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饮————芸夫

我不动声色："那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如果想要担心，还是担心你的语文成绩吧。马上可就要月考了。"
他皱了皱眉。
我忽然想笑：就那么讨厌语文？
"老师，要不然我们来打个赌吧，如果我语文考上一百分，你就告诉我答案！"
一百分不多，但是对于这个总是难以考上八十分的黎诗桠来说，却几乎是不可能任务，我并不认为自己教得差，但接手他们班不过一个月，如果有起色，也不会这么快吧。况且，那个问题并不是很私密，不回答不过是不想而以。"你就那么想知道？"
他点头，用力的。这一刻，又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做出孩子气的举动。
"好吧。"
他忽然抓住我手，勾住我的小指："定了！"
哈？
我低头看自己的小指，这孩子......
一时间，觉得有意思起来，全不管之前他将我气得多厉害。
下车时，大家都是打着呵欠说再见的，我送走他们，又给张老师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才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
夜晚的风带着温暖的气息，在三月末的春天傍晚，从窗外吹进来，不知名的树开满了紫色的花，飘进二楼我的窗户。
春天来了呵......
我躺在床上，满足的想，心里微醺，翻个身，嘴角不自觉上扬，闭上眼睛。

第 3 章
微笑着抱那一堆卷子走上讲台，台下忽然静了。
毕竟就快高三了，每一次关系到年级排名的考试都会让人万分紧张的吧。
扫过一张张期待混杂紧张的脸，猛然看到黎诗桠，与同桌说着什么，微微笑着的完美的黎诗桠。仿佛感觉到我的目光，他侧过头来，抿嘴笑了笑，眨一下眼。
就这么有把握么？很想这么问他。
交给科代表文馨发下去，静静看被分数所主宰的喜怒哀乐。曾几何时，我是这样人群中的一员。
看到黎诗桠接过卷子，看到他了然的笑容，证明什么似的朝我看来。我避开，咳嗽几声："拿到试卷的同学可以先自己看看，分析一下，没拿到试卷的同学也先别急，安静的坐在座位上等发试卷的同学。"
"不评讲么？"
"怎么回事？"
"啊？"
......
质疑的声音响起来。我笑，"这次的第一名是文馨同学，她只错了几道题，待会儿让她把自己的答案跟大家对一下，我再请各位分析一下。如果是她错了的题，你们可以提出自己的正确答案，也可以一起讨论。至于作文，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念给大家听，当然，作为范文，最后我还是要请我心中写得最好的同学起来念一下。"
下面有不敢置信的声音，我只是微笑。
下课后走出教室靠在栏杆上，等待连堂的第二节课，背后沸腾的声音让我忍不住再次微笑：看来这样对他们来说很新奇吧？
"老师。"
我叹一口气，转身。
走廊上稀稀疏疏没几个人，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枝洒落在墙壁和地板上。桠桠站在我前边，双手抓住栏杆："老师可以解惑了吧？"
"女的。"
我很干脆，这大概让他没想到，愣了一下。然后嘴里喃喃说："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哈？"这下换我楞神了。
"没什么。"他挥挥手，跑进教室去了。我听见文馨在叫他："黎诗桠，你居然考了103分！"
笑容从嘴角淡去，我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背影：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黎诗桠？

