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真浅笑,又问:"主意虽好,可实行却难。炎炎,你且听我说,第一,土地有富土贫土之分,若统一依据土地面积订立税项,也有欠妥当,此外,无地之人若收成再好,也无须缴税?其次客户(无定所商贾、流亡人士)的税收如何定义?以其收入断定自然妥当,可谁来核实其收入真实性?而他的税又往哪儿缴?第三,赋役制度如此大变,总额又该如何额定?"
我蹙眉,想了片刻。更改税制我虽只是一时起意,可从前也曾考虑过。但都不及宇真深入,他一口一个问题,每一问都一针见血。
我道:"土地有好坏,那可分户等,户等越高则缴税越多。税制可分户税与地税两者,计算时有各州按照户籍地籍分开,征收时统一为元额。总之,无论土户、客户,均须上税。如此一来,即便不增税,总额也会大大增加。"
"好,户等是分在户税还是地税上?"
"地税。地好,则租金也高,这笔钱不该有农民承担。"我答,"土户商贾的税以地税与分额之和为准,分额可为其收入的三十分之一,缴入当地州郡;客户商贾缴纳户税与分额,分额可为十五分之一,缴入夏、秋二季征税时所在州郡。且多缴税者,可更改户籍种类。宇真,若商贾愿意多缴税,其地位也当提高。"我仔细想想,道。
这并不是花钱买地位,历来商贾被人瞧不起,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无需纳税。
宇真听后,连连点头:"这法子极好,炎炎事先有读过不少书吧?"
我嘿嘿一笑,点头:"最后一问,我实在无法答。我接触税制不久,原本的税制是每年统一数目?这数目以何而定?若国库支大于收,是否会增税?"
宇真点头:"我看,干脆这样,每年六部都会共同制定预算名录,征收又在夏、秋二季,可按此预算摊派到每个州。量出制入,至于各州各地分配比例,可问户部要来历年收入钱谷数的记录。若遇灾情,则该地减税一轮,以国库余额抵存。你看如何?"
我认真地看着宇真,竟不能言语。
发现,宇真所思所想,与我是一个路数,或许我方才提及一切,他脑中已有答案。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想的远比我更深!
为此,我有些闷,与他的距离似乎不止一点。
宇真见我如此,只好摸摸我的脑袋,如从前一般调侃:"炎炎不会如此小气吧?我虽考虑此事甚久,然今日听你所言,才最终有了定论。若没有炎炎提点,这事恐怕会拖好久。"
"才不会拖很久。"我嘟囔一句。
宇真又笑:"好好好,反正我如何说你都认定我实在套你的话。炎炎,我此为,不是要挫你的锐气,只是要你明白,身居高位者,行事必须更多深入,更多周全,这赋役制度,又岂是你片刻就能想出对策来的?无错,你只花了一日时间,而我可是想了一年了。让我来考考你,这折子,明儿该如何上?谁上?又如何让政事堂通过?"
他这是变了法子安慰我。
我又嘟囔两句,瞥了他一眼。其实我也知道,宇真原就比我懂得许多,他虽年轻,却在位已有八年,手握实权也接近五年。比不上他,我自是明白的。
就是,心里有些许不服而已。
"赋役制度隶属户部,当由户部林侍郎提出最为妥当。至于政事堂,我自有妙计。"嘻嘻笑,便是不与宇真知。
宇真宇真,总有一日,我要你收回这般教导口吻,我要真正能站在你身边,为你分担一切!
那一日,我留宿宫中,关于新的赋役制度,与宇真说了很久。
某些时候,宇真如同我的老师,他跟阿爹一样,从不正面指出我的错,非得要我自己碰壁了,觉得不对劲了,才告诉我,我错。
新的赋役制度,我与他,各一半意见,待得草拟文书,已是丑时。
我实在倦的不行,只得在宇真寝宫内安眠一宿。
我睡时,宇真依旧伏案。
我醒时,宇真已睁眼看我,笑意盈盈。
我记得,这一夜,宇真抱着我入睡时,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他的温度。
翌日早朝之上,刘中书令果不其然将政事堂两份报告都上奏,堂下他与华冉各执一词,又争执一番。情形,与之前群相联席差不多。
宇真只好说,此事稍后再议。
我笑,笑看他心中明明已有答案,却一幅为难模样,若说世上谁最懂得装模作样,宇真或许是第一。
我暗中观察几位宰辅的反应,思索究竟该从何人入手?
