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镜中花
叶檀从奉城带来的亲信都劝他早日称帝,这样驻扎在绝鄢城也好名正言顺。但是叶檀一直在犹豫,其实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想到一切会进展地如此顺利,一路过关斩将,竟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帝都。
当初,是为了什么要举起叛旗呢?为了父亲,他去世的时候都没有阖上双眼;为了二哥,那迅雷般挥下的一刀和漫天飞溅的鲜血;为了母亲,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很坚强的人,又为什么自杀?找了这么多的借口,最终不过是为了自己。
今天的天气很好,窗户大开着。白凌就坐在窗棂上,凝视着窗外的风景,他奉命保护他,以南烨帝的人头换来的报酬。杀手淡褐色的头发微微扬起,带起些许温柔。
"你说,我是不是......喜欢他?"叶檀有些困惑地问。白凌转过头来,为这个委托人的直率而惊讶,不过他是来保护人不是做解语花的,所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我不记得他对我有什么好。"叶檀苦笑,反而是把一次次从他那里受到的屈辱记在心里,从小就冷静不如他,武技不如他,原以为两人至少还是亲兄弟,可以不分彼此,谁又能想到连出身也远远不如他,他是天皇贵胄。叶襄陌从来不是温情的人,他认为是阻碍的东西必定要除去,叶檀在他当上城主后之所以只是被放逐,不过因为他看出了,这个弟弟没有那份野心。
就像罂粟,明明是毒药,偏偏想要靠近,想要把它摘在手里。
现在他已经在自己手里了,却发现不如远远观望的好,因为已经成了死敌。
外面的天空传来一阵鸽哨声,白凌眯着眼睛望着那只灰色的鸟盘旋了几圈,然后向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抓住扑棱棱的翅膀,从鸽子身上取下了纸条,递给叶檀。纸条上写了什么,白凌一点都不担心,做杀手有时候也很幸福,别人的悲欢离合,都和自己无关。
第一条是舒兰的消息,原本在战乱中逃脱的舒兰郡王暗中纠集旧部,意图重新收复北郡。第二条,其他诸郡勤王的军队已经整装待发,不日绝鄢城将成为一座属于他的孤城。
玩笑该结束了。这是浮沙城城主的原话。之前他们的按兵不动,不过是多一点看戏的时间,毕竟,好多年没有过敢于叛乱的勇士了。
还有一个办法......只有一个。
"你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对于有些事情,白凌知道的比叶檀要多得多,现在有那个人在,想要杀掉叶襄陌,几乎不可能。
叶檀却不知道这许多,提剑直接闯进了凝香宫,然后蓦然呆立在门口。
那是他想象了无数次都不愿去相信的场景,白发青年的身体与叶襄陌紧紧贴合,他的哥哥虽然微蹙着眉头,但是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这就已足够。
叶襄陌淡淡瞥过来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反而是怀镜在他胸前不客气地啃噬一口,让他轻轻呻吟出声。"对,我喜欢听你的声音,陌。"也许是有意为之,怀镜低声调笑着。
"你们......"叶檀脸上浮起浅色的绯红,竟然是这样,像是一直仰望着憧憬的雕像突然崩塌一样。想要杀了他,折磨他,把他挫骨扬灰,却不想看到他如此毫无防备地被掌控在别人手里的样子。
"白凌,我的耐心很有限的。"怀镜突然说道。
白凌上前一步,抓住叶檀的手臂将他拖走,叶檀还要挣扎,被白凌冷冷地阻止:"我不想自己保护的是个死人。"
"要结束了。"怀镜在叶襄陌的额角落下碎碎的吻,终究,白狄的国君,是怀里的这个人。这一世,选定了他,已经不打算再换人。
叶襄陌默默抓住怀镜的一缕长发,闭上了眼睛。
浮沙城的兵马首先到了。那位城主大人骑着白马在高高的城墙下来回兜圈子,忽然向手下亲信问道:"现在换了皇帝没有?"