那之后，他再没提起关于婚礼的任何事情，整个人除了常对我笑，常有事没事找我讲题外，显得再正常不过。唉，并不是说作为学生找老师讲题有什么不对，可是如果一个学生已经发展到了在半夜十二点打电话问你王勃究竟是不是24岁死的，那么我觉得就有些问题了。但既然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单纯的好好学生样，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高三上期结束。
这一年春节，我回到距离学校三个小时车程的家里。谁知第二天，还在梦乡的时候，老妈便进来掀我被子："小非，快起来了！"
"妈......"我迷迷糊糊的哼着，"干吗......好困......睡觉......"死死搂住被子。
噗嗤一声轻笑后，是我妈的声音伴随着拽被子的动作。"快起来！你学生来了，看你像什么老师！"
哈？我大脑空白了快一分钟，忽然清醒过来，腾地坐起身。果然，在有些哭笑不得的老妈身后，是一张完美的脸庞。
"黎诗桠！"
"哈，老师好！"一副憋笑憋得快内伤的样子。
"你怎么......"
话没说完，被老妈一巴掌拍在背上没了声。"还不快起床，你丢脸不丢啊？"
那张脸扭曲得更厉害了。
我嘴角抽搐，"你们先出去。"笑话！现在可是大夏天，我可是脱得彻底，身上光搭一凉爽被了。上半身还无所谓，这下半身......呃......
妈转身，"走吧桠桠，我们外边坐。"
啥？桠......桠？什么时候我妈跟他变得这么亲密了？而且刚才，刚才我起床时丢脸的样子，全被一个学生给，看，光，了？！
无地自容！
七手八脚的穿戴完毕，走出房间门的时候，是妈和桠桠坐在沙发上亲密的谈着什么。
"小非啊，别看平时正儿八经的，其实个性很迷糊的，但是他总是认为自己很聪明，看在别人眼里简直要笑死......"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别在这儿无中生有！
"那个，黎诗桠，你怎么会在这里？"总算问完了想要问的话。
"我来这里玩的，而且有些语文上的问题没解决，就想到了老师。"他笑眯眯的样子，完全就是一只温顺的猫咪，看得人忍不住想要好好怜爱。
忽然看到客厅一角堆了好多东西。"嗯？那些是？"
"这个啊，是我爸要我带来的，说是给老师您的。"
"拿回去！"笑话，我敢留么我，那可是收受贿赂！
"我爸说，算是住在老师家的......"
"等......你等等......"我打断他："你说，你要住在我家？"
"不是老师您邀请我的么？您说快要高考了，这个假期可以稍微轻松一下，下学期开学好拼上一拼，所以说邀请我的呀！"说得理直气壮，大而清澈的眼睛包着泪水，嘴巴还委屈的瘪起来。
我立马投降了，刚想说什么，被我妈站起来一巴掌拍在头上："你还为人师表呢你，说话怎么可以不算数？"说完立马摸着桠桠的头："住下来，别管他！"
"谢谢阿姨！"嗬嗬，这天气变化快啊，马上阴转晴。
"我没说不算数......"苦着脸，看到两张笑开花的脸，心里暗自感叹：我命该有此劫啊......
等等！"你叫我妈......"眼里透着问号。
"阿姨！"
"阿姨！"
异口同声，我认了......即使你是我的学生，她是我的妈，你叫她阿姨，我也认了。难道我还希望你叫她奶奶？你不乐意，她老人家还会一巴掌拍死我呢。阿门！

老爸慢悠悠晃回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午饭，气氛诡异。我，这个家正牌太子，被晾在一边没人搭理。桠桠，那个伪造天使，被老爸老妈捧在手里，笑眯眯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吃饭。
"老师你也吃啊。"
我埋头苦吃，冷不防这一句冒出来。还算你有良心！
"老师下午你带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好啊。"天地良心，这一句可不是我说的。老爸这平时很木讷的人居然也笑嘻嘻的看着桠桠："下午让小非带你去逛逛，想上哪儿告诉他就成。"
我只有点头。
走在河堤上时，他蹦蹦跳跳的往前跑，寻觅着可以下到河岸的台阶。时不时眯起眼睛咧开嘴角朝我喊："老师你快点啊。"
逐渐的，被他那样天真快乐的情绪所感染，心里边盘绕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终于找到台阶下到河边，找了个干净的大石头坐下，他又开了口："老师你有个很幸福的家庭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毕竟不可能去问："你没有吗？"在别人充满嫉妒口吻陈述的情况下说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是不好的吧？于是只好回答："谢谢。"
他回头盯着我，忽然笑了："即使是嫉妒，也不是我的，我认了。"
他竟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忍不住问出一年前就想问的问题。
他狡黠的一笑："就是想接近老师啊，你那么多光芒，不介意分我一点吧？"
啊？"光芒？"
"即使是被女朋友甩掉，也会在接到请帖后去参加婚礼，并且送出那么大的一份礼。这样的人，大概不多吧？况且那样的请帖是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接到的。虽然那时显得消极，但却还是看得出善良来，并且努力的面对生活。难道，不是光芒？"他的肩，轻轻擦着我的肩。
"黎诗桠......我并不......"
被他打断了。
"你自己是不知道的吧......婚礼上那双惘然的眼睛，那种舍不得却又不得不放手的眼神，是怎样吸引了我？后来一直注意看你，你却始终没再抬头看我一眼。"他靠着我的的肩些微的颤抖，"学校再遇的时候，没想到你是我的老师，心里只是反复说，又见到他了，真好。但是你还是放不下，总是难见笑意，忘记一个人，真的，这么难？"
是问我，还是在求证？抑或，二者兼有之？
"黎......"
"叫我桠桠吧。"
他的眼睛望着我，大而湿润，黑而明亮。是否是幻觉，我察觉那长睫下的眼睛雾气缭绕。一时间，心忽然变得很软很软。毕竟，还是个孩子，会去寻求长者的关爱也是难免的吧。况且，听他说了这许多，怕是家里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难处。既然不好去打听人家的家务事，那么就给一点他所渴求的温暖，又有什么呢？
"桠桠，有什么，说出来老师会帮你的。"
我是无限关爱的看着他，他盯着我的眼睛很久，没有预料中感动的样子，忽然噗嗤一笑："你帮不了我的......"声音拖得老长，戏谑的语调。还没等我回答便站起身来，我只得也站起来。
忽然发现，那个高二下期还比我低着几公分的孩子，现在，已经和我一般高了。或许，这样的他，没法在我面前觉得自己是个弱者吧。
"你没说，怎么......"
"老师？"
他忽然站住回头，我差点和他撞到一起。
"什么？"
"如果有天，我真的很需要你，老师你会帮我吗？会，在我身边吗？"
我看他认真的表情，一时间有些困惑，但还是点头。
"谢谢老师！"他忽然张开手臂，抱了我一下，然后很快松开，脸上恢复了笑着的表情，又是蹦蹦跳跳的顺着台阶跑了上去。
我有些愣神，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快回过身来追了上去。

