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的话,我以为宇真会笑,笑我的恋父笑我的稚气,可他没笑,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宇真放下我的手,走到院子里,他蹲下,我立在他身后,见他提起手指,在雪地上一笔一划的写字。
他写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八个字我都识得,可宇真为何这么写,我却不懂。
不懂,却觉得酸酸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宇真淡淡的念着,抬头看我。
一国之君就这么蹲在雪地里,回头看着我。宇真笑着,他的手指冻红了,他伸手,朝着我伸手。
眼前的宇真,不是林翰的皇帝,他只是宇真,只是我认识了四年的宇真。
"炎炎,这话,你不会不懂。在你心中,我可重要?"
我点头,宇真在我心中,自然是重要的。否则,我不会留在他身边,不会对他笑跟他闹。
宇真没站起来,他依旧蹲着,似乎是在等我伸手。他看我,很认真的眼神又道:"炎炎,不要装傻,你该知道,我所要的在你心中的位置,不是那么简单,不是你现在所想的重要。"
那又是何等的重要呢?
我立在一边,没有伸手。"宇真对我很重要,这样不够么?"
我问他,宇真只是望着我苦笑。我想他或许是懂我的,而我应该也是懂的。只是太过愕然,甚至害怕,所以才只能装做无知。
宇真所要的,跟我所想到的,是同一回事么?
我虽然没见过男女情爱,但多少都从书里看过,也看过不少被皇帝喜欢上的佞幸之辈。其实,他们未必都是佞幸,只因为他们被皇帝看上了,所以皇帝是尊贵的君主,所以他们就只能注定是佞幸。
我--慕卿阳不要这样的结果!我不要我终老之时,被人说这说那,那样一定不好受。
宇真好笑的看着我,他终于明白我不会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他的。可他还是不动,继续道:"你呀,小小一颗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也喜欢我。"
我看看他,突然意识到宇真这回是说‘我',而不是‘朕',他这么称呼似乎是在四年多前了,那时候我还不知他是皇帝。
"如果我说不,你会如何?"我小心翼翼的问道。即便宇真再喜欢我,即便我可以对他再没规矩,可宇真还是皇帝,要若要砍我的脑袋根本不用理由。
宇真摇头笑,他微微动了动,拉住我的手,耍赖似的不站起来。他道:"你当我会如何?就因为你拒绝我一蹶不振?或者是一怒之下对你做什么?炎炎啊,你当我是什么呀!"
我抿唇,还是不语。心底里偷偷道,我当你是宇真,我当你是我的宇真,却也当你是林翰的皇帝。
"炎炎,平心而论,我不逼你,你可喜欢我?"
点头。
"是不是见到我觉得挺高兴?"
点头。
"是不是特别喜欢跟我一块儿?"
再点头。
"现在是不是觉得喜欢我了?"
继续点头。
好吧,我承认我是喜欢宇真的,但也只是喜欢啊!
他变本加厉继续问道:"是不是最喜欢我的?"
我瞪他一眼,理所当然的摇头,然后大声道:"我最喜欢阿爹!"
宇真的脸绿了,他捏我的手更用力了。好半晌,宇真终于站了起来,他环住我的脑袋,在我耳边说道:"炎炎啊炎炎,我怎么会如此喜欢你呢?"
是啊,宇真,你怎能如此喜欢我呢?
是你自己告诉我,掌权者不能有感情不能有弱点;是你自己告诉我你一生可能不会爱上谁;是你自己告诉我你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痴傻的境地;宇真,此刻你却告诉我,你喜欢我?
我想让自己不信,我想让自己坚信宇真是在耍我。
可我,还是沉溺在宇真那温柔的嗓音之中。我相信,一个人的眼、一个人的音调是不会骗人的,而宇真的眼、宇真的音调,看来听来都是真实的。
真实的......让我无法不心动。
不自觉的,我伸出自己的双手去拥抱这具身体。
"宇真,我那么依赖你,依赖到似乎没你不行了,如果你告诉我,这就是喜欢的话,那么我喜欢你,很喜欢你。"
是的,短短四年,宇真对我已经很重要了。他不仅仅是我的君主,也是我除了阿爹之外唯一依赖的人,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我喜欢他了。
而且,我喜欢宇真的笑容,喜欢他充满了温柔的笑容;而且,我喜欢宇真的眼神,喜欢他看着我的眼中满满的都是我的影子。
所以我想,我是喜欢宇真的,如同宇真喜欢我一般的喜欢他。
也所以,若我不愿变成所谓佞幸,我就要变强,强到足以站在宇真的身边。
那时候,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可惜最终没有停留太久。其实,我还是想做那个无忧无虑的慕卿阳,只要别人不犯我,我定也不去犯人。
"炎炎啊,你让我拿你如何是好呢。"
宇真温柔的看我,我见他低下头,一张脸慢慢的越来越靠近我。宇真的脸因为这距离被无限制的放大,他的眼很好看,乌黑的眼珠子太少见,那么纯正的乌黑。我似乎是看呆了,等我反应时,只觉得唇上冰冰凉凉。
宇真亲了我,虽然只是轻轻的触碰。
可是......这感觉不错。
"宇真,"我唤他的名,然后笑开道,"我喜欢你,宇真。"
"炎炎,我想我对你不只是喜欢而已了。"宇真如是道。
我想他误会我的意思了,于是又加了一句补充道:"可在我心中,我最喜欢的,排第一的,还是阿爹哦!我最喜欢阿爹了!"
