪,是用金丝盘成两只相向飞舞的蝴蝶,四只翅膀上都镶满了黄色的琥珀,尾尖上垂下用小小玛瑙石粒串起来的流苏,随着走动摇摆了婀娜身姿,和耳珠上的坠子遥相辉映。
她的颊上和唇上抹了薄薄的胭脂,缓缓摇着一柄幽兰团扇,于是,午后晒出了干燥草叶味道的榕树下面,袅袅地漫过来淡雅的玫瑰芬芳。
这些富丽艳媚的装饰,在她身上,只有雍容不见庸俗。
薛忆抱手先陪个笑:"不知道嫂嫂前来,小弟失礼,还望嫂嫂莫见怪。"
许夫人端的一副大家好脾气,温良和婉地道:"老爷把念君当自家人,何来‘失礼'一说?真要计较,是嫂嫂不请自到,委实唐突。"
"嫂嫂被这么说,折煞小弟了。"
许夫人举扇遮了脸,抿唇淡笑:"都别客气了,否则,那儿还有机会说正经话。"
"可不是嘛。"薛忆直起了身子,舒悦地展颜。
"念君这几日住的可习惯?嫂嫂忙着府里琐事,怕是怠慢了。"
薛忆摇了摇头:"都挺好的,处处都顺心,万儿跟我说了,每日的吃用全是嫂嫂亲自叮嘱过,小弟也在想什么时候要好好谢嫂嫂。"
"没什么,只不过按照着老爷吩咐过的办了,今天亲眼见了才知道下面的人没有偷懒。"
许夫人低眼看薛忆手上的鱼食,又望了望那浅池。
"念君很喜欢这些鱼儿?"
"嗯。"薛忆回了头也看过去,"瞧它们成天无忧无虑的,有食就吃,有太阳就躲,简简单单,却自由自在。"
许夫人微微摸着袖口上细致的描花。
"你喜欢这些?府中别的院里还养了几只雀鸟,待会儿差人送过来。"
薛忆摆摆手:"不用了,我是一时兴致,天热了不想出门,寻法子消遣消遣。"
"是嫂嫂疏忽了。"
许夫人转垂了眼,看不出是否有懊悔,仍是用了柔和,像丝绵一样好听的声音说:"京城里有个青妩坊,里面的人有唱曲的有舞蹈的,也有杂耍的,技艺都不错,不如就去请了他们来,解解闷可好?"
薛忆还是摆着手:"嫂嫂不用花心思在小弟身上,平日操持一个家够累的了。"
许夫人有些意外他的话,抬眼看着他,温温地笑道:"念君可真会体贴人,难怪老爷......"
她扭了头去瞥着皱起来的池水,低浅地说:"......念念不忘。"
"唔?不忘什么?"薛忆偏着头,眨了眼问。
许夫人却移动莲步,施施然挨近了池畔的光影交错,发间腰上的环佩琉璃便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清越的响声。
"这池里的鱼儿早在嫂嫂过门前就有了。"她说,"以前太老爷也喜欢给它们喂食,若是有哪一尾不幸死了,谁也不准动,非得他亲手掩埋。"
薛忆随着她过去,乍一听睁大眼:"埋了?我还以为会吃掉。"
许夫人也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这是做观赏的鱼儿,怎么能吃?"
