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疑点众多,却不及细想。
事情既然已被我查出,我就得向我爹秉明。
但他对沈君桓深为信任,要让揭穿此人的险恶用心只怕还需费一番功夫。
於是,我著手安排了一出戏。
那天晚上,正是裴家上下聚首之时。
我爹一宣布开宴,众人便吃喝起来。
正在杯盏交鸣之时,突然跑进一个无赖泼皮来。
护卫上前阻拦,却被他脱了身,他一边跑一边高声叫道:"沈掌柜!俺找沈君桓沈掌柜!"
我爹皱起眉头:"君桓,你认识此人?"
沈君桓面无表情的道:"不认识。"
我见状,朝护卫们高声发话:"听见没有!?我义兄说不认得此人!还不将他快快赶走!?"
"可俺却认识他哩!"那泼皮嚷道,"他还给过俺十九两哩!"
我嗤之以鼻:"笑话!十九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就凭你能拿这麽一大笔钱?该不会是做发财梦做糊涂了......把十九文说成了十九两了吧?"
众人闻言都笑了。
泼皮却大模大样地从怀里摸出一大把银子:"看见没有?真金白银哩!这可都是俺替沈掌柜送信得的!"
"原来如此,是送信送的啊。"我故作恍然大悟状,"那请问......是什麽信竟会如此金贵?"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信可了不得了哩!"那泼皮道,"说出来只怕大家都要吓一跳哩!"
有人忍不住问:"上面到底写了些什麽?"
"不要说出去哦,"那泼皮故作神秘的道,"那里面啊,都是裴家赈灾物资短斤缺两的证据!"
众人渐渐笑不出来,开始小声议论。
我爹看向沈君桓:"你跟我过来。"
说著就带他进了内堂,我见状,也悄悄跟了进去,躲在角落里偷看。
"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也想知道。"沈君桓轻描淡写的道,"也不知是谁用心良苦的安排了这场戏来扫大家的兴。"
他说著,朝我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
我心知已被他识破,索性站出来:"不错,是我安排的,但我可曾冤枉过你?"
他看著我,过了许久才开口。
"不错,送到官府的那封检举信是我写的。"
我爹瞪著眼睛,难以置信的盯著沈君桓:"为......什麽?"
"你知道的。"
我爹黯然的低下头:"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
"我怎麽可能忘记。"沈君桓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们裴家欠下的,我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可你明明说过的!"我爹道,"你明明说过!你说你不会和煊鹏争夺财产!你说你只想留在我身边平淡度日!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那你呢?你也明明说过会一辈子对她好!说过海枯石烂、不理不弃!可到头来呢!?还不是把她扫地出门,害她抑郁而终!?"
我爹闻言说不出话来,我也说不出话来,这样的情况太过诡异,而我知道的却太少。
他们在说什麽?
说的又是谁?
我爹终於艰难的开口:"既然你这麽恨我,为什麽还对我这麽好?"
"若非如此你又怎麽会乖乖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给我?"沈君桓道,"你可知道裴家有多少产业已经转到了我的名下?"
"你--!!!"我爹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君桓冷冷的笑了。
"现在你是什麽感觉?
"是不是很难过,很伤心,很绝望?
"是不是觉得过往的一切都天翻地覆、支离破碎?
"告诉你,这就是被人背叛的滋味。
"而我就是要让你尝一下这种的滋味。
"因为,这是我娘当年饱尝过的味道!"
说完,他便扬长而去。
我爹刚忙命人拿来帐簿核对,越看越是气得浑身发抖,突然间,人一歪,倒了下去。
我吓坏了,赶快找来大夫,然而无论大夫如何努力,最终回天乏术。
没过几日,我爹便撒手人寰。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突然到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就在前些日子,他明明还拿著戒尺逼我读书,见我稍有倦怠,便会家法伺候。
那时候,我老在心里埋怨他,恨不得他再也不要管我的事。
可没想到,一转眼,他竟会躺在冰冷的棺木里!
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
但众人声嘶力竭的撼哭却毫不留情的刺破了我的自欺欺人。
我爹已经不在了。
那个曾将我举得高高的,将裴家产业一处处指给我看的,喜欢摸著我的头哈哈大笑的我爹......已经不在了......
......哪里都不在了......
他活著的时候虽然时常骂我,但哪一次不是为了我好?
他比谁都希望见到我的好。
他希望我能如鲲鹏般展翅高飞、遨游天际。
然而,我回报他的又是什麽?
若不是我引狼入室,他又岂会饮恨而终!?
我发誓找沈君桓报仇,然而还没等我找上他,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听到下人通报,便烧红了双眼冲了过去。
"沈君桓你这个畜牲!我爹视你如己出,你却这样害他!!!"
