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先生默默点了点头,这使得公爵笑了起来,于是他们俩都走到客厅偏僻的另一边。公爵举起茶杯,低声说:"最近梅里本侯爵又大赚了一笔,他挺有钱的,他在印度投资了两处上千顷的棉花种植园,美国打战之后,棉花的价格简直是一天一个样!"
"倒过来说,您的棉纺厂可亏得厉害。"b
"唉,别提那个,......瞧,现在又有两位夫人进来了。"
道格拉斯先生朝门口看去,两位新露面的中年女士,都穿着缝有无数荷叶边长裙,曳地而过,这长裙和她们的身材相比,实在是过于紧窄,以至于道格拉斯先生不得不担心它们随时会断裂。比起这些不顾实际的女士们,显然还是专心倾听公爵的八卦来得有趣得多。
"那么这边两位是布莱克夫人和怀特夫人了,她们俩总是形影不离,举办茶会的主人们都知道,要么两个人都不请,要么就得请两个人。
我听说,恨常常比爱持久,我认为这句话在这两位夫人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只要一个戴了顶从巴黎新订的高达七英寸价值十英镑的羽毛帽子,那么另一位,最迟第二天,就会戴上一顶九英寸高价值十五英镑的帽子。如果这两位夫人持续这样攀比下去,很快主人的天花板会被她们的帽子给戳穿了,幸亏,她们在那之前就能发现新的竞赛项目。她们两个人互相敌视,互相斗争,乐此不疲,这就是她们全部的热情,全部的生命。战斗的人生总是有意义的人生,不是吗?考虑到她们的丈夫们在上议院的敌对情绪并不比她们少多少,我认为她们也称得上合格的好妻子了。"
公爵放下茶杯,理了理自己的手套,"很好,现在这两位夫人正以相同的速度向我走过来了,那么,雅各,你说待会儿当她们行礼时,我应该先向哪位回礼呢?噢,相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布莱克夫人的那双白蕾丝手套。"
德沃特公爵面带微笑,先向绿衣服的布莱克夫人还礼,很快又向红衣服的怀特夫人致敬。道格拉斯先生注意到,前者立刻抛给后者一个胜利者的眼神。
"现在接下来进来的是艾德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听说她一直想跟梅里本侯爵家结亲家,好几次茶会我都看到他们两家同时出现。不过看起来小勋爵似乎对这个羞涩的小姑娘兴趣不大。
好啦,雅各,你注意到夫人身边的女伴吗?那是他们家的家庭女教师,你能认得出来她是谁吗?噢,雅各,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康弗里津公学的那个红鼻子布莱克,我们俩曾经去他家的庄园度过好几次假,他有一位很可爱的金头发表妹,就是曾被我们推进游泳池里还爬上来打我的那个小姑娘,这也是上次威廉先生跟我说,我才知道的。"
"是吗?上帝!您这么说我倒有点印象,您说的是,因为您坚持不和女士动手,而每次都追着您打的那个吗?"这让道格拉斯先生感到有点小小地吃惊,"那时她还是个金头发的小姑娘!我们在布莱克家经常逗她玩,非常讨人喜欢。可是,我记得她不是应该比我们还小两岁吗?但我觉得,她现在看起来超过四十岁。"
"是的,可怜的姑娘!你要知道,一位家中破产无兄无父没有嫁奁的姑娘是很难嫁出去的。"
公爵先生耸耸肩。
"好啦,现在又有新的客人啦。这边是维尔斯夫人,一位孀居了二十多年的老寡妇。据说她三十年前,曾经是社交界的维纳斯,但要命的是,尽管时过境迁了三十年,但她内心还浑然不觉。"
很快道格拉斯先生就能看到--当然他首先看到发髻上高高的孔雀毛--维尔斯夫人被一位年轻女伴搀扶着走进来,看来她企图像伦敦填河一般用胭脂水粉填平她脸上的沟壑,但遗憾地是,这项工程并不成功。
"那么她旁边的那位姑娘呢,是女伴吗?"
"旁边是她的养女,好像是她的一位远房侄女儿,不过你知道的,所谓养女也跟女佣差不多啦。现在我们可爱的西蒙·格拉斯勋爵和他的母亲出来了!噢,主人来招呼客人啦,我想我们还是过去吧,雅各。"
德沃特公爵放下茶杯,朝庄园的女主人走过去,适时展现出自己特有的迷人微笑。
"很高兴见到您,夫人,谢谢您来邀请我。"
"噢,公爵先生,您能来,我们实在是太荣幸啦。"
所有的四点钟都是慵懒的,所有的茶会都是相似的,所有无聊的人也找不到更多逃避无聊的花样。很快女士们聚在一起,热切地谈论起家长里短来,而男士们则忙着一边讨论生意,一边下注打纸牌。
德沃特公爵和道格拉斯先生坐到了另一边,端端正正地品尝起美妙的红茶。
"唉,我觉得我真应该再娶个妻子,没有妻子,就好像体内少了一根肋骨。最重要的是,将这样无聊的社交场合完全留给女士们吧,我情愿留在书房里擦拭我的枪支。你说对不对,雅各?"