从某方面来讲,道理是没有错。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
"因为没有到非吃不可的地步。"
薛忆撩了衣摆蹲下去,浮萍起伏着飘荡了一阵,还是留在原地。
"如果世上只剩它们,恐怕连骨头都要嚼碎了咽下去。"
以前经过晋城边的时候,遇上狂雨不能再前行,暂时借宿在看起来尚且体面的农家。在那里,薛忆透过围院篱笆的缝隙,就看见过旁边七歪八倒的荒乱房舍里面,有几个年轻人老人在争食一只,野猫......过了好几天,他都没有办法抑制对肉类的厌恶。
许夫人这下子是惊愕了,手上绸布的巾子都揪出重纹来。
薛忆慢慢拧转了脖子,用撒了斑斓的眸子望着她,恍然觉出不妥来。
"啊我是瞎说的,嫂嫂别太在意。要知道,世道再不济,京城也绝不会沦落到那地步。"
京城--
许夫人渐渐的松了眉眼:"是呀,我在这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想过它会破败,会遭受灾祸。"
"那是,京城是天子脚下,多少神仙菩萨保佑着,嫂嫂尽管放宽了心。"
薛忆把嘴角扯开了,露出白的牙齿。
"念君几句话说得有道理。京城啊,什么都有,有富贵荣华,有锦衣蜜食,这些鱼儿也真是幸运。"
"所以说,做鱼都比做人好......"薛忆俯着头,让一池清波落进眼里,黯了色彩。
许夫人顿了一下:"呀,嫂嫂失言了。"
"不,是小弟老爱在人家好兴致的时候泼冷水,要不得的坏习惯。"他捻了几粒鱼食丢进水里,溅出微弱的水花点点。
"想到什么说什么,才是真性情。老爷身边直率的人不多,成天价算计人,被人算计,还要在人前装笑脸,活得委实辛苦。"
"能有什么办法?自己选的路,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咯。"
薛忆兴起,把鱼食丢得远远的,但看会否有不辞辛劳的鱼儿游过去。
"谁说不是呢。"许夫人微不可辨的叹口气,"做了许家夫人,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把后院维持好,让老爷能安安心心的在外面奔劳。"
"我就跟一帆哥哥说,他娶了个了不起的嫂嫂,是多少世积累出的福气。"
并没有鱼儿愿意去享受阳光,薛忆扁了扁嘴。
"哪儿是什么了不起,不过尽着本分,念君可别捧嫂嫂了。"
"句句都是真心实意!"他昂起头,认真的看她。
许夫人拿团扇掩嘴一笑:"好甜的嘴,说的话能让石头都开出花来。"
"那不是老妖精了?"薛忆吃惊般睁大了眼。
"不,是惹人爱的小妖精,能叫人一辈子忘不了。"
薛忆呆半晌。
"嫂嫂这话说得,以后小弟都不敢出门,只怕欠上了一屁股情债,报应报应,下辈子再做不了人。"
"那就做了京城池里的鱼儿,有人养着有人宠着,没有烦恼,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和谁为了浮名争抢,不好么?"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
薛忆转动着眼珠子,又望着伸展出去的树梢尖戳着的,明澈湛蓝的天空。真是晴朗得毫无遮拦,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干干净净像刚刚洗过一般。
他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觉得眼里酸涩,便低下头扯了片草叶。
"但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成全。"
"不是说,心诚则灵吗。"
"哦--"他拖长了音调,倏得站起来。
"那我得赶紧买高香去,嫂嫂说这京城里哪家寺院最灵验?小弟去求求,保佑来世做只自在的鱼儿,也保佑哥哥嫂嫂良缘久长。"
"有心处,处处是灵庙。"许夫人不着痕迹的挪了半步,"说到了姻缘,念君怎么不为自己多考虑?"