那亲信险些当初晕厥,他在想什么?"没听说陛下退位的消息。"
"那个篡位的家伙长脑子了吧?没事想来京城散散步?"浮沙城主手里的马鞭轻轻敲打着长靴,逆着阳光眯着眼看城墙顶上严阵以待的守卫。
"他们难道没听说过,浮沙城的人最擅长干什么吗?"城主大人笑了笑,"传令,后撤十里,安营。"
浮沙兵马的动向一分不差地传到叶檀手里,对于那边不马上攻城的举动他一点都不奇怪,白狄国中,浮沙因为处在南疆的沙漠中,民风最为彪悍,其中不乏千里奔袭的好手,但与北方夙渊国有同样的顾忌--人数太少,那位城主大人肯定不舍得让自己有限的下属把性命浪费在攻城上。
如今之计,唯有舍弃绝鄢城退走奉城。绝鄢处在诸郡中心,若是遭到四方合围,必将退无可退。只是如此一来,还有什么意义?
这么久,该是做一个决定的时候了。
十二 离别
忽然来人通报,叶襄陌想要与叶檀当面一叙。
那个可怕的白发男子没在,叶襄陌像往常一样穿戴整齐,静静地坐在床榻边等他。叶檀想要苦笑,自己始终不能赢过他,差一步,足以让他变得遥不可及。
"你趁现在离开,我可以保证不杀你。"叶襄陌淡淡地说,不是施舍,也不是人情。
"我们还能全身而退?"叶檀终于笑了出来。
"不是你们,是你。"
叶檀惊讶地看着兄长,叶襄陌点了点头:"你一个人,隐姓埋名从此遁世,我可以既往不咎。"
"不可能!"叶檀怒道,却忽然想起了往事,在奉城的那场血雨腥风之中,他也是这句话--你一个人走,我可以既往不咎,那时候他也是回答地如此决绝,不可能。只是那时候有母亲在,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牢牢抓住了叶襄陌拔剑的手。
现在,谁再来给自己一个独自逃走的理由呢?也许用不着了,已经没有可以牵挂的人,逃走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走,舍弃自己兄弟的性命换我一个人苟活,这样的事情有一次就够了。"叶檀的声音低了下去,叶襄陌略带无奈地看着他,当初争夺城主之位,叶檀本意是辅佐自己的二弟叶宣夺位,失败之时叶宣为了保住叶檀性命,将两人来往的证据一把火烧尽。虽然明知是故意欺瞒,出于对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三弟的偏袒,仍然只杀死了那个脸上总带着温柔笑容的二弟。
很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得大家都不愿再忆起。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我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告诉你的。"叶襄陌站起身来,走到叶檀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叶檀立刻僵立当场。"不会的。"许久才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叶襄陌的气息就扑在他的耳边,"你应该猜得出,这件事是谁告诉我的。也许她是为了保住你的命才这么说,但我宁愿相信是真的......"
我们不是同母异父,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已经无法再去确定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出于怎么样的感情,竟然不给那个名义上的父亲留下一个亲生子,现在这个事实,足以让兄弟两个--至少是弟弟--困扰。
而那个在自己默许之下被杀死的,被一直认为是个无道暴君的南烨帝,竟然也是自己的父亲。叶檀紧紧盯着兄长的脸,只是分毫看不出真假,他告诉自己这些又是为了什么?隐瞒到底岂不是更好?