"我完全能理解,我真后悔跟您来这里。"
"算了,看在西蒙的份上。"
谈话很快被打断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公爵先生,您好。"
是艾德尔家的小姑娘,德沃特公爵察觉到,是她母亲打发这姑娘前来搭讪的。
"噢,艾德尔小姐,你好。"
这位姑娘还没有来得及接下一句话,她那不知道往哪儿放好的胳膊肘已经碰翻了桌子上的茶杯。这个可怜的姑娘看到自己犯下错误,更紧张了,她满脸通红,局促不安,这让公爵反倒觉得过意不去了。他微微笑了一下,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放低声调,和小姑娘聊了一会。
等到小姑娘离开,公爵才换了个坐姿,他的裙子刚才给打翻的茶水泼湿了,黏腻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得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擦一下。
公爵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他,他随手丢下手套,便悄悄起身离去了。
"听说最近伦敦的几次茶会上,都发生了失窃案。"
"是吗?"
"那是当然了,伯林先生丢了他的手杖,桑切斯家的茶会上,菲利普小姐将发夹取下来后就再也找不着啦。"
女士们相谈甚欢,各色流言蜚语至此通往伦敦的大街小巷。道格拉斯先生则加入了打纸牌的行列,一边听西蒙讲他在美国的生活。道格拉斯先生打纸牌的手气一向不坏,但他有点儿心不在焉,很快就输掉了不少。
......德沃特公爵还没有回来。
道格拉斯先生第五次看钟点时,他意识到公爵已经离开超过二十分钟了。
他内心冷不丁感到紧张啦。当然,或许公爵只是在这栋庄园里和谁搭上了讪,但是他不能容忍这种由不确定带来的不安感,一刻也不能忍受。
他立刻丢下了纸牌。
上帝!
德沃特公爵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哀鸣,他现在要怎么办才好?他要这样从树丛里走出去,第二天准成为全伦敦社交界的笑柄!
或许正如他亲爱的道格拉斯先生向他指出的那样,他穿苏格兰裙出来就是一个错误。
方才公爵离开客厅后,顺着台阶走下去,他对格拉斯勋爵家并不熟悉,很快他沿着走廊穿出了建筑。雪昨天就停了,院子里的积雪都已经扫到了一边,但是风还很大。
......站在这里透透气也好,他一边努力压住裙角,一边想。
沿着小径看过去,花园前方的树丛则像一个冰雪构架的童话世界。
公爵突然发现树林里人影一闪。
"嘿!"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那道影子仿佛弹簧般,立刻跳起来,逃走了。
毫无疑问,德沃特公爵有一种近乎动物般的直觉和反应力,--以道格拉斯先生的话来说,在他身上相当能体现出达尔文的进化论,他准是由猴子或者什么别的动物进化而来的。
"可疑"这么一个词儿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是比理智的判断来得还快的是,他的身体已经跳了出去,冲进树林里。
小皮靴在雪地里嚓嚓作响,公爵跑得相当快,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就能抓到对方了。俗话得好,不幸女神只在关键时刻降临。正当公爵只要伸长手臂就能逮着那个倒霉鬼时,他突然听到滋地一声脆响。
显然这要命地声音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
好啦,公爵停下脚步,慢慢往回看,他差一点就叫出声来。他那条红白格子的苏格兰裙,一半裙摆挂在树枝上,只剩下另一半还残留在自己身上。
上帝!他真是尴尬透啦!他的苏格兰裙被划成了高杈裙了,腿也被划伤了。他现在真担心有谁发现他在这里,但老留在原处也不是办法,风刮得他都快飞起来啦。不过比起丢脸,他还宁愿在这里被冻死算了!这让他在诸位绅士淑女面前,怎么解释呢?
"噢,公爵先生!您这是怎么啦?"
"上帝!"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公爵忍不住尖叫起来,他差一点没忍住扑到对方怀里去。
"得了吧,上帝也救不了您,"道格拉斯先生不以为然地向对方走过去,"您这到底是在干什么?您是想穿超短裙亮相吗?"
"情形就跟你看到的一样,我真是丢脸透顶!噢,雅各,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根本不敢走出去!"
"上次我建议过您读罗伊·罗姆斯爵士的一本小册子《论不可知论和我们智慧的源泉》,您一定忘掉了。"
"我不明白,这个跟我问的问题之间有什么关系,雅各?"
"那么您就闭嘴好了。"
道格拉斯先生掀起裙子看了一会:"有没有受伤?还好,您还记得穿厚衬裙和内衣......噢,这里给划伤啦,把您的手绢给我吧,公爵先生。"
"我不觉得怎么疼。"
"但是在流血。"道格拉斯先生将自己的和公爵的手绢系在一起,对着伤口绑了上去,随即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对方身上,"您能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吗,我得去找西蒙,让他给您找一身衣服换。"
这种意外显然让西蒙·格拉斯勋爵感到吃惊,在公爵进房间换衣服时,他终于忍不住将疑问投向了道格拉斯先生。
"噢,他这是怎么啦?"
