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盼着他答是,盼着去见见那些个阿爹的亲人。想着想着,竟有几分急切。
慕卿涤眉头一挑,脱了方才的大大咧咧,他牵起唇角,那表情似乎是不屑一顾,他道:"慕陨辰?那种人根本不配做慕家人。我们慕家是何种人家,岂会有此种贪图富贵之人。"
如若是数月前的我,只怕早就跳起来与他争个高低。谁人竟如此轻易的诋毁我阿爹?他若是贪图富贵,便不会在官运亨通之时带我离开京兆。
我的阿爹,又岂是尔等可以评价的!
我摇摇头,不愿与他多说。要与这种人共游沂水,我不如一人慢慢荡悠。
思及此,我不发一语转身走人。
慕卿涤拉住我,笑嘻嘻的道:"你这人也真奇怪,你与慕陨辰又没啥关系,何况我也没胡说。"
他还说!我忍不住瞪他一眼,道:"慕大人怎会是贪图富贵之人?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求取功名便是为了苍生,你竟说他贪?"
慕卿涤看了我两眼,拉我坐下又开口道:"我也不知为何,就觉得你特别亲切。老实说了吧,那慕陨辰是被我们瑛州慕家除名之人。我们家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举凡慕氏子弟一生皆不得求取功名贪图利禄,违者逐出家门。那慕陨辰便是犯了族规被逐出去的。"
"为何?"
"自古做官的有几个好下场?"他嗤笑一声,旋即又道,"吾辈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安稳一生。何况官场黑暗,我等君子岂能涉足?说来那人也算是我叔叔,听我阿爹说,慕陨辰当初是为了一名女子赴京赶考的。自他踏出慕家那一刻起,他与慕家便再无瓜葛。"
这是什么奇怪规矩?难怪阿爹那日提起瑛州时多的不是怀念而是感慨。
"女子?"我有些疑惑,是我娘亲么?
慕卿涤嘻嘻一笑,偏头看我道:"你真的很奇怪呢,怎就对那人这么有兴趣?我悄悄告诉你噢,那女子比他年长,还是宫里头的嫔妃。"
我有几分愕然,但也不愿多去想。
除却此人看不起我阿爹外,他尚算是个好伴游。许是此地历来都是世族定居之所,故而走在街上也觉有股书香气。一路走来,慕卿涤说了不少瑛州的风土人情当地民俗,但关于三家却只字未提。
不过看此人的谈吐举止,倒可一窥慕家的行事作风。阿爹确实是慕家出来的人,至少性子与处事之道是极其类似的。想起阿爹,我已不如数月前那般失态,仅仅只是难过,仅仅只是思念。总会不经意间想起阿爹的笑和他那双大手,然后一想就是好久。
慕卿涤为人虽有些轻浮,但身上却依稀可以寻觅到些许阿爹的味道,或许该说,是慕家人的味道。
阿爹,我能做好,请您看着我,我会做给您看的。
回到客栈,萦珲已为我打点好一切。
"大人方才所见的慕卿涤正是慕氏一族现任的族长;而崔家的头位则是礼部尚书之兄崔元籍;薛家如今的当家是薛棋,此人乃御史大夫薛凯之父。三家之中,瑛州人皆奉慕家为最,奉之为青莲,似有统领瑛州氏族之姿;崔薛二家虽在朝中实力不容小觑,但在此地,却都屈居慕家之下。"萦珲一边说,一边收拾包袱。
我蹙眉,心里略有了底。说到底,要摆平瑛州氏族,必得先摆平慕家呵。但在此之前,崔薛二家也不是好对付的。
于情,我不可能为讨好崔薛而联手对付慕家;
于理,这三家互相牵制,少了谁都不是好事。
我啜一口茶水,唇齿间似乎还余油那盐酥鸡的香味,我笑,笑自己这些年来耳濡目染京也学得如宇真一般模样,想事情前总爱喝水。这些事,一件一件都得办,我若无法在瑛州有所作为,那我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兆,也一辈子都无法向那人讨债!