第 4 章
老妈收拾了客房，提供给桠桠，他总是很早起来，悄悄跑到我房间来。有几次醒来，忽然看到眼前一张特写的脸，很是吓了一跳，后来就习惯了，任他捏我脸叫我起床。
这个春节，他是在我家过的年，不过是打了电话回去说了一声，便这样定下来。老爸老妈喜欢热闹，多个人便高兴得什么似的，让我奇怪的，是他家人的态度。
"不回家过年，真的好吗？"
"老师你要赶我走？"
这样的反问，让我倒有些心虚，生出些无地自容的感觉来。笑眯眯的桠桠却哈哈笑着，跑过去看我妈做菜，嘴巴甜如蜜，将老妈哄得高高兴兴。
"对了桠桠，今晚你和小非要不要放烟火？我今天特地去街上买了好些。"是老妈在说，老爸在一旁直点头。
"好啊！一定好漂亮！"那个孩子双手撑住下巴，眼睛很明亮。
连我，也高兴起来。f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午间吃最重要那顿饭，所以晚上草草收拾完，一家人便上了天台。老爸老妈在一旁看，我和桠桠特兴奋的点着焰火，一边尖叫，一边大笑。
跑到老妈手上接过下一根焰火的时候，正好听到她跟老爸说："这样真好，好像有了两个儿子......今年的节，算是最幸福的了吧？"
"以后有了儿媳就好了，还会有孙......"是老爸在这样回应她。
我在一旁苦笑点头，桠桠忽然一把拉住我，将我扯到一边去，很大声的说："老师过来啦，我们放焰火！"
然而此后，他却心不在焉的，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淡，最后明显的笑得很勉强了。我有些担心："桠桠？"
"嗯？"他回头。
"是不是，想家了？"
他瞪我一眼："就知道你会这样想！不是不是，我才不想家！"
"那为什......"
"老师你真是......"他居然叹口气，少年老成的样子，"你真是迟钝，大笨蛋！"
啊？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会突然说我迟钝？
"唉......我们下去看晚会吧。"他再次叹口气，一副拿我莫可奈何的模样。没等我表态便走到二老那边，我就知道他又去撒娇去了。
果然须臾，老妈便开始招呼我下楼去。
春晚一年比一年难熬，二老很早便耐不住去睡了，剩下我和桠桠百无聊赖。
"好无聊......"他感叹。
"对啊，闷死了。要不然，去睡了吧。"我提议。
他不吭声，半晌："老师，今晚我和你睡好吗，陪我聊聊天。"说完也不看我，双手握成拳头搁在膝盖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行。"我很爽快，考虑许多，或许是无聊，或许是为着安慰不在亲人身边的他。
他的手松开了，开心的点头。
于是洗漱完上床，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一人两床被子，床便被挤得满满的。
但是他不说话，又是半晌："老师，我们一起盖吧。"
我也嫌挤得慌，更何况两个都是男人（虽然他才刚满十八岁，还是可以称为男孩的年纪），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撤去多余的被子，两个人贴在一起睡。
"老师......"
"什么？"
"老师很喜欢那个人么......婚礼上的。"
我心头一颤，终于是过去了这许久，很快平静下来："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到头来只是我一个人在做梦，也是，喜欢过的吧。"
"那老师恨她吗？"
"不恨，想来只有怨自己，怨自己没有能力给她想要的，怨自己太过自信，怨自己太过投入......虽则接到请帖时才知道自己已经出局，但木已成舟，只怪我比不上别人。"这些问题，想过许多次了。
"我感激她。"
忽然说这句话，我不由得扭头去看他，却看他也正侧身朝向我。
"桠桠......"
"若不是她，我不会在婚礼上遇到你，若不是她，你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教书吧？"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轻微的颤抖。
我们的距离，如此近。
我哼了一声，算是肯定。当初是因为她说一定要回到这座城市，于是我放弃了已经向我伸出手的待遇优渥的工作，想要回到这里来打拼。也曾在同一家公司，上下班虽不是时时见到，但至少想见没那么遥远。只是没想到我那么无能，守不住身边的幸福，而将它拱手让人。后来便立马辞了工作，回到母校当一名语文教师，虽则我并不是这个专业出身，但凭着以前的语文功底与一直不懈的努力，也还是顺利通过考试，并拿到了教师资格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