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这公平么?"
柳三笑笑,在他眼中这似乎很平常:"大人,瑛州乃氏族鼎力之地,氏族最重的便是门第,与公平与否何干?"
他觉得平常,我却不然。我只听说过有因为家里出不起钱让小孩上私塾或学堂的,却还从没听说过要读书有钱的都寻不了好老师。
如此门第观念,何谈公平?柳三的看法,我无法苟同。
我真的以为,我不至于会与三家起冲突的,至少,不会与除了崔家以外的两家起冲突。
可谁知道,一切竟来的那么快!
第七话
或许,我所认定的在柳三、慕卿涤、薛老爷子眼中,都是不可理喻的。
我生在小村落里,虽说教我识字懂理的是氏族出生的阿爹,可阿爹从没告诉我门第观念是何等重要。
至少,我不认为仅仅因为出身不同就可以剥夺别人读书的权利了。
当然,我也知道,好的夫子先生都往三家挤,这无可厚非。三家的私塾供本家子弟读书识字也无何不妥,只是,没必要霸着这么多好夫子吧。
我不信,瑛州所有教书人都希望进三家任教席,就每一个愿教普通人家的小孩的。这其中,必有什么别人不知的约定或妥协,而我想做的,便是打破这妥协。
这事,我没有对柳三提,只是私下问了高武的意见。
"大人,您想办学堂?"
我点头,道:"是,阿武你不觉得瑛州的学堂甚少且素质不高?"这些学堂,若只是教人识大字做算术自然不成问题,可若要说上教书育人尽师道,却远远办不到。
高武看了我许久,摇摇头道:"大人,您的想法很好,可您也该知道瑛州所有的好夫子都在几个氏族大家。没有好夫子的学堂您办来做何呢?"
"谁说没有好夫子的?"我努努嘴,瞅着高武迷茫的眼神缓缓笑开,"谁说这儿没有好夫子的,你说是不?萦珲。"
高武没弄明白,可跟了我不短时候的萦珲明白了,他看看四周后小声说:"大人,您打算与三家宣战么?"
"我没想要宣战,萦珲,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该去争取而已。可能这在瑛州子民、在那些氏族大家眼中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造成了默认的规矩。可既然它不是明文律例,我为何不能打破?"我反问萦珲。
我拍拍萦珲的肩膀,知道他在担心我。我来瑛州也不过数月,自是比不过那些个氏族大家的,这件事不好办我也知道,可我想做。
萦珲不语,只道:"陛......他也不愿您冒险。"
我笑起来,看看外头碧蓝的天,道:"萦珲,你说过我能站在他身边的,若连这些我都做不好,我凭什么站到他身边为他排忧解难。"
这一回,如不能说服三家为首的氏族,我以后在瑛州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吧。我笑笑,还是决定做。
可高武没弄明白,他摸摸脑袋问道:"大人,我还是没懂,您说的好夫子究竟是谁?"
我白个眼,道:"高武,我问你,你不识字?没读过书?没考过秋试?"
