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些不能不感到一种悲哀。原先一直被强大的幸福掩盖著的罪恶感悄悄的冒了头,他能做的,只能是让自己努力去遏制那些可怕的有侵蚀性的想法,‘或许这是一个提示,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错误的。'
他摇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摇出去,强迫自己改去想林长安。想那些美好的事,想今晚一眼看见他时得到的心安。可是同时他也想起他们离开时的情景。周宁并不怀疑林长安必然有著过人的能力,他所做一切也必定是维护自己的。只是林长安说话的那种样子和口气都是他所不熟悉的,显得十分冷漠,有威胁性,还隐约有些居上位者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那种高人一等的决断。似乎警察也被惊动了。显然在周宁不太清醒的那几分锺里发生了很多。虽然他是个滑稽可笑的主角,事情的发展和走向却都不是由著他的意愿来的。或许明天他在医院里又出名了,以他并不希望的方式。
周宁想著不由得有些意志消沈。门外林长安不时走过来听他的动静,周宁不想让他担心。只好收拾了一下走了出去。
那个晚上他和林长安几乎没有太多交流。如果可以的话,周宁想躲到一个能独处的地方去,那样才能直白的释放他绷紧的情绪。可是他却不能放任自己这麽任性的去把不安转换成以对林长安进行无声责备的形式发泄出来。那未免太不负责任,又孩子气。所以他只是流露了他的疲倦,用摇头拒绝了进食,就睡了。
一直在浅睡眠里挣扎,还好有个温暖的怀抱,还好有人不时给他擦了额头的汗,还好有只手不离不弃的轻轻覆盖的他的腹部,让他不那麽难过。好像是在做梦,有人轻轻的亲吻了他,诱他张开嘴就哺了一些温热的液体过来,胃里短暂的抗议了一下,似乎好受多了。於是意识蒙胧中要了更多。喜欢那个亲吻,在梦里也流连很久。後来不知怎麽就不那麽躁动了,安稳的一路睡到天亮,直到家里很少用的座机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周宁没来得及去接,答录机开了。是医务处来的。公事公办的说,打人的那个患者家属已经在昨天下午向医务处投诉医生医疗事故,‘本著对患者,医院,以及某某某医生(主刀医生)负责的精神',请周宁协助医院了解情况。奇怪的是并没有问到周宁的情况。
周宁听罢无语。看看天色也知道绝对不早了。该来的还是要来。他准备起床。刚试图起来,一只胳膊伸过来在他胸口轻轻一压,他就倒了,再试,再试,每次都被轻易的镇压。周宁无奈的转过去,本来以为会看见轻松调笑的表情,谁知看到的却是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他从没见林长安显得这麽疲倦过。周宁的心大力的跳了一下,想起昨晚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忽然很歉疚,就靠过去在那人青青的下巴上蹭了噌,粗糙的感觉。
‘你还没好。今天别去了。没有人会怪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学校在找我。'
‘先别理他。又不是什麽著急的事。这种调查都不可能一两天解决的。和你也没有直接关系。'
‘我,总是要去上班的。这麽待著也没意思,还不如去晃晃。'
‘那你就在家晃晃,陪我。'
‘你不上班麽?'周宁吃惊的问。
‘一天不去又不会垮掉。话说回来,无论哪里,如果缺一个人不在就垮掉的地方恐怕没法生存。你们医院也一样。'周宁被他堵的没话,正没辙的时候,程勉来电话了。上来就说,‘周宁,你先不要来上班。'
小兔子一张嘴呱拉拉,周宁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不过他倒是第一次大概知道发生了些什麽。
可能因为被打的不是高年资医生,消息传播的并不是很快。程勉也将将才知道,她立刻给已经去了友谊医院的袁宾打电话,问怎麽办。学校太疲塌,也没看见什麽动静。小兔子只好曲线救国,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现在她就把领导指示转述给周宁听。
大意也就是说,上不上班是个表态。按照袁宾的说法,医务处的人搁战争年代都是汉奸卖国贼。为了保持自己高大全的形象,遇到问题胳膊肘总是先往外拐。象周宁这种情况,既然没什麽大伤,多半会先拖著不出头,大事拖小,小事拖无,让保卫处帮忙调解一下就完了。毕竟人事手续什麽的很麻烦,那些都是些干吃饭不干活的大爷。至於周宁,袁宾让他把握好度,不能表现的无所谓,没必要焦裕禄一样带病上班,显得自己对自己都不太在乎。也不能太拿乔,让学校没有台阶下。消极抵抗就好。
‘袁宾说,这就象角力,不能太早示弱。还有院保卫处长是退伍军人出身,还算能做点实事的,让你有事可以直接去找他。'小兔子汇报完了。周宁再度无语。怎麽简单的事情忽然变的这麽复杂。他一只小虾米上不上班竟然变成了一个政治事件。现在他知道林长安为什麽不让他去了,他不懂,林长安却是懂的,可是又怕他抵触,所以才不说透。
‘你明白了吧?不来了对吧?'小兔子在那边追问。
‘恩,我知道了。'看来真的不能去上班了,周宁颓然的想,为什麽他自己的事却不能按照他自己的办法来呢?难道他就真是个傻瓜?