"视如己出?"他嗤笑道,"那是他心中有愧才对!若不是他当年害怕朝廷禁令硬把我娘逐出家门,她又怎会郁郁而终!?"
"你娘到底是谁!"
"你忘了吗?你还跟我说过她的。"
他这麽一说,我立刻想起来了。
那个有著一幅好歌喉的女子,那个因严禁摩尼教流传的禁令而被我爹扫地出门的姨娘。
"那个人......就是你娘!?"
"不错。"沈君桓道,"当年她为了随你爹出山不惜叛教,可到头来你爹却胆小怕事,为了一道摩尼教的禁令就将她扫地出门。
"她被赶出裴府那天下著漫天大雪,她却在门口坐了整整一晚,唱了整整一晚。只为等你爹回心转意。她不相信,她怎麽可能相信,曾经海誓山盟的人会这样背叛於她?
"然而,她终於还是什麽都没有等到,心碎而去。
"她曾经是那麽爱笑的人,那笑容像春风,把人的心都醉了。
"可自从离开裴家,我就再也没看到过她笑。她终日以泪洗面,到死也无法原谅裴家对她的伤害!
"如果不是你爹,她也许至今仍在山中过著与世无争的日子!如果不是你爹,她也不会在那个风雪夜里落下病根!如果不是你爹,她又怎麽会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所以,娘死的时候我立下誓言,既然裴家毁了她的一生,我便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我气得发抖:"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
"彼此彼此。"他道,"说到底,这一切还得归功於你。若不是你用心良苦几番设计,只怕我早就离开,早就放弃,更不会如此顺利便进入裴家家门!"
他说著,恶意的朝我笑了笑。
我咬著牙冲上去揍他,却被自家护卫抓住,动弹不得。
"你们疯了吗!?"我怒吼,"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沈君桓道:"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我才是这里的当家之人。"
"什麽--!!!"
他拿出一叠契据,上面赤红的玉印和手印都清晰可辨。
"裴家产业已尽归我名下。
"从今日起,杭州城里便不再有裴府!
"你也再不是裴家的大少爷了!"
九
从那天起,我便不再是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余杭第一少"。
沈君桓鼓动我的两位姨娘,说只要她们改姓沈,就可以留在府里。两位姨娘同意了,还劝我和娘亲留下,但我岂会向沈君桓摇尾乞怜!?
於是,我带著娘亲出了府,心中满是悔恨。
沈君桓的确卑鄙,但若不是我当日引狼入室,我爹又怎会含恨而终,裴家家业又怎会断在我的手里!?
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有朝一日,我定要重振家业!定要把一切从沈君桓手里夺回来!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
昔日那些狐朋狗友对我唯恐避之不及,更有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趁机冷嘲热讽。
若非娘亲还存了些私房钱,只怕连一处安身之所都找不到。
那一年,翩虹对我说金钱和权势重要的时候,我是那麽的不以为然,直到自己真正尝到无权无势的滋味才明白,原来,没有了万贯家财,我根本寸步难行。
娘亲虽然安慰我没关系,但长此以往下去,总要坐吃山空。
就在我走投无路之际,在巷口遇到了翩虹。
她神采依然,叫我见了自惭形秽,低下头匆匆便走。
她却叫住了我:"煊鹏,可是煊鹏?"
我只得回头:"是我。"
"裴府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不知你近来如何?"
她态度依然,叫我心里一阵感动,於是把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说了。
她听完,想了想道:"说到活儿,我这里倒是有一个。"
"什麽?"
"填词。"翩虹道,"只怕是委屈你了。"
我苦笑了一下:"总比做个杂役的好。"
於是,在翩虹的极力劝说下,老鸨这才不情愿的将我留下替姑娘们填词写字。
我原本是聚芳楼里排行第一的贵客,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我的,现在沦落到这种地步,自然有不少人幸灾乐祸,他们时常故意戏弄刁难我,我何曾受过这等閒气,几次都想甩袖就走,但想到翩虹的一番苦心,还是咬牙坚持了下去。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
有一天,我忽然听得外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姑娘们都争相探头出去,朝来客大献殷勤。
我心里奇怪,不知是谁竟能有这麽大的排场,问旁人,只说是新到任的判官。
於是我也探头去看,谁知这一看便惊得合不拢嘴。
--韶岑!
他竟已回来了!
我欣喜若狂,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人声嘈杂,这喊声直到最後也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眼见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房间,我只得放弃。
这时突然听见背後有人唤我,我回头,原来是翩虹。
"聚芳楼顶尖的姑娘都去了,你怎麽没去?"
"他啊,讨厌我还来不及,又怎麽会点我呢?"
我诧异:"怎麽会?"
她幽幽的望著我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说笑罢了,这麽认真干吗?你难道忘了江公子他从来只点我隔壁的豔君?何况,整个杭州城都知道我是你的红颜知己,他又怎敢沾染呢?"