"萦珲,去衙门吧。"
"不多打听一些崔薛二家的事?"他问道。
我摇头,有些事其实无须打听。慕卿涤的话,徐牧之的提点,萦珲方才所说的,已足够我明白其中点滴。剩下的,猜也猜不到,崔、薛、包括慕家究竟如何想、如何看我这个新人,不亲自会会,光靠猜是猜不出的。
与其旁敲侧击,倒不如亲身体会来的贴切。
我瞧见萦珲脸上淡漠的表情,突然很想猜测他心中所思,于是又道:"萦珲可是在想,若用宇真......若用陛下的暗探便可少花这些心思?"
这沉默的人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我知道我猜对了。
我笑,这是自然的,他们眼中,我从来都只依附在宇真身旁不思进取。可这些年,我虽无作为,但所见所闻所学所思未必比谁少。
府衙的状况基本如我所料,例行公事的派人与我交接,例行公事的交代府衙中的日常琐事,例行公事的做了报备。
看得出来,这些人对于我的到来并没有期待,更甚之,是不欢迎。
这其中缘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我的调任挤掉了原本该掉至此处的官员,这人很可能是崔薛二家之人;其二,我的到来使得前任知州调职。从徐牧之的言谈来看,前任知州姓陈,似乎颇受百姓爱戴。他在任期间虽未有多好的政绩,但却受到拥护,很得民心。
可惜,来这儿之前,我只想着要看看阿爹长大的地方,只想在这里也做些什么,却忘了可能有人在这里已经做的很好!
所以宇真开始时才会觉得为难不愿答应么?
我笑,也知道自己已无退路。要么一辈子碌碌无为的留在此地,要么就做出些事送自己回到京兆,回宇真身边。
"萦珲,你怎么看?"
萦珲瞧了我两眼,似有些犹豫。我冲他笑笑,示意他有话直说。我已不是孩子了,不至于听几句真话就发脾气。
"大人,您又想起慕先生了么?"萦珲却不答我,问了句八字不着边的话。
我一愣,不解他的话。
萦珲坐到我身边,我见他伸出手掌落在半空中,他看了我半晌,这才落了手摸摸我的脑袋,"大人想起慕先生时,眼里总是很怀念。您在逼着自己长大,其实不需要啊?您为何不靠着陛下?"
"不是我要逼着自己,只是这世上最宠我的人已经不在了。"我道,包容我任我为所欲为的人已不在了。
萦珲摇头道:"陛下也可以,大人,有些话萦珲或许不该说,但您可知道,您如此决断的要离开,虽给陛下添了些小麻烦,但陛下真正气的,是您不信他,您不信他能如慕先生一般给您一个为所欲为的地方。"
宇真气的是我不信他么?我黯下眼色,笑得很浅。可宇真也该知道,一辈子都靠着他,那我算什么呢?
我笑道:"萦珲,我不要一辈子都靠宇真,我要他靠我!"
成为宇真的左右手,这是阿爹的期待,也是我的期望。
萦珲不语,他的手顿了片刻,才拍拍我的肩道:"慕大人,我相信终有一日您会站在陛下身边,成为名留青史的臣子。"
我一愣,半晌后才笑出来,道:"谢谢。"
想来,萦珲是除了阿爹、宇真之外,第一个认同我的人。那也是我头一回见他笑,我想我会记一辈子。
"大人,可要歇息下?"马车里,萦珲如是问我。
我摇摇头笑道:"去崔家吧。"
萦珲不语也不阻止我的决定,仅仅是掏出一块小点心递给我,转身出了去。
萦珲真真是个最贴心的人呢,我笑着想。
在瑛州知州府歇了一夜,今儿个清晨醒时,阿爹不在身边,宇真亦不在身边。我起身坐在床边,许久后才喘息笑了笑开始适应。离开京兆后,我一路赶往瑛州,这几日都是在客栈过的。
既无余力也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以后的归所。
如今居住的这间屋子有些简陋,相对京兆那座空荡的大屋子,它确实显得简陋多了。但无论是桌上摆设还是柜中藏书,无一不在彰显前主人的修养与品味。昨日夜里萦珲提及前任知州被调往润州,官阶上虽是平调,但被毫无缘由的调离任谁看来都不合理吧?