那边小兔子却忽然冒出个主意来, ‘干脆我翘班来陪你。反正也没什麽事。'
‘不,不太好吧。要不等下班吧。' 周宁吓一跳。
‘有什麽关系?没我难道地球就不转了?等我哦。我回寝室去拿点东西。还有,昨天跟你在一起的是哪位英雄啊?据说轻松就把人胳膊给卸了。保安都崇拜死了。回头说给我听啊。'周宁一时间脑子都转不动了,他回头寻找了一下,刚好传说中的英雄趁他讲电话的功夫去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整洁清爽的在卧室门口出现了,还无声的举了举手里的马克杯,示意周宁去喝牛奶。
周宁举著电话呆呆的看著他,全没在意那边小兔子早已挂断,耳边只是忙音。
23
周宁走到小区门口等小兔子。
林长安听说小兔子会来,周宁有人陪,就还是赶回去上班了。周宁在屋子里收拾了一下,这才发现几乎没有什麽林长安的东西。只要把床上搭著的睡衣和浴室的杯子牙刷什麽的小东西收起来,似乎和原先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完全没什麽不同。周宁看著那套睡衣,凭空想起一个词,金蝉脱壳,好像林长安逃跑了,只留了一个空壳给他。这种感觉真糟糕。
走到外面,浪漫之夜用过的东西已经被林长安简单收拾过。垫蜡烛用的碟子摞在厨房流理台的角落,蛋糕和红酒进了冰箱,只有玫瑰杯还在。花儿虽然不若当时娇豔,却盛放依然,没有腐败的味道,应该是有人勤换过水了。
周宁巡视了一圈,舍不得把这些痕迹抹去。他迅速的拿了主意决定和小兔子到外面闲逛。小兔子本来也坐不住,一拍即合,稍稍一想就说,‘我们俩最近这麽霉,不如去烧香吧。'於是舍近求远,先地铁後打车去了香山碧云寺。
冬天的西山,枯草黄,松柏暗,泉凝雾霭,云影如岚。寺院之中人迹渺渺,鼻头一缕烟香,耳畔阵阵梵乐。不必通禅,只是进得此门便隔开了万丈红尘,心里一片安宁。
小兔子心情好多了,拉著周宁去爬香炉峰,说是看看西山晴雪。结果两人坐上索道一看,正值暖冬,莫说晴雪,残雪都极少。层峦叠嶂郁郁山色中加杂了点点斑块,程勉戏称‘癞痢头'。周宁忽然想起林长安说过,西山晴雪,一说不是真正的雪,是某年春天乾隆帝游经此处,恰好万倾杏花开放,遥望一片雪白皑皑如雪,由此成名。後来以讹传讹,成了冬天的景致。
小兔子听了倒有些怅然,没福分看到万倾杏花,竟然连退而求其次的雪景如今也求不得了。‘好多事,其实到了耳朵里就那麽一听,也懒得去分辨真的假的。等到认真追究的时候,才发现那些想当然以为真的都禁不得认真。'
周宁看了她一眼,小兔子鼻尖红红的,也看了过来,‘呵呵,别搭理我,我又抽风了。'
下了缆车往制高点走。一路倒是很合古诗的意境,‘鸟飞绝,人踪灭。'两人在悬崖边站了一会儿,连风都没有,周围安静的近乎奢侈。
小兔子缓缓开了口,‘袁宾让我做他女朋友。就是我们一起吃散夥饭庆祝他脱离仁和苦海的那天。'
‘你记不记得中间我接了个很长的电话。是我妈打来的。陈灏去我家看我妈,跟她都说了。我妈就给我打电话。她怕我难受,受不了。其实都过去这麽久了。陈灏也在,接过去说了两句。後来他就哭了。
袁宾出来看我几次。等到送我回学校的时候就跟我说了。'程勉笑了一下,想起袁宾当时一本正经的说,为了挽救失足儿童,他决定忍痛牺牲他这大好青年。
‘那你呢?'周宁看她沈默了,忍不住好奇的追问。
‘我啊,我当时冒傻气,跟他说,我,我不是处女。'程勉脸上飞红,‘结果那个流氓马上就跟上来,说,正好我也不是童男。'
周宁无语的倒塌,几乎没滚下山去,心想不得了,难道马上就上了限制级?