高武愣愣点头:"识字,也考过秋试。是及第进士。"
"那不就结了。"
"可......"他还在犹豫,我见他思考了又思考,终究还是点了头,"我信大人能做好。柳三也是及第进士呢。"
我找高武不找柳三,并不在于高武比柳三聪明或多才,仅仅因为高武不是瑛州人。他虽受过慕家恩惠,可毕竟不是本地人,没被氏族观念浸染透。而柳三,恐怕他无法附和我的想法吧。
"大人,就我一个夫子么?"他又问。
我叹息,决定不再说话,接下来该如何做,有的是我需要盘算的了。
萦珲在我身后,补了一句:"高大人,我家大人是他那年的榜眼。"
学堂还是办了起来,用府衙的一座小院落,我与高武作为夫子叫这些小鬼头读书识字。本来瑛州就是个太平地,没啥大事情。我如今教教书也当消遣。
柳三并不理解我的举止,在他看来,氏族子弟就该受好的教育,这个观念我驳不过他,也没勉强他与我同去。只是学堂设在府衙内,每日每日免不了都有些声响,何况小孩的嗓门本身就大,还喜欢叽叽喳喳,柳三在一旁冷眼旁观了两三日,便也觉得好玩起来。
学堂刚开始时,学生是不多的。
约摸过了一旬时日,多半是口碑相传的关系,学生渐渐多起来。当然,麻烦也接着上门。比如现下--
平素与崔元籍周旋的都是柳三,可今儿个人家亲自上门来找碴,我怎么着都不能只让柳三去吧。我耸耸肩,换了官服出去。
崔元籍的脸色还是如常,谈不上温文,但至少很平静的模样。柳三跟我说过,此人并不如薛老爷子那般老谋深算,但却也有不少手腕,可惜不大干净,失了君子风范。
听他口气,便知他与崔家没干系,且还有些瞧不起崔元籍。
我迎上去,陪着笑脸道:"崔先生,炎极有失远迎了。"
崔元籍哼了声,轻啜了一口奉上的茶,我见他蹙起眉头,小口吐了出来。
我心中暗笑,此人果然不君子。阿爹曾说,君子应通晓礼数。显然崔元籍并不通晓,或者,他只是想给我难堪。
可我不是氏族出身啊,我转头,见柳三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一幅要发作的模样,这人平日里最好脾气了。
其实也是我不懂规矩,后来才从柳三口中得知,吐出主人奉上的茶,是很大的侮辱。很可惜,我从前不懂,也不觉得有何侮辱。
那时我只是说:"府衙里简陋的很,自是比不上贵府金贵,怠慢之处还望崔先生海涵。"
崔元籍回了我一个极诧异的眼神,当时柳三也是,众人之中,只有我一人还在笑,还在微笑。因为我记得,伸手不打笑面人,这话阿爹和宇真都常说。
崔元籍勾起唇角,笑道:"崔某以为大人在沂水呆了些时日,也该知道本地的规矩了。岂料大人竟做出今日之举,真是令人失望呵。"
我装傻道:"炎极愚钝,不知崔先生所谓何事,可否明说?"
他嗤笑道:"慕大人,瑛州氏族有瑛州氏族的规矩,你私下开学堂供那些平民上学便是触犯了我们的规矩。"
我笑,问:"哦?真有此事?不知先生所说的规矩可有明文条款供在下参照遵循的?"
"慕炎极!这是规矩!"
我又笑,忽然觉得此人不过尔耳,比起慕卿涤,比起薛老爷子,他远不是对手:"崔先生,既然贵府设有私塾供贵府子弟修习,为何我不可以?炎极不认为自个儿犯了哪条律例。林翰国历虽不说人人都得读书识字,但也没不准别人办学堂做善事的。"
他忿忿道:"你要办学堂我无疑义,但是大人招的都是那些三教九流的子弟,这些人能有什么出息,哼!你跟这些货色为伍,只会降了你的身份和格调。"
以静制动,这也是办法。我心里头虽然火,可面子上还算冷静。我喝了口水,道:"崔先生一口一个平民,一口一个三教九流,炎极是不懂了,生来为人还分那么多?先生不觉得先生的话才是降了格调的?何况炎极开学堂,也没拦了先生什么路。先生家的夫子还在先生家,先生家的学生也还在先生家。"
"可你坏了规矩,你让我等氏族如何在瑛州立威信?"他眯起眼,已是极不耐烦。
我浅笑,只道:"贵府在瑛州已近百年,这威信又怎能是区区在下可以动摇的?先生您说笑了。炎极开办学堂不过是一时好心,如今看来沂水子民也都挺乐意。既是好心做好事,炎极就请先生暂且不要干涉了。"
崔元籍顿了好一会儿,他顶着我,道:"好,崔某就暂且不插手。不过我也劝大人了,别以为有慕家给你撑腰你就可以在瑛州为所欲为了!若此事薛家不反对,那崔某也无意见,日后也绝不干涉!"
我大喜,道:"崔先生此话当真?"