这一说,宇真果然又变了脸色,但不是愤怒,只是一种哭笑不得。他摇摇我的肩膀,随后道:"罢,也罢,我就做你的第二,做你心中第二重要、第二喜欢的宇真。"
嗯,这样也不错啊,不是么,宇真?
我的生命中有阿爹,有宇真,真的足够了。
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全部了......真的,如此深信!
第四话
京兆的雪天断断续续的十多日,我也终于明白一桩事情,这雪花虽美,但伴随而来的寒冷却不是我能受得起的。
即便加了棉衣,再加上宇真送我的毛裘褂子,走在外头还是会冷,非常冷,无与伦比的冷!
但大雪天结束之后,天气非但没回暖,反而更冷了。冬末春未至,天气寒,这周遭倒有了些初春的迹象。对此,我很是兴奋,并不是因为我厌恶的冬天即将过去,而是春天之后离五月又更近了。五月,我跟阿爹说好了要回他的故乡瑛州,我要尝遍瑛州的美食!
唯一让人有些心烦的是那个幽王频频上奏的折子,明褒暗讽的就是想把宇真削去的那点兵权要回去。更可恨的是,朝中居然还有几个老头附和!
我想替宇真说话,可也清楚,一来我没这个资格,二来宇真当有他的打算。
今日本不是我当职,可那个新上任的起居舍人告假,宇真也准了,我只能在用了午膳之后匆匆入宫。按惯例,每年年初都要做上一年的年报,因此这几日我常往朝凤阁跑。
这般也好,阿爹前几日出远门,家中只剩我一人,与其呆在那座空空荡荡的大屋子,我倒宁愿入宫找宇真说话。
"慕大人留步。"
我回头,见萦珲脚步急促的跑来,我不懂他眼中为何如此慌张,莫不是......
"萦珲哥,宇真他......"莫不是宇真出事了?我问道。能让萦珲变了脸色之人除了他的主子当今天子之外,不做第二人是想。宇真出事了么?
一想到此,我不由得握紧自己的手,指甲插入掌心之中。可即便是这样的疼痛也无法平缓我心中的慌乱。
不会不会,若然宇真出事,宫中不会如此平静!可,若是消息被人封锁呢?
萦珲在我面前站定,他搭住我的肩膀道:"慕大人,你一定要冷静!"
"冷静什么!"萦珲愈是如此,我愈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慕大人!请您一定要冷静下来,冷静听我说完。"
不是宇真出事,绝不是宇真出事。在心中,我如此反复对自己说道:"我......我......"深呼吸,再深呼吸,"你说吧,我听好了。"
萦珲看着我,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怜悯。为何会有怜悯?
我有什么需要他来怜悯的?
"令尊......"
他的话没说完,不,该说他后来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楚。我只隐约听他提到了阿爹,我的阿爹!
一袭白衣的阿爹,温文儒雅的阿爹,宠着我惯着我的阿爹,教我读书识字的阿爹,不争名不贪权的阿爹......
阿爹,我阿爹出什么事了?
来不及听萦珲再说些什么,我的双腿已经超出自己的意识飞奔出去。
后来想想,我真不知自己那一日是怎么过来的。
宫门之外,有萦珲早已备好的马匹。等我赶回府中,只见到了一脸茫然的宇真,还有睁眼微笑的阿爹。
我扑到阿爹身边,拉住他的手,阿爹的手掌有些冷,他的面色有些苍,我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反复的叫着他。
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
阿爹,你的卿阳在这里,你跟我说话呀。
不要只是看着我笑,说话给我听!
不要只是这样,不要只是这样一言不发,若是卿阳做错了什么,您说出来,我都改啊。
我听不到声音,这才意识到方才这些话只是掐在了喉咙口,完全没发出声响来。
"阿爹......"
"卿阳......"
我笑了,阿爹在叫我的名,他的语调他的嗓音与平日一样。
是不是?我回头看宇真,希冀可以从他眼中看到认同。
"宇真,阿爹他......"
"慕先生、慕......"宇真说话了,我瞧见他的唇瓣在嚅动,可却听不清他的声音。
我瞧见他眼中的震惊与难过,却不知他在震惊什么、难过什么?
我没回头看我阿爹,也没意识到他的手已经划出了我的手心。
或许,我都知道,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接受而已!
阿爹,阿爹!
待我真意识过来时,已被宇真搂在了怀中。
我的耳边,反复的荡着这么几句话。我本听不清,可宇真一直说一直说,我大致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了:"炎炎,没事的,没事的,先生只是去了......"
谁去了?
宇真的先生么?他的先生是谁?是罗太傅?
呵......呵......呵......
慕卿阳啊慕卿阳,你还在逃避什么呢?
宇真口中的先生,除了阿爹还会有别人吗?