"大概是想,看在亲兄弟的份上,不要再用这种方式来看我......"叶襄陌拍了拍他的肩膀,却忽然眯起眼睛,将叶檀推向一边,只是这一瞬间,眼前已经有黑影闪过,和意图行刺的暗杀者斗在一起。那道黑影是白凌,刺客冲叶檀而来。
叶檀手下侍卫冲了进来,很快整个凝香宫变成一个混乱的战场。白凌的身手应付一个刺客绰绰有余,但是兄弟两个都发现刺客远非一个,那些黑衣侍卫竟然在互相残杀,更有几个直奔叶檀而来,却有意躲开了叶襄陌。
"浮沙城的人。"叶襄陌解释说。意料之中,那个有点不大正常的城主手下的刺客,比起逝水楼只多不少,也许身手比起那些一流杀手有所不如,却胜在骨子里的韧劲,对目标犹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白凌已经渐渐落于下风,但是刺客也少了,真正的侍卫已经所剩无几,余下的五个刺客一齐向白凌扑了过去。叶檀再也按捺不住,拔剑要上前帮忙,就在此时,他脚下一个垂死的侍卫突然跃起,手中短刀闪电般刺向叶檀的前胸。
叶襄陌反应不可谓不快,他以为自己足可以将那个突袭的刺客制住,却不料那人的实力远在之前那些刺客之上,一只手就卸去了他攻来的力道,另一只手里的刀正正刺入叶檀左胸。
"欢慈!"叶襄陌终于看清了那刺客的模样,怪不得会连自己也不是他对手,这场刺杀竟然由浮沙城主亲自出手。
城主大人欢慈倒没想到皇帝陛下还能记得只是在其登基大典上夹在一群官员中前来朝贺的自己,刚想打个招呼,却忽听到身后风声响起,白凌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他背上。
叶襄陌顾不得其他,扶住叶檀倒落的身体,伤是致命伤,这方面欢慈不愧为杀手头子。
叶檀张口想要说什么,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大睁着眼睛,将自己哥哥的脸深深刻在脑子里,带去另一个世界。叶襄陌把头埋在弟弟前胸,半晌无言,他曾想过无数结果......不应该是这样的,身边的人都走了,自己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
欢慈重重咳出一口血,大声叫道:"陛下,先管管活着的人吧......"却被白凌冷冷的眼神吓得把满口废话咽了下去。至少他现在不知道杀死的是陛下的亲弟弟,也许知道也不会介意,最重要的是,这一战可以少花很多力气了。
有消息传来,舒兰郡王已经收复了大半北郡,只是奉城城主之位暂缺,由舒兰郡王兼任。叶檀所率叛军里近五成都是夙渊国的兵丁,在浮沙城与舒兰郡夹击之下损失惨重。夙渊国亲自修书给叶襄陌请和,只为能让那些将士得以返乡,这一次换了一位使臣,态度温和了许多。
叶襄陌在弟弟去世之后又昏迷了数天,之后便是一场大病,痊愈之时国内局势已定。顺便,夏天姗姗到了。
十三 殇
冽冰石所制的辟邪兽,触手生寒,在已经开始变得炎热的季节里凝起一层冷雾。叶襄陌沉默地看着这只从夙渊国带来的奇珍,在那位国主眼里,它的价值是两万军士的性命,其实叶襄陌自己也觉得不值,若是将这两万人杀掉,会换来白狄多少年的太平,他计算不出,只知道若是错过这一次,很难再有下一次机会。
与玉辟邪一同送来的万千金银被分发给平叛将士,舒兰郡王没说什么,倒是浮沙城主有些不满,这些报酬比起逝水楼的普通杀手都不如,不过看在皇帝陛下新近丧弟的面子上,倒也没有多加为难;比较幸运的是其他诸郡还未有所动静叛乱已经平息,于是省下了好大一笔犒赏费用。
"叫越安侯来。"叶襄陌命令道。
怀镜狐疑地看了看叶襄陌,从开始他就有些奇怪,无缘无故,为什么要送给自己礼物?看着檀木盒子,心里隐隐猜到了里面是什么,如果真的是那件东西,那么自己只好提前终止这个游戏。
"为什么不笑了?"叶襄陌看着白发青年肃杀的脸,相比于微笑的时候,他更喜欢这样的表情,很真实。
"我怕你真的会伤到我的心。"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一个人,不像对待他的父辈祖辈,怀有那么深刻的仇恨,只是想将这样的关系维持下去,没有尽头。
"你会怕吗?"叶襄陌将手掌抵在怀镜心脏的位置,"这里,会怕?"
怀镜不再说话,缓缓打开了檀木盒的盖子。
是一只白玉指环。
叶襄陌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处有明显地一声跳动。怀镜抓住他的手:"你要送我这个?"