也难怪知州府内那些人不愿配合我了。
那一堆卷宗,看起来虽不吃力,但谈及消化,却还需时日。何况摆在我面前的,还有三家这个大问题。
花了上午的时间调来三家的相关卷宗粗粗扫了一遍,我拉上萦珲便出了门。
萦珲已不如前几日那么沉闷,偶尔也会问我两句。如今我身边,也确实只有他一人能说话。他问什么,我自然回答。诸如他问我为何不先整顿府衙事物,我于是告诉他,源头不清,哪能指望里头的鱼儿能听话?府衙里的人,即便不全都是三家的,却定有部分是耳目。
何况,再不去拜会三家,恐怕一顶瞧不起世族的帽子就等不及扣上来了。
依档案看,无论是慕、崔、薛的哪一家,都早在林翰建立新政前便立足此地了。而崔薛二家更是有些当官的,朝中要员也不少见。
照此形势,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慕家成为三家之首啊,或许其中有另一番解释,是我所不知的。
方才拜会了薛家,薛棋的模样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整一个慈眉善目白胡子老公公,与那御史大夫薛凯并不像。
薛凯我见过,也有些印象。对这人虽谈不上好感,但也知道此人官风清廉,为人耿直。宇真也赞过他,说他一杆铁笔记史册。
不过薛凯参过我,说我懈怠公务,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薛老爷子颇有读书人的模样,与他那刚正不阿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为人顶和气,他敲我的眼神,我看不出恶意,也看不出排斥。
只是,此人究竟是真正的慈蔼或者是笑笑老狐狸一只,日后自有分晓。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老爷子短期之内并不打算刁难我了吧。
按照林翰律例,新官报到后可有三日假期用以熟悉事物,整顿身边繁杂。然每地的习惯风俗都有所不同,也并不是每一州都须慎重的拜望当地乡绅的。瑛州是例外,雍豫幽三州亦然,不过前者是世族,而后三者是封王之权罢了。
我掀开帘子,问:"萦珲,你如何看薛老爷子?"
萦珲回头看了我一眼,道:"他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我笑,萦珲在宇真身边待的比我更久,什么模样的人他没见过呢?
"不过,他似乎对大人没有恶意。"
萦珲与我想的是一样的。薛家真的不是问题么?我蹙眉,却想不透理由。在宇真身边四年,心知他虽对这些世族不怎么记挂与心,但也未曾小觑。可说到交情,那是绝绝没有的。不是宇真,我不以为薛老爷子还会买谁的面子。
当然,不可能是慕家。
亦罢,既然是迷题,便总有揭晓的一日。
"大人,崔府到了。"
我跳下车,心里总觉有些别扭。我看看萦珲,好半晌才笑道:"萦珲,我可否拜拜你别在大人长大人短的了,好怪!"
昔日在宫里,我不爱与人打交道。加之常在宫中行走无须与其他官员盘交情,称我为大人的还真少。
我想了想,道:"就叫我炎极吧。"
萦珲退了两步道:"大人,这使不得。这二字是陛下赐的,属下不可随便称呼。"
萦珲是个体贴而古板的人,我补充道。拍拍他的肩,"宇真从不叫我炎极的,这二字放了没人唤也浪费了。人前你大可行你的规矩,可人后就拜托你饶了我的耳朵了。一声声大人的,我还真挺不惯。"宇真喜欢叫我炎炎。
"是,属下知道了。"
我微笑,想来那时候也真年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习惯官场礼数,可后来经历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包括这大人的称呼。
递上拜贴,我与萦珲随小厮进去。
崔府与薛府又是另一番风味。薛府的院落极简单,到处都是竹制的亭台,花圃里也多种植各品种的竹,雅而不俗。屋内摆设虽看似简单随意,但随便哪样东西拿出去,都是叫得上名号的,也算内秀。
而崔府相比之下就略嫌奢华,一路而来,牡丹等各色花卉居多。我看在眼内,暗自记在心里。人都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其实这居家摆设之中也能小窥主人的品性。崔家虽也是有渊源的世族,但只怕已渐渐被这钱权之争破去了君子习性了。
小厮将我引入客厅,奉上茶水,只道下去请他家老爷了。
我在客厅等候,闲暇时也四处张望,按着不同摆设猜测这崔元籍的喜好与修养。不知不觉,等了许久。
我挑起眉头,笑问萦珲:"我们等了多久?"