"当真!"他坚定。
我笑,我倒不怕薛老爷子不答应,只怕慕家那边有意见呢。
可崔元籍分明就说了,只要薛家同意便可。
隔日,我拜会薛老爷子,他是应下的,还说可借我几位夫子。
不过他也说了,如此一来,他薛家欠我阿爹的人情就算是两清了。
我笑,道了声谢。
学堂的事进行的很顺利,不仅是薛家,连瑛州第一大族的慕家也遣了两位不错的夫子前来教学。慕卿涤的说法很简单,只说这事挺好,他该帮帮。
我笑,这或许是慕卿涤自己的想法,但绝绝不是慕家的。
慕卿涤也笑,他摇摇头道:"没错,此事与慕家而言表面看似有损,其实不然。瑛州氏族这般作为已有好几十年了,即便今日无你打破,明日或许也有别人。再者,学堂的夫子还是慕家的,日后若真有人飞黄腾达,心中也能记挂慕家的好,只有益处。我真不明白,如此简单道理,那些老爷子们怎就想不透彻呢?"
恐怕不止如此,我坐在慕卿涤身边,伸手撕了块盐酥鸡往嘴里塞:"顺便也损了崔家不是么?"
慕卿涤瞧我,狐狸眼中尽是笑意:"呵,卿阳你变聪明了呢。"他伸手,想摸我的头。
我躲过,扯开嘴微笑道:"你为何讨厌崔家?"
慕卿涤的手落了下来,他撇撇嘴:"讨厌需要理由?"
当然要!
"无论是从家族原因还是私人理由,我都讨厌崔家。" 慕卿涤续道,"放眼瑛州,崔家是最大威胁。崔元籍与我慕家素来不和,处处作对,他弟弟在朝中步步高升,总有一日会是障碍。我若不趁此机会打压一下,灭灭崔元籍的气势,他还真当自己是瑛州氏族之首了。"
我瞧瞧慕卿涤,只有这时候慕卿涤才像那个我最初见到的他,我想这是真正的慕卿涤,在慕家的作为慕家族长的慕卿涤不是他。"私人理由呢?"
慕卿涤提筷的手动了下,我清晰的看见那块原本在慕卿涤筷间的盐酥鸡落回了盘中。他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好半晌,慕卿涤才道:"卿阳,我小时候很喜欢跟着小叔跑,阿爹都说我是小叔的跟屁虫。那时,谁都以为天资聪颖的小叔会是慕家的下一任族长。旁人都道小叔离开慕家赴京赶考是为了秦钦,可小叔他又何尝不是为了估计崔家小姐的颜面呢?"
慕卿涤似乎很喜欢阿爹,单独相处时常常能听他提起阿爹,他小叔小叔的叫,说了许多我所不知道的阿爹的事。
还有一些慕卿涤也不知晓从他阿爹那儿听来的事。
"可崔家在崔元籍手中有何大作为?"我问他,不以为如斯冲动的崔元籍能有何等能耐。
慕卿涤却摇头,道:"未必,他能坐上这位子就有他的能耐。何况崔元籍本也就多心眼。卿阳,你算是惹着他了,以后可得小心,你若真出了事......"
"谁都帮不了我?我知道。"他为了慕家利益不会帮我,薛老爷子也说还清了人情不会再帮我,即便我如今在沂水甚得民心,也抵不过崔家百多年的经营。
"你知道便好,你的性子啊还不够沉稳,有几分小孩脾气在。若不改改,你会吃苦的。" 慕卿涤浅笑,"你这般性子,小叔怎会答应让你跻身仕途呢?"
我亦不知,而且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阿爹究竟怎么想的。
我靠上酒楼的窗栏,瞧下面路人人来人往。
这几月来的努力,总算让自己融入此地。别人见了我也会亲切的叫我,府衙内无论柳三、高武或是其他官员基本都愿真心已待。
且学堂之事,使得颇多之前不看好我的人侧目。不过,最让我高兴的,莫过于每隔几日去学堂教书时那些小鬼一口一个的先生。
有些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我如今一件一件的在做在尝试。我不知道这些宇真是否都知道,但我想他会知道的,他应该也会点头微笑,如慕卿涤现下的笑容,积分赞赏几分欣慰。或许,阿爹也会。
"啊,下雪了。"看到那片片从空中落下的晶莹,我忍不住欢呼。
下雪了,又是冬天了么?