我却满腹苦涩:"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她叹道:"只望你重振家业时,还能记得我的好便是了。"
"不会很久的!"我握紧她的手,"你也看到韶岑回来了!由他出任判官,定能还裴家一个公道!"
翩虹却没有笑:"......你就那麽肯定今时今日的他会帮今时今日的你?"
我一下说不出话来,翩虹说的有道理,这些日子我见了太多世态炎凉。
即便是韶岑,我也不能保证他还会一如既往的待我。
翩虹见我低落,语气缓和了许多:"就算你真要找他,也还是过些日子的好。他刚刚赴任,事务繁多,就算想要帮你也心有馀而力不足。"
我点点头,转过身去故意不看他所在的地方。
那晚事情莫名的多,我直到深夜才拖著疲惫的身躯回家,远远的却看见屋里的灯还点著。
娘亲身体孱弱,往往天黑便歇息了,怎麽今天到现在还不睡?
我一边奇怪一边推开房门,只见屋里坐著一个人。
他见我回来便笑了,唤了一声:"煊鹏。"
我看著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韶岑为何会在这里?
"怎麽啦?才几月不见,就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你......不是应该在豔君姑娘房中吗?"
"豔君?"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误会了,我上聚芳楼不过是去赴个接风宴。"
"接风宴?"
"是啊,我一回来便听说你府上出了事,刚要赶来,却硬被拖去吃什麽接风宴,若不是我装醉退席,还不知道要被缠到什麽时候。"他看著我道,"难道你以为我听到你家出事还有心思寻欢作乐吗?"
我除了用力摇头外,没有别的想法。
韶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低下头,认真的看著我。
"煊鹏,我回来了。我答应你,从今日起,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我想告诉他,若你能早点回来就好了,可一张口,声音却早已哽咽。
韶岑了然的笑了笑,环住我的肩头,像要为我鼓劲助威似的重重锤了几下。
十
韶岑说:"煊鹏,这屋子破败不堪,你和伯母还是搬到我府里去吧。"
我却婉言谢绝了。我再也不是余杭第一少,再也无法像过去那般逍遥度日。心头挥之不去的,是对沈君桓的仇恨,与我重振裴家家业的决心。
若要夺回家产,我便必须从商。韶岑既然回来,我便不再担心後路,可以放手一搏了。
就这样,我的绸缎生意很快做了起来。
同样的货色我卖得价格比沈君桓的大店铺要低,可即使如此开始几天还是门可罗雀。
若不是翩虹过来买了一些,只怕连一笔生意都没有。
我知道大家担心东西的好坏,不敢贸然买来,过个一阵也许会好些,但眼见生意清淡心里头还是忍不住烦躁起来。
就在这时,店里突然来了个丫鬟,开口便要了一大批绸子。
我欣喜若狂,赶忙把货备齐了。
"请问,这货要送到哪个府上?"
"不用送,我带了人来。"
她同我结完钱,便叫其他人把绸子拉走了。
我做成了这麽大笔的生意,心里高兴之馀还有些奇怪,这麽大批的货物,向来是由商家送到府上的,为什麽她偏要自己来拉?
没想到过了几天,又有一个人来。同样也是要了不少货,同样也是坚持由自己来拉。
人说过一过二不过三,可没过几天,同样的事又再次发生。
终於,我忍无可忍,跑去找江韶岑兴师问罪。
"喂,那几个人都是你派去的吧!"
他装得一脸无辜:"你说什麽?"
"还装!"我瞪他,"你以为能瞒过我!?这种事除了你还有谁会做!"
他知道瞒不住了,只好承认。
"我想帮你。"
我瞪了他好一会儿,却不知为什麽笑了。
"你真要帮我就去聚芳楼吧。"
他诧异:"去聚芳楼干吗?"
"当著所有姑娘的面称赞翩虹。"
"为什麽?"
"称赞她的衣服好看就行,因为那是用我铺里的料子做的。"
他这才恍然大悟,朝我笑了。
结果,正如我所料,经韶岑称赞,聚芳楼里的姑娘们立刻向翩虹打听,竞相效仿。
店铺生意就这样逐渐有了起色,虽是薄利多销,几个月下来也有了不少盈馀。
那晚我与韶岑庆功,虽说是我做东我摆酒,却不过是在房里弄了一坛酒几样小菜,当年"余杭第一少"风光无限的日子早已不复,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喝得极为尽兴。
"我还记得上一次同你喝酒是在汴梁,没想到一转眼竟已物是人非。"
我说著叹了一口气,韶岑淡淡地笑著,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不如来谈谈你今後的打算吧?"
"今後我会继续稳扎稳打的做下去,慢慢把生意做大。我有信心,总有一天定会叫沈君桓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