华冉?林侍郎?原孟?刘中书令?
每一个,都不是那么好说话呢。
摇头浅笑,无错,这几人都不好说话,可这几人也都知道,我慕卿阳有个最硬实的后台--当今天子。
即便我再不想要这份殊荣,在宇真破格将我加入宰辅之列起,满朝臣子也已将我划入天子宠臣范围内。
只是,若我不做点什么,恐怕这宠臣就成了佞幸。
这一点,还是薛凯提醒我的。
下朝之后,我差人向户部侍郎递了拜贴,决定从他下手。赋役制度好坏,直接关系到他的政绩。何况若推行得当,此人日后指不准还名流青史。
萦珲曾与我说过,林大人乃当年的头名,官拜户部员外郎,任职三年;调任瑜州刺史,任职两年,迁京兆;官拜户部侍郎,在职五年。一年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为相。
此人为官多年,虽无结党营私的风闻,但也有些许倾向。任户部侍郎以来,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风平尚佳。且极熟悉户部事宜,早前曾上奏立新税法,但因诸多原因,最后不了了之。
我想,他的心里合该有个结。
林大人也是聪颖之人,我与他提起此事,他便眼珠子一转,道:"照慕相所言,新制有百利而不得一害,此等好处与美名,慕相怎就拱手让与他人?"
我笑道:"在下虽为宰辅,毕竟辈分小,也说不上话。何况林大人对赋役制度的精通当远甚于慕某,慕某又怎敢班门弄斧?"
他又道:"大人过谦了,尔之言,我也曾想过,却始终找不出口,如今听慕相新制,顿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只是慕相,林某说话直了些,若有得罪还往见谅。这新制推行,非是我奏了便能实行,也非是陛下同意,便能成真的。"
林侍郎所言非虚,林翰律例规定,重大决策必须经过政事堂三省合议,非是国君一人能做主的。
所此事政事堂极力反对,也只能作罢。
这些,我自然都知道,所以才说,林侍郎只是第一步。
我道:"林大人只管放心,慕某既然同您商量了,必是有九成把握的。何况此事,华中书令也知情,想来不会阻止。"
言罢,我笑。
林侍郎的脸上也露出笑,我知道,他放了心。其实他也知道,赋役若是不改,今日镇压了明日再来,如何算都有户部的不是。
我从户部出来后,便直奔中书省,拜见我日后要对着干,如今却还需套交情的华冉。
宇真早说过,华冉是个极聪明的人,所以他纳华冉之女为妃,日后或许还是皇后。不难想象,只要华冉不做过分之事,只要云昭容无违妇德,其子多半就是林翰国君。
可华冉,太聪明!
聪明不是错,聪明有野心便是。
我记得,宇真说这话时,微微的笑了。那一日,我与他在御花园内菩提树下,他的笑没有温度,他的眼中只有算计。
我于是知道,华冉是宇真心中的另一个结,除了九州郡王外的另一个结。只待来日平定九州,下一个收拾的或许就是华冉。
同华冉说赋役新制时,他道了一句:"贤侄也是,陛下答应的事,我还能不应么?"
此话惊出我一身冷汗。
抬头,华冉笑意盈盈,且是如此真诚,他是如此温文,活脱脱一个儒雅的氏族子弟。
换了从前的我,怎么都不会将他划入奸臣之列。
华冉的笑,有时同宇真很像,都是掌控全局的自得笑容,此时此刻的华冉,让我觉得他的潜台词是,只要宇真做的决定,他不会反对。然,也是对我的警告。
我不知我与宇真之间,华冉究竟知道多少。他该是知道的,谁叫我调任瑛州之前几天是如此放纵。我猜,若我威胁到云昭容,华冉不会在意,但倘若我威胁他的地位之时,他绝对会拿我开刀。
如此,只好小心翼翼的答曰:"中书令大人真爱玩笑,此事陛下虽知,可也难作抉择。晚辈知道此举或许鲁莽,只是我朝赋役制度一日不改,那陋病便难以更除。晚辈也晓得,我辈分低,说的话几位宰辅大人未必放在心上,所以才来求教的。"
华冉一笑,摇摇头道:"贤侄过谦了,这事你大可放心,举凡对我朝有利之事老朽定当尽心尽力!"