‘後来,後来,'程勉咯咯的笑,‘後来我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开房间试试吧。没想到把他吓跑了。'周宁松了一口气。
小兔子却语气一转。
‘你知道麽?我和灏灏在一起这麽久,其实我们没做过。现在想想还挺後悔的。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如果做过了,是不是就不会出那件事。
我妈让我冷静冷静,想好再做决定。她说爱情没有完美的。比如他和我现在的爸爸,当初一个参军,一个下乡。我妈等了爸爸很多年,後来实在是为了回城没办法才嫁给了我亲爸。她说做梦也没想到能再和爸爸在一起。我妈爱我,也感激我亲爸。就这样她还是会遗憾当初没坚持到最後。
可是我们和我妈他们不一样。g
出了事情,我觉得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他再怎麽好,无论他说什麽,做什麽我都没办法再相信。'
‘那袁宾呢?我觉得他还挺不错的。'周宁想了想还是为袁宾说了句好话。
‘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啊。'程勉苦笑。‘我只是怕我对谁都没感觉了。'
‘好像我和陈灏在一起的时候把能量都耗尽了。现在我不喜欢他了,可是也忘不了。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恋爱是象我们这样的。都有手机可是还是坚持写信,一周三封。你知道邮票语吗?我知道。倒贴是我爱你。两枚邮票角重叠是我想牵你的手。我们约定了时间,每星期只通一次电话。每天都在盼著约好的那天赶快来。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
他给我做的音箱,现在我们寝室还在用。
他有一次忽然飞过来陪我过周末,我们在东华门吃担担面,忽然他就停下来看我,我也停下来看他。他在我手心里写一个吻字,我在他手心里写一个亲字。後来就接吻了。
他家卧室墙上都是我的照片,摆成兔子的形状。上次他妈妈还开玩笑,娶了媳妇忘了娘,坏小子还没娶呢就已经忘了。
还有好多好多傻事。
可是这麽个人。认识了快七年的人,我忽然发现根本不认识。'
周宁哑了。小兔子靠过来,把眼泪蹭在周宁外套上。
那天小兔子发泄过了有点累,回程出租车上一路睡,快到地方才记得要看看周宁的伤,马上就要掀衣服,吓得周宁手忙脚乱的挡,连说,‘不能光天化日耍流氓啊。'弄的司机都乐了她才罢手。这一闹居然忘记问一件大事,她一直好奇的那位英雄是谁。错过了这个机会,等小兔子真正有幸和英雄过招那又是将来的事了。
小兔子睡一路,周宁想一路,最後决定一鼓作气。送过小兔子後,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给林长安发了短信约好在什麽地方见面。一上车,周宁就说,‘我有个提议。'林长安听著他的声音里又恢复了生气,寻声看去,见到一个生动的笑容。
24
周宁一上车就说,‘我有个提议。我们今天不去我家,去你家好不好?'
林长安听了没有马上说话,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
‘不行麽?'周宁有些失望。
‘不是不行。我在想带你去哪边好。可以去我爸妈那儿。出国以前我基本上都住那里。回来以後就很少去了。也可以去现在住的地方,不过那算不上是家,公司租的酒店式公寓。你想去哪一个?'