不知为何?我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我转头,看着那个仍在微笑的人,看着我还在微笑的阿爹。好似他真的只是睡了,他在睡着之前,还唤了我的名,一声又一声:"卿阳吾儿,卿阳吾儿。"
"宇真,我们出去,阿爹刚睡下,他要好好歇息。"我对宇真说,不自觉地继续逃避,远远的逃开那个事实。
"炎炎......先生他......"
我挣开宇真的怀抱,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他要说的我都不想听!
一句都不想听!
我要自己骗自己,都不行么?
瞪着宇真,我歇斯底里的吼道:"叫我卿阳!"
"炎炎......"
"叫我卿阳!叫我卿阳!叫我卿阳啊......宇真,像阿爹一样叫我卿阳啊......我是卿阳啊,我是阿爹的卿阳啊!"
"......卿阳,"宇真看着我,有些不舍。可我还是看见他举高了他的手,然后,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之后的,我都记不清了。
再醒来时,我已在自己的房中。宇真坐在我身边,而屋外,已近黄昏。
"宇真,阿爹呢?"我张开眼,巴巴的看着精雕细刻的床梁。
我阿爹呢?卿阳病了,我的头好疼,可阿爹不在,不在我身边。
"炎炎,"宇真脱下靴躺到我身边紧紧圈住我,"炎炎,先生不在了。哭出来吧,哭出来吧。"
他这么说着,宇真的嗓音好温柔好温柔,就跟阿爹一样温柔。
阿爹......
你就这样不要我了么?
"你说的,阿爹只是睡下了,对吧?"对吧?宇真,骗我吧,就骗我这回,可好?
宇真拍着我的背脊,一字一顿的说道:"炎炎,先生已经去了!哭吧,我在你身边啊。"
"我不要你,我要阿爹。"
"你的阿爹过世了!炎炎!"
为何不骗我?就说阿爹只是睡了也好啊!为何不骗我呢......
"宇真,是不是我不闹着上京兆,阿爹就不会有事了?"我问道。
宇真叹息,缓缓地说着:"炎炎,这是注定的,你注定要走到我的面前!"
可我不要!
"我不要注定好么?我要阿爹,我不要你,我要我阿爹,我要我阿爹......你把阿爹还给我,还给我啊!我谁都不要,我要我阿爹啊......"
脸颊湿了,有水珠落在宇真的肩头,一滴一滴的蔓入他的衣内。
我合上眼,终于还是忍不住,泪慢慢的流,我无声的哭。
儿时,我跑到村里的私塾去偷听,阿爹打我的手心,然后温柔而倨傲的笑容,我忘不掉。
儿时,我染了风寒咳嗽了整夜,阿爹背着我走着山路到县城看大夫,他眼中的担忧,我忘不掉。
长大些,我每每有所成,渐渐可以与阿爹对答如流,阿爹的赞同和笑容,我忘不掉。
再大些,我闹着要去京兆求取功名,争那么一口气,阿爹摇头却答应,我忘不掉。
我登上榜眼之位,阿爹没说啥,可他眼中慢慢的愉悦,我忘不掉......
我的阿爹......
我的阿爹......
他包容了我的任性,包容了我的小脾气,包容了我的所有......可他,已经不在了!
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宇真,我不要你,我要阿爹好不好?"我淡淡地说,如同在谈论天气一般轻易。
阿爹若能回来,我有何不能放的?
"炎炎,先生不会回来了。我在你身边,我代他爱你,可好?"
阿爹不会回来了,这我知道,我真的已经知道了!
"我陪在你身边,一直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宇真......我想阿爹......"我停止了抽噎,终究还是让自己平静下来了。
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耍脾气,若是阿爹看得到,他一定会这么说我吧,说的时候,他的眼角会带着笑容微微向上扬起,唇角勾勒一个完美的弧度,然后用他温柔似水的嗓音取笑我。
眼前,似乎可以看到这样的阿爹。
我笑,因为阿爹曾说过男子不能落泪。
我在笑,那么划过我脸颊的又是什么呢?
"炎炎,你不要这样,我看了好心疼。"宇真抓住我的肩,看着我道。
可我还在笑,笑着望着远处,可究竟是多远处,那多远处有谁,我却不知道。阿爹......
"炎炎!哭出来,大声的哭,这样你就好受了。"
我摇摇头,是笑着摇头!"我没在哭,阿爹不会想我哭的。"
我还有太多事没做,再做到那些事之前,我不能哭。
可屋子不会滴水,面颊上的水滴还是我的泪!
阿爹......
抱着我安慰我的人是宇真,这一刻,我真的知道,阿爹回不来了。
"宇真。"从今以后,就只有他了么?
从今往后,我的身边,就只有宇真了!
"炎炎,我会留在你身边,陪你一辈子。"宇真再次强调。
他俯下身,吻我的面颊。他的眼神,宛若眼前出现的是稀世珍宝一般。
我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能紧紧地抱着宇真。此时此刻,我只想身边有个人陪着,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人!
宇真很温柔,虽然他的双手有些冰凉,但却比我印象中方才握过的阿爹的手暖和些,他的手拭去我脸上的水珠,然后对我露出笑容,再次重复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