"那晚辈先行谢过。"我战战兢兢的退下。
回府之后,依旧觉得四肢冰凉。
只因,离开中书省的那一刻,华冉给我的感觉,他那双眼,好似可以把一切看透,无论人事、或者心!
这种感觉,太冷。
隔日早朝,户部侍郎提出赋役制度新变,朝中哗然一片,群臣各有意见。
宇真下旨命政事堂众相仔细商议此事,并考究其可行性,三日后上折。
政事堂商议之后,户部林侍郎,中书令华冉,高侍郎,门下省二位侍中包括我共计六人支持。刘中书令于次日商讨后表示无疑义,但不可举国更制,他提议先从明、越二州做起,以便观测更改。
一切,都按照我拟定的剧本,一幕幕慢慢揭开。
当时我并不理解刘中书令坚持的试点,可当新税制普及之后,我终于明白,他的这一做法有多正确!
在我廿四那一年,御史大夫将此事列入乾明十年史卷一之中,史称夏秋税制。
第十二话
乾明十年五月,新税制变法已从明、越二州扩至南方十二州北方十六州,各地反馈情况以褒居多。
出乎我与宇真意料的,是商贾对此新税制的支持。
我原以为,从前商贾税少,尤其是客户商贾压根无需缴税,如今于他们,无疑是新的支出,故而,还与政事堂商议,如何让商户稍加配合,不致有过多反对。
关于此事,慕卿涤在信中解释:一民不与官斗,二花钱买地位商贾自是乐意的。
月初,新税制推行成功,宇真大喜,特赏林侍郎为户部尚书,统筹户部事务。户部尚书一职已悬空半年,其间户部事务由原汾州刺史罗亭与林侍郎共同打理。他的升迁,合乎情理。
我没料到,这人也知情拾取,不先领旨,只是跪下说赋役新制乃是我的点子,他不敢居功,连华冉也如此保荐。
宇真却只说,"慕卿有功,自当论功行赏,赐绢二十匹,金百锭。"丝毫未提,我升迁之事。
其实,他这一举很赞,摆明他虽欣赏我,但朝中升迁仍有规矩,不至于让一个刚升上左丞的小辈再度高升。
领旨之后,我私下向宇真讨了田假。宇真对此很是不解,甚至还揪我耳朵问我要野哪儿去。
那一日,我笑与他言:"四处走走而已。"
宇真瞧我的眼珠子转了三两圈,便放了行,只是嘴上还碎碎念个不停。
我想,他是知我所想的。
拉上萦珲,去汾州转转。
曲舀之乱后,汾州知州由去年的新科状元李廖任,我听罗亭说,此人才华横溢且为人宽厚,想来会是个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汾州于年初定为赋役新制第三批推广州郡。
汾州离京兆较近,又饱受租庸调与官贪之苦,我想新税制是否成功,可从那儿略窥一二。
在此之前,我并未到过汾州。
但眼前景象,已比我预料要好得多。
我同萦珲二人随意寻了家靠河的酒馆休憩,都说五月汾州景致最美,果不其然。
临水而坐,眼前一片山川美景,还真与之前的雪灾挂不上边。
"萦珲,你觉得如今的汾州如何?"我咬了口马蹄糕,据说是此地特产,清清的香淡淡的甜微微的脆,比起宫里头那甜得发腻的马蹄拔丝要好吃许多倍。
萦珲看我,道:"公子不是都听百姓说了?"