"我吗?"薛忆指着自己,见她点头,顺途摸了摸鼻尖,"姻缘天注定,不是想要就能有,恐怕月老忘记小弟的红线了。"
"怎么会呢?念君相貌俊雅,性格和善,真宣扬出去,不知道会涌来多少姑娘。"
薛忆别开头,拿草叶扫着下巴。
"身边有个偷寒送暖的人当然是天底下人的幸福,可是,以前想起来太过遥远,现在想起来,夫妻间也有咫尺天涯,相较之下,一个人反而痛快。"
"话虽这么说--"
"嫂嫂不用在小弟身上再计较。"薛忆截住她可能再说出来的劝解之类。
"小弟厚脸皮的赖在一帆哥哥家里已经心有愧疚,又劳嫂嫂百忙里关怀,会让小弟更觉得难堪之极。"
"本是好意,怎么倒让念君难堪了?"许夫人眉头间现出了几道浅影,于是微微偏着头伏下了,捏扇柄的手指都蜷紧,"是嫂嫂自作聪明,多此一举。"
"别这么说。嫂嫂那几句是对小弟的一片诚心,小弟铭感五内,只是太贵重,受之有愧,便就此打住吧。"
许夫人端柔的一张脸,看不出神色变迁。
隔了一会儿,她像是叹息地开口:"也罢。"
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似的又道:"嫂嫂方才忘记了说,这几天府里一些人听说了念君暂居绿汀苑,都赶着想要过来问候,嫂嫂怕打扰念君,全拦了回去,现在想起来,竟也是自作主张,没有询问过念君的意思。"
薛忆丢开缠揉得破烂了,汁水染了满手指的草叶,用松了口气的样子说:"多亏有嫂嫂。要知道,小弟最不会人情应酬,随随便便说出话来得罪了别人都不自觉。"
许夫人又拿出婉和可亲的面容:"胸无城府,方显真挚,如今这世上很少了。"
"您就别再夸赞小弟了,脸皮再厚,也会透红的。"
许夫人瞧着他扭捏侧开头,捂嘴笑出来:"没关系,念君站在水边,阳光照在那些红色的鱼儿身上,再反耀在你脸上,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嫂嫂,你故意拿小弟寻开心是吧?"薛忆忽然被潋滟的水光映臊了脸皮,才发觉一直捏在手里的鱼食都粘成了灰乎乎一团,撇撇嘴,厌恶的全都投入水,两手再使劲拍去残渣。
许夫人含着那份促狭余韵,看看他,回眼又望争食起来的鱼。
"以前老太爷说过,但为七分饱,不可十分足。鱼儿贪食,却不晓得自己约束,有多少吃多少,往往撑坏了肚子还不自知。就如同有些人,一时得来富贵容易,如果忘了本分,忘了自己有多大肚量,总有一日会从蓬莱高台上,摔下来。"
薛忆接过她递来的熏了馥郁玫瑰香气的手巾,精致的连绵不断的方胜纹绣边有点硬,角上的"和合如意"捏在手里却柔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融化掉。
他仔细擦着手,当点滴的灰白余痕慢慢的消失不见,他把手巾还过去。
"多谢嫂嫂。老太爷向来谨小慎微,所以才过得平平安安,他老人家的话,后辈自当牢记。"
第七十四章
跟随在许夫人旁边的丫鬟撑了伞遮掩住阳光,亦步亦趋地出了绿汀苑。
榕树有着粗壮的突出了泥土的根,薛忆略掸了掸,撩下摆坐上去。
有些糙硬的触感,自然没有绸缎裹着的丝绵软垫子舒服。
但是暂时,他还不想回屋里去。
没有带扇子出来,只觉得热热的汗从身体里渗出来,那些喝进去的凉茶,吃下去的汤汁,慢慢的,静静的渗透出来,缀在皮肤上,等着挥散在空气里,或者被衣料吸收了去。
微微起了一阵风,卷着温热然而干爽的草香,掠过面颊,还恣意地刮起了额际和鬓边细柔的碎发,便撩动了脸上的敏感,睫毛都被引得酥软,不听话地在眼睑上摇摆。
呼吸着庭院里大太阳底下晒出来的味道,人却躲在一处阴凉的树荫里,说不出的美好。
真像浮萍下面的鱼儿们。
不论多么短暂,不论如何的流花难掬,浮云不留,总有这么一个时刻,可以放开了沉迷。
一辈子有多长?
几十年和十几年的区别有多少?
平淡寻常的终老,和五光十色里早殇的一生,哪一种会比较好?
小心翼翼捧着护着手心里的一点奢望,只盼着不去迎接最恶劣的后果,是否会让心疲惫了?