"和你看到的情形一样,他把裙子给划破了。"
"上帝!这可真......我怎么觉得,公爵先生他没怎么变?唉,他以前也是这么......"
"真遗憾你说得没错,西蒙,我个人认为他除了岁数变大之外,看不出别的成长。"
"他真的是个很活泼的人。"
"活泼得过了头。"
"但挺讨人喜欢的。"
"我看除了年轻姑娘们,没谁喜欢他。"
"别这么说,我觉得德沃特公爵为人挺不错的。"
"也还好。"
"其实说起来,我以前还挺纳闷的,公爵为什么跟你关系特别好,觉得你们俩一点也不相象。你是大学里有名的‘学者',还经常跟教授们争论,而他就喜欢约人到处去玩儿。"
"噢,这真是个好问题!我想了二十五年也没有找到答案哩。西蒙,你哪天知道了麻烦告诉我一声。"道格拉斯先生不打算在这个蠢问题上纠缠,但是他突然忍不住脱口而出了一个更蠢的问题,"对了,你对做梦怎么看,西蒙?"
"啊,其实我挺相信这个的,我认为它有时候预见未来。"
--会是这样吗?
道格拉斯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在就梦与未来和格拉斯勋爵继续探讨下去,公爵已经换好了一身西装,走了出来。
"唉,上帝,我真是丢脸透了。西蒙,你想笑就笑吧。可是,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不要笑得那么大声吗?"
西蒙掏出手绢闷笑了一阵,才抬起脸说:"您究竟是怎么啦?"
"我在灌木丛那里看到一个男孩子,他一直鬼鬼祟祟地盯着这边看,我走过去问他话,他一下子就跑了,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就追过去啦。"
"会是佣人吗?这里有些新来的年轻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不,他穿的不是制服。"
"也可能只是流浪汉之类的,您知道的,有时候他们......"
"不,不可能,他衣服穿得不坏,我看得出来。"
"那么您看到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不,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那我真想不出来啦,也可能只是误会,公爵先生。"
"噢,我希望如此。"
公爵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看,最后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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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私人马车返程时,公爵感到到道格拉斯先生在身后挽住了他。
"您腿还疼吗,要我扶着您走吗?"
"不不,这太丢脸啦,我还好。"
"我之前就警告过您,不要穿什么苏格兰裙,您还不以为然。"
"唉,你别耻笑我啦,雅各,我已经觉得够丢脸啦,上帝!"
马车在雪地里蹒跚前行,公爵显然还在为今天的遭遇耿耿于怀。
"唉,我要是穿着西裤准能逮到他!"
"得了吧,我之前是怎么跟您说的?真受不了您,您为什么非要坚持穿苏格兰裙,今天这么冷,风这么大!"
"求你啦,当作这件事情没发生过吧,上帝,这太丢脸啦!"
"那么好,作为交换,我建议您以后别提苏格兰裙,一个字都别提啦。"
"对了,雅各,"公爵及时换了个话题,"但我觉得,我跟西蒙提那个男孩的时候,他脸色稍微有点变了,不,我觉得是他的眼神。你注意到了吗,雅各?"
"噢,我倒真没注意。他跟你说话时,佣人正在把您换下来的衣服递给我。"
"是吗?"公爵想了一会,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我不确定,......噢,您在找什么?"
"唉,雅各,我突然发现,我的手套不见了。我记得我当时是把手套脱下来随手放在了银色的餐盘上,后来我们是不是忘了拿呢?算了,反正手套多的是。"
"您要是冷的话......"
道格拉斯先生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递给对方,自己则将手插在了大衣口袋里。
第三章 两个年轻人
雅各·道格拉斯先生在过往的三十五年人生当中,从来没有如此确凿地在梦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是在做梦。
道格拉斯先生穿着他出席茶会的那身黑色长礼服,戴着白手套,神父和三位证婚人手持圣经,站在他的右侧,表情肃穆,而新娘则站在他的左侧。
他从新娘脚上的小牛皮靴往上看,接着看到高筒厚羊毛袜、红白及膝格子裙和粗昵夹克,唯一不同的是领口别了一枝洁白的百合花。当他视线继续往上,就能看到对方那蔚蓝色的眼珠,和淡栗色的头发。
唱诗班的歌声响起,祈祷福音几乎能直达天际。可是当德沃特公爵向道格拉斯先生伸出手指来时,道格拉斯先发现自己口袋里居然并没有准备戒指。
仪式暂停了,这种感觉非常着急、恼火,即使在梦中,他内心的焦虑也无比真实。
小爱德华勋爵急中生智,从自己手指上取下那枚镶嵌着亚历山大变石的戒指,偷偷塞过去。
"校长先生,快,这个给您!"
--真奇怪,小爱德华勋爵是如何出现的呢?
道格拉斯先生无暇考虑,在神父和众人的见证下,他将这枚戒指戴在了新娘的手指上,但是戒指的尺寸对于公爵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一些。他只能象征性地将它套在对方的指尖上,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道格拉斯先生醒过来时,德沃特公爵那头柔软的淡栗色头发正伏在自己胸口。道格拉斯先生稍微动一下,对方就惊醒了。公爵很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