周宁没想到还有的可选,愣了一下,当然很想去看看林长安长大的地方,可是毕竟没有勇气跑到林长安父母家去,万一跑出一大家子人围观怎麽办?所以他选了後者。
林长安看他一下子变的轻松又兴奋,失笑,‘去了不要太失望啊。什麽都没有。'
‘不会!不会!'周宁不会说出早上林长安走时他感觉到的失落,也不想提起当天下午听了小兔子牢骚话之後的感悟。但是他却并不掩饰心满意足的笑容。
爱情是什麽?原来要纠结的问题竟然可以那麽多。如果只论全心的眷恋,那麽即便他不够一百分,九十九分总是有的。原先周宁并不怎麽认真去考虑很多细节。他最初也不是没有挣扎过,後来却屈服了,屈服於对林长安这个人的迷恋。那之後的事对周宁来说变的很简单,喜欢他,跟他在一起。也会有压力,也会有困难,波动过後这种心情不会变。可是今天小兔子却说,喜欢是不够的。一旦有什麽事情发生,你的爱人就变成了陌生人,你的喜欢只不过是个笑话。如果按照小兔子的说法来衡量,他忽然发现他对林长安好像什麽都不太知道。比如他在哪里上班,做什麽的,住哪里。甚至除了手机,他都不知道该怎麽才能找到林长安。反过来林长安对他却不仅什麽都门清,还在他家进进出出的,怎麽好像不太公平?於是周宁说,我要去你家。结果林长安一点不推托。你让周宁怎麽不高兴。
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居然到了。离他家不远,就在建外大街上。
林长安开了门退到一边,听周宁问,‘哪里都可以看麽?'就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周宁走进去,好奇的四下打量。果然有些失望。高级商务套间,厨浴家具齐备,可是再怎麽高级,总归还是成套路,没有主人自己的风格,也缺乏家的感觉。
屋子里很整洁,只有客厅咖啡桌上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卧室床头有几本财经杂志,另外就是浴室镜子旁有瓶须後水用後没有放起来,这才显出一点点人气。
倒是书房里有样东西吸引了周宁的注意力。长条桌上有幅写完的字,随意的放在那里,光秃秃的落款印鉴都没有。周宁看的出是行草,却全不懂‘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 ',只觉风骨挺立,俊逸出尘。可惜的是自己修为太浅,甚至上面的字也认不全。只有若干个‘一'字最有把握。林长安给他端了杯水走过来,看他入迷,就用签字笔把那几个字写在便签纸上给他看,一手漂亮的行楷。
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
一人独钓一江秋。
周宁隐约体会到里面蕴涵的清冷孤寂,皱眉不语。他本来喜欢这字,想著不如讨回去,这时倒心里发闷,踌躇起来。
林长安看他不乐,如何不明白,把他揽过来,‘以前写著玩的东西。别想太多。'
‘写著玩,怎麽不写点别的。都是一一一一的。'周宁嘀嘀咕咕表示不满。
‘那你写个什麽给我看。'
‘我写的哪儿能看啊。'
‘那我们一起写。'林长安说著不等他反对,仍是一手搂著他,一手把刚才准备喝的水倒点在砚台上,勾兑了墨汁研了几下,重新铺了纸。
‘拿好了。'笔沾了墨递在周宁手上,又把自己的手叠了上去。
周宁被林长安圈在怀里,手一抖,纸上绽开一个小墨点,脸上一红,手更僵了。林长安却并不在意,只是搂紧了他,示意了一下,就著那个墨点落笔。
开始两人配合生硬,四个楷体大字歪歪扭扭章法全无,如稚童手书一般。还好个个都认的出。
‘欲写情书。'这个好直白啊,周宁有点想笑。他慢慢的放松,让自己顺著林长安的力道,下几个字就好看多了,可是却更加直白,甚至有些可气。
‘我可不认字',难道他现编了来损我?
‘烦个人儿,使不的'!周宁笑了,手又有点抖,林长安只好停下来,在他耳边小声嘘了一下,说,‘专心啊。'弄的周宁怪痒的,果然努力专注起来,接下来写的又快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