薛忆想念起了已经遥远的季柯。
比大多数女人都要幸运幸福的女人,并且大概可以永远持续这么着下去。
许府雍容温和的正夫人,掌握了偌大许府宅院,却埋着卑微的期待,当期待成了空,唯一便只能守护着最后的骄傲。
自己决定的路,哪怕嘣了脚也得继续走下去。
万儿端着熬好的凉茶走过来,唤了几声,都没有回音,探头一看,原来却是睡着了。
下午一直到吃晚饭,许一帆都没有出现,薛忆咬着筷子尖儿,看万儿往白釉瓷碗里添饭,随随便便地说:"你们老爷总算是定了心去干正经事了。"
"公子是不愿见着老爷吗?"
"不是。"薛忆接过碗,"不希望太打扰到他。"
几天下来,万儿和这个没什么娇贵脾气的公子处熟悉了,说起话来少了些顾忌。
"小的倒觉得,自打公子来了,老爷变得和善多了。"
薛忆微诧地问:"他以前很凶么?"
"唔......"万儿想了合适的字句:"板着脸的时候比较多。"
"这么大一个府,老做好好先生,怎么管治得下来。"
"话虽这么说--奖惩是清清楚楚的,但是,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忒严厉了,不像夫人那么亲近。"
"他是大老爷,总不能去像个女人家。在外面劳心劳力的,好不容易回家了,看着不顺眼可以发发脾气,再骂骂人,只当是发泄火气。"薛忆舀了勺茄汁鱼羹,"不要太在意。"
万儿撇了嘴,稚气未褪的脸上挂着不满:"公子说起来容易,您是没见过老爷训斥那些个犯了错的,听得人身上直泛凉。"
"好啊,夏天可就好过了。"d
薛忆没心没肺的打趣一句,只差没有抚掌赞叹。
万儿睁大了眼看他,说不出话来。
"中午的莲藕挺好吃的,可以让膳房明天也做吗?--很麻烦就算了,"
"小的一会儿就去。"万儿忍好久才憋下一口叹,垂着眼说。
难得起了凉风,薛忆拖了张太师椅,贴着窗棂坐在廊上,翘着脚吃葡萄。
一个个紫红皮的大粒葡萄,鲜嫩漂亮,透着股水灵灵的劲儿。
用指甲掐果蒂处的小口子,顺着一剥,露出沈绿色的果肉,水晶一样透彻的,可以数着藏在里面小粒的籽,随之涌出来甜美汁水,顺着手指在皮肤上蜿蜒,淌满了每一条纹理,在将沉的斜晖里都映了灿灿的光,滴在衣襟上立刻就漫出深的水渍,绽开一朵娟丽的花。
薛忆低头看见,就蹙起眉头。
"真糟糕。"
万儿从旁边小木盆里拧了块湿手巾擦那地方,说着:"马上洗就能洗干净。"
"是吗?"
"留淡淡的一点,不注意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薛忆若有所思的嘀咕,"要是早知道,我那件水桃红的也不至于才穿了一次......一滴石榴汁,坏了一件衣......"
"啊,老爷。"
万儿正给薛忆擦着,冷不丁地,瞥见从院中间石径上走过来一个人,慌地转了身子垂头。
薛忆含着粒葡萄,闻言斜眼瞟了瞟,丢开依附在手指上不肯下来的果皮,拿手背抹了嘴站起来。
"一帆哥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下午有事耽搁,好容易才从席上溜了,就来看看。"
许一帆上了廊,瞧见矮凳上果子和残渣,笑着问:"好吃吗?"
"不错,哥哥要不要吃点?"
许一帆摆了摆手。
薛忆从他身上闻到了馥醇温热的酒香,漫漫扩散了,溶进暮色里。
"你喝酒了?那就该回去休息,我这里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许一帆眯着眼,指节抵在嘴边顿了一下:"我就是想见见你。"
"唉,今天见明天见又没有差别。"
"今天不是明天,明天不是今天,怎么没差别?!" 许一帆眼里蒙着一层湿润,连口舌都要朦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