萦珲道:"快一个时辰了。"
是么?撇嘴一笑,真不错,好大的一个下马威啊!
第六话
"大人?"
我明白萦珲的意思,说是该去问问。
我摇头,笑笑与他说:"或许崔先生有要事耽搁了,你我就再等片刻吧。"我使了个眼色,相信萦珲能明白。
人家的地头上,总有人家的耳目。
我啜了口茶,心想换了从前那心浮气躁的小孩,怕是早就跳起来了吧。阿爹和宇真都教过我,为人要冷静要前思后想。如今,我学会了,学以致用。
"知州大人远道而来,倒是崔某怠慢了。"
说人人到,我起身,看向这个从正厅里走出来的崔元籍。仪表堂堂,眉目端正,算得上是俊朗男儿。
离开京兆时,宇真曾嘱咐我,这世上长得好看的人未必都是好人,他压根把我当三岁小娃了。
如何辨认脸色,我还是知晓的。
崔元籍约摸三十出头,这等年纪就掌管一大家子,想来需要不少心力,此人实力不容小觑呵。
我拱手作揖道:"小官慕炎极见过崔先生,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崔先生笑纳。"
崔元籍笑道:"慕大人说笑了,我等不过是沂水小小良民,怎敢收您的厚礼。您未免也太瞧得起崔某了。"
崔元籍说的轻巧,可他的眼却没藏住心事。我亲眼见着他扫过仆人奉上的锦盒,很是不屑。
也是,他弟弟可是礼部尚书,此人要什么稀奇古怪的没见过?
不过,若然不是他在演戏,那此人远比薛老爷子好对付的多。
我踱至他面前,道:"崔先生,这不过是京兆带来的小小见面礼,怎么称得上是厚礼呢?若您不笑纳,便是瞧不起小官了。"
"慕大人,这玩笑可开不得。您是京兆来的官,自是不知我们这儿规矩的。我瑛州历来都出文人贤士,以清廉君子闻名。您说您这礼,我可收或是不可收?"崔元籍说的好听,只见他挑起眉,又道,"大人,崔某劝您一句,这儿是清廉之地,不是您拿来玩的。"
我要是玩就不到这儿来了!我合上眼,片刻后再睁开又是笑意盈盈,我道:"那是,真是对不住,是小官疏忽了。"哼,这下马威还真立的不痛不痒,挺有威严的呀,官场这四年,我还从没听说拜会当地乡绅又不送小礼的。所谓礼轻情意重,初来乍到这是普理,今儿倒好,就被崔元籍这一句收不得的清廉给挡回去了。
呵,还真是张眼说瞎话,我便不信,屋子里如此多的珍贵摆设品全都是他自己买来的。
我打量崔元籍的同时,他也在仔仔细细的研究我,他瞧不起我,这一点分明写进了他的眼里。他道:"慕大人此番来我们这小地方可还习惯?"
我呵呵一笑,道:"怎会不喜欢,瑛州地方虽小,但人杰地灵。小官来这儿,恰好也沾沾仙气。"我心下盘算,也该是时候找个借口脱身了。今日拜会,我只想瞅瞅这三家究竟怎生模样,并不急于摆平他们。眼下,摸清这几个当家的性子行事才是首要。
崔元籍的一番谈吐一番表现,我已可将他看个七八。想来他接掌崔家一定时日不久,与薛老爷子的沉稳深藏不露相比,真叫一个天一个地。不过,他既能坐上这位子,想来也有一点能耐。只是我今日,没瞧见罢了。
"仙气?大人若沾得了仙气自是很好,若沾不了可也别把晦气给沾走了。"
他的意有所值我自然一一听在耳中。
论及利益冲突,我的到任当对三家都无太大损害,可偏偏崔薛二家已是如此截然的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