"至少这一世,你能属于我吧?"叶襄陌抬起眼睛,他最近消瘦下去的身体恢复了很多,看上去也没有那么瘦骨嶙峋,脸上忽然漾起的微笑恍如窗外的暖阳。
怀镜也笑了,任由叶襄陌将指环戴在他的中指上,玉环上雕刻着细微的花纹,最里面则隽了一个小小的"陌"字。
有点奇怪,怀镜忽然这么觉得,他许久不曾尝试过如此安静的与一个人相处,反而有些不适应。这种有点战栗的感觉刚刚出现一点苗头,便迅速占据了整个身体,于是重重地将怀里的人丢在身后榻上。现在凝香宫已经成了两个人固定的幽会之所,即使叶襄陌不再被囚禁于此,怀镜还是对这里情有独钟,他喜欢看到他想起尚凝时候的表情。
叶襄陌默默承受着怀镜粗暴的动作,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那个人带给他的疼痛,莫名其妙的微笑,每一个寂寞深夜陪伴自己的冰冷的怀抱,在耳边梦呓一般的低语,安静下来时偶尔伤感的表情......如果失去了他自己会不会发疯?
不会,现在还不会。
"在想什么?"怀镜在叶襄陌耳边轻轻吹了口气,满意地看他颤抖了一下。
叶襄陌换了一个姿势,躺倒在怀镜身边,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在他身下曾经也有过一晌欢娱,最好的莫过于过去的永远过去。
"知道我在想什么么?"怀镜挽着他的肩,银色的长发披散在周围。
"不知道。"
"你还没有说过你爱我。"
叶襄陌转过脸来,却发现怀镜并没有看他,他只是扬起左手,望着中指上的白玉指环,似笑非笑。
"似乎是恨你的理由多一些。"叶襄陌淡淡地说,怀镜但笑不语。
"我翻过南朝八百年来的皇室记载,发现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皇帝,而且每个都死因离奇,哦,也许我的父亲是例外,他那时候生不如死。"
怀镜仍然在笑,银白色眸子里像是凝了风雪。
"夙渊国君派来的使臣曾告诉我说,帮助他和叶檀缔结盟约的是个银发银眸青年;叶檀攻陷白马关之前你并没有在帝都出现,那天他突然闯进这里,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看你的表情很像在看一个故人......"叶襄陌闭上双眼,突然之间会变得这么累,他在亲手推开最后一个依靠。
"所以你从玉修池那里寻来了真正的冽冰石。"意识到身上力道在慢慢消散的怀镜轻轻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不错,我一直想知道它到底什么样子,现在总算见到了。"
八百年,如果玉辟邪真的是由冽冰石雕成,怀镜又岂会眼看着这个唯一可以压制自己的东西落在玉家手里?叶襄陌直到将那件辗转送到自己面前的玉石拿在手里的时候才确定,那是假的。假的,玉修池却并未同自己提起,那么极有可能这位小侯爷也同怀镜有过什么交易。
当白凌的剑压在脖子上的时候,玉修池也只有把一切和盘托出。将玉辟邪能克制幽族人的事情透露给叶襄陌,又故意将那玉石丢失,都是出自怀镜的授意,他想要看着叶襄陌徒然反抗,却发现终究无法逃脱自己手掌的时候,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漠然。
叶襄陌缓缓起身,穿好衣服,看着已经失去全身力道无法动弹的怀镜:"我知道你一直想报复南氏一族,除非南氏以我而终......或者,你死在我手里。你应该很清楚的,我不想死。"
"没错,我最喜欢你这点。--你活着,就是活着。"怀镜勾起嘴角,这是叶襄陌见过的最温柔的一个笑容。
他转身,离开。顺手取下桌上的一盏红烛,在门口的地方扔下,火点燃了暗红色的幔帐。
凝香宫的火整整烧了一夜。
八月的绝鄢城,安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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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简介
有个好朋友说我的故事跳跃太快- -,尤其人名字难记囧,所以写了一份人名表出来,据她的意见还是有点帮助的......其实我自己是越看越乱......爬......
南烨帝:白狄国先帝,叶襄陌亲生父亲。死于白凌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