"喜欢看雪?"慕卿涤问我,他或许跟宇真一样,都不解我为何如此喜欢看雪。
我点头,"嗯,我长大的地方不下雪,后来到了京兆,才知道雪原来是这样的。"伸出手,掬了一片,入手时已化了。"你不喜欢?"
慕卿涤耸肩道:"看多了就习惯了,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卿阳,你真像个孩子。"
是么?看多了便会习惯,然后会麻木么?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再问。
离开酒楼回府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与慕卿涤也只有在酒楼里一同吃盐酥鸡时,才能坦诚相对。他是那个敢说敢做敢笑的慕卿涤,而我也不必计较这个计较那个可以很放肆的慕卿阳。
说实话,我不喜欢整日戴着微笑面具做人,很累。可不这样,又能如何?况且我也习惯了。
萦珲为我热了手炉送到我身边,替我披上件厚实的袄子。
我问他为何。
萦珲只道:"你不是很爱看雪么?往年冬天常常可以看到你一人站在院落里看雪。"
我笑,确实如此。我平日喜欢赖床,只有下雪天醒的早。
宇真曾阻过我几回,可后来见劝不了我也就任我了。
"萦珲,这是我第一回看见除了京兆以外的雪呢?其实都是一样的。"可是陪我看雪的人却变了,从前是阿爹,是宇真。可如今两人都不在我身边。
我蹲下身,顿时觉得冷。我穿的够多了,还捧着暖炉,本不该冷的,可偏偏觉得,很冷。
真的冷。
我伸手,学去年宇真做过的事,在雪上写字,写下宇真的名,一边写,一边想着那个我拧我鼻子会笑我闹我,做错事也会指责我的宇真。
终于承认,离开京兆半年多,我想他了。
"萦珲,我想他了。"这般感情不能与别人说,在此地,便只有萦珲知道。
萦珲不语,我抬头看他,却觉他神色有异。于是问道:"怎么了?你有事没说?"
萦珲叹息,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
我微笑道:"萦珲?"
他抿抿唇,道:"陛下......陛下前几日册封华云昭容之衔。"
我顿了顿,道:"是么?是中书令华大人之女?"
萦珲点头。
我又顿了顿,笑:"这有何不妥么?"
萦珲看着我的眼神有几分讶异,他缓缓道:"炎极,你不该笑的。"
"那我该如何?我该大喊大叫?该指责宇真么?呵......萦珲,宇真是一国之君,他宠幸谁都是正常,何况他若真的不碰华云,你以为华冉会就此作罢?"我承认我现在很难过,心里头很乱,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宇真?不,他的心思我都懂,都明白。可......即便明白了,还是会难过。
真酸!
"我不知道,"萦珲蹙了眉,似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顶着我瞧,然后说,"我只知,从前的炎极会发脾气,会对陛下说不要。"
我一怔,站直了身体背对他,雪花落在我的手中,徐徐融化。我没回头,可还是笑了:"谢谢你,萦珲,可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
那个能够任性能够放肆能够随心所欲的我已经不在了。
我缩缩肩头,往屋里走。
原来冬天真的冷。
这一回的冬天格外的长,往年我在京兆也没见过如此长的冬,如此久的雪。
又是连着十余日的雪,昨儿个夜里方才停下。
这已是入冬后的第三个月末了,按常理早就该入春,即便不是春光明媚,也不至于那么冷。虽说瑞雪兆丰年,可落了那么久的雪,是否真有丰年,不得而知。
我听人说,齐州的暴风雪毁了不少庄稼,与瑛州毗邻的汾州似乎还闹了雪崩。
近日宇真的负担不小,也不知他是否安好。宇真的性子便是太勉强自己,一口气都不愿松,我担心他太顾着灾情反而忘了自己,可我在瑛州,还真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