我挑眉,心道萦珲倒也开始调侃我了,我嘻嘻一笑,道:"人总爱听好话的,你再多说几句与我听吧。"
萦珲只道:"见汾州如此,想来大人也可安心了吧。"
我撇撇嘴,不搭理他。真没意思,逗也逗不起。没错,我本就是怕各州官员为讨好京兆便谎报当地新制情况,如今见汾州如此,我心里也喜。
虽说立新制有大半原因是为在朝中站得更稳为宇真分忧,但如今见到能对林翰子民有所益处,心里还是极高兴的。
这份滋味,似乎已超越我升官受赏之喜。
我正要让萦珲多点一盆马蹄糕时,面前多了一人。
一名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
可我瞧他神情举止,却说不出的诡异。我虽不丑,也不至于好看到能让同为男子的人盯着瞧。何况那男子眼中诸多复杂,我瞧不懂,只觉得想退。
蹙眉,心下不喜,如此突兀轻佻之人,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
我嘴里碎碎骂着,男人倒走了过来,拉起我的手问我:"你为何在这儿?"
我未动,低眼便瞧萦珲的手在摸索什么,我冲他摇头,不愿多生事端。于是道:"我为何不在此?"
那男人只是眯起眼仔仔细细瞧了我,随后便放开了,露出又惊又喜的眼神,最后又是一片淡定。
非是我能看穿他人心思,只是这男人太坦荡,或者该说他自负?对自己的一切都毫不加修饰,他呵呵笑道:"抱歉抱歉,是在下错把公子当做儿时玩伴了。既是误会一场,不妨我做东,请阁下品一壶特级香茗如何?"
我爱吃茶,却不爱同陌生人吃茶。"多谢美意,你我萍水相逢,还是免了。"
"萍水相逢?在下陶宛雍。请教公子何方人士?"男人抢白道。
我打量他,觉得这人挺有趣。一幅贵人模样,却很是平和。转念一想,我打算在汾州逗留三日,光是萦珲做伴未免有些闷,男人看似尚算是个有品的游伴。
我道:"鄙人卿阳,不知公子要请我品什么茶?"
"茶中上上品的白毫银针,卿阳以为如何?"他倒也不羞涩,直接叫起我的名来。
我却有几分愣,乍听卿阳二字时,真有几分愣了。
也对,我回京兆之后,便再也没人提起这名。所有人皆称我慕大人、慕相等等,我曾以为我一辈子不会习惯这些称谓,如今听多了,却也习惯了。
就连宇真,也只叫我炎炎。
朝中人,或许也只记得一个慕炎极了。
笑,"果真好茶,那就劳烦破费了。"
瞧瞧眼前人,或许这趟汾州之行,会是笑笑放松。
我与陶宛雍在汾、瑛二州交界之处道别。
此后,我与萦珲一路快马赶回京兆,总算在十五日田假期内到达。
只是,我如何都料不到,一入京兆城,便听到如此言论--
礼部尚书崔英籍贪污收受科举贿赂,已被押入刑部候审。而尚书令纳赃而知情不报,同罪,亦收押刑部天牢。
举朝之中,皆在查处这三年中买官之人,朝中人事易动极大。
我与原孟,接触不过数月,此人品性我虽不欣赏但极佩服。偌大官场,倘真能做到两袖清风者,实在少之又少。
原孟的脾气比石头还硬,为人清廉,没有丁点转寰余地。此人纳赃,我实在不信。
思前想后,决定先去御史台。
此事问宇真,估计也问不出结果来。慕卿涤给我的信函,我是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的看过,里头确实没有任何牵扯到原孟的事。但薛凯给我的,我却没看。
且萦珲也说,朝上押解崔英籍当日,便是薛凯一封奏折将原孟一并参了的。
来不及更换官服书写拜帖,我便往御史台去。
路上,我问萦珲:"薛凯与原孟,谁之错?"
此二人在朝为官十数年,也未曾有过交恶。且薛凯以铁笔闻名,当不会胡编乱造。这桩事,我看不懂。
萦珲瞧我,道:"大人,既然原尚书已入狱,即是说他与御史大夫之间,必有一人错。可这二人孰错,想来都非大人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