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下去,就可以抵达皇宫。那座古老的皇城,里面那个身上满是罪恶的人。叶檀知道他不会出来乞降,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做好迎接自己命运的准备,或者,走进宫门的时候会看到他的尸体?那样的话,未免太便宜他了。
队伍行进得不快,不过皇城仍然不紧不慢地出现在面前,的确有想象中的恢宏的气势,但是想到住在里面的那个人,投向前方的视线就变得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皇城城门大开着,昔日庄重威严的前殿空无一人,叶檀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御座,转身进了偏殿。
那个人仍然是原来的习惯,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即使没有需要处理的大事,也只是这么静静坐着,看窗外或者门外的风景。模糊地记得曾经在他读书的时候自己故意在旁边捣乱,为了要他能注意自己一点,那时候的他温柔地笑着,这是真实的记忆吗?还是心里曾经憧憬的美好愿望?
叶襄陌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不想在这个仅有的弟弟面前示弱,可惜忍不住。数日前那件事的刺激,之后又重重淋了一场雨,加上这三天的不眠不休,现在能安稳坐在这里已经相当难得。
"终于见面了,哥哥。"叶檀想扯出一个笑容,脸上却不自觉显出狰狞的表情。
"嗯,你长大了。"叶襄陌却是笑得坦然,这让做弟弟的那个人更加怒不可遏,为什么,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忏悔之意?
"你却瘦多了,可是因为那些因你而死的冤魂,吓得夜不能寐?"
"那倒不会。"叶襄陌抬起眼,眼神虽然疲惫,却没有叶檀想要看到的东西,"我没有时间,为过去的事情感伤。"
叶檀一把揪住哥哥的衣领,低下头与他视线相对:"你到底是不是人?我的父亲,母亲,二哥......因为你一句过去,就能真的变成过去吗?!"如野兽一般的嘶吼从紧咬的牙齿中间蹦出来,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想将对方咬上一口。
叶襄陌细长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这个颇显急躁的弟弟,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叶檀还没回过神来看清是怎么回事,已经被这个从小到大都不曾被战胜过的哥哥掀翻在地。明晃晃的利刃就搁置在颈边,稍微一动,便会落得和自己的二哥同样的命运,身首异处。
"我以为你长大了,就不会这么天真。"沉静的语声在上方响起,叶檀不敢动,他知道那个人绝对不会手下留情。没错,过了这么多年,依然一边恨着又一边矛盾地想要去爱。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可能再如此安稳地做你的皇帝。"叶檀冷哼。
"会的,我会活得很好。"叶襄陌伸手制住他身上几处穴道,然后起身想要召唤埋伏在四处的护卫。
瞬间耳畔传来破空之声,如此尖锐凌厉,就算叶襄陌提前察觉,仍然被从背后射来的火红色长箭刺穿了左肩,并被巨大的冲力带得向前踉跄两步。不用回头,也能看出这支箭的主人是谁,三年前,他曾经被同一支箭,洞穿了同一个地方。
白凌。
"不要动,别忘了我不只一支箭。"冷冷的没有感情的警告声。
叶襄陌慢慢转过身,不吭一声地拔下肩上的长箭,一时血流如注。白凌远远站在角落里,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动作,便看到有什么东西一路滚了过来。到了近前,叶家兄弟都看得清清楚楚,弟弟或许不认识,哥哥却深深吸了口气。是南烨帝,他的亲生父亲的人头。
这位因为神志不清被迫退位的皇帝,也曾被颂为一代明主,当时却没有谁能想到他的下场会是如此悲惨,叶襄陌虽然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却因为突兀地失去了一位挚亲而有些发傻。
只是愣了那么片刻,叶檀已经冲开了被封的穴道,他流亡在外这么多年,却也不是毫无所获。本就失血过多的叶襄陌,被突然跃起袭击的弟弟一拳打中小腹,痛苦地俯下身子,旋即瘫倒在地。叶檀对这个哥哥再不敢掉以轻心,直到从手下人那里拿来精铁制的锁链将他重重锁住才罢。
"若是不想让他现在就死,你该找个大夫。"白凌怀抱长弓,有些嘲讽地看着比那个被俘者更显狼狈的叶檀。
"我知道,谢谢你。"叶檀双眼紧紧盯着不知是否昏迷过去的叶襄陌。
"不必,我已经拿到了报酬。"白凌又扫了一眼那个滚落尘埃的人头。
"还有上次杀掉这混蛋的孽种的报酬,我会一并偿还的。"听到叶檀这句话的叶襄陌,微微抬了下眼皮,视线与白凌相遇,两人都是一样的坦然--本该如此,必是如此。"其实,就算你们逝水楼想要做这帝都第一把交椅,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叶檀继续说道,他会如此热心,固然因为白凌确实对他助益颇多,更因为逝水楼确实是个值得拉拢的很庞大的组织。
只是白凌却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对萧殿主去说,我做不得主。"
此事因此被暂时押后,白狄国开始了没有国君的日子。
九 夜色如墨
鄢城安静得有点不太正常。奉城军接管了城里的防卫,所有重要人物的府邸都被重兵把守,居然没有一个人反抗。这就像叶襄陌那个人,表面看上去温柔无害,实际却会在突然之间咬上你的喉咙。
叶檀丝毫不敢松懈,首先就是要逼迫叶襄陌下旨退位,如今的皇帝尚无子嗣,唯有的孩子死在了他母亲腹中,退位后唯一可即位的只有这个弟弟,虽然说起来,叶檀并没有皇族血统,这也是他报复那个可耻家族的手段之一。
从前的凝香宫完全改成了监牢,所有窗户封死,只有前门留下来,也是被上了两重大锁。叶檀命人将锁打开,走进这座似乎还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宫殿,白凌默默跟在他身后。
叶襄陌静静躺在榻上,身上盖了雪白色的薄被,所以从表面看不出缠绕四肢的锁链。他并没有睡着,只是在呆望着高高的天井。这里是,尚凝惨死的地方,他已经整整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到血淋淋的女子,像是尚凝,又像自己的母亲。
"伤势可好些了,哥哥?"叶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每个人都喜欢俯视这个青年,只因为他平时的神情总是疏离而又高高在上,所以才让人想要将他压倒、毁坏。
叶襄陌疲惫地笑了笑,似乎是好了一些,连肩上的伤口都被小心处理过了。无论如何,总还是活着的。
"我的来意你应该猜到了吧?"
"大概吧。"叶襄陌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到了现在,你还存着什么妄想呢,哥哥?"叶檀那句"哥哥"叫得很温柔,带着故意的嘲讽,又隐隐有着过去的情意。
妄想,还是有一点吧。叶襄陌望着自己此刻唯一的弟弟:"我是怕,写了退位诏书之后,自己恐怕会生不如死吧。"
叶檀并不知道夙渊使臣与叶襄陌见面的事情,所以惊讶了一下,不过这样的事情,即使泄露出去,甚至传到这位皇帝耳朵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可以,他宁愿将这个人留在身边,慢慢折磨他,可惜,似乎夙渊国君对白狄国君也很有兴趣的样子。
"其实,只是想要名正言顺一些罢了,如果哥哥不肯帮我,那也无所谓。"现在的叶襄陌已经完全是刀俎上的鱼肉,开始面对他不自主产生的紧张感消失,叶檀也终于慢慢找回了自己的主动。
叶襄陌只是笑,虽然没有不屑的表情,却让那个一心想要报复的弟弟很不舒服:为什么他就一直活得这么心安理得?望着哥哥憔悴的脸,叶檀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关于那个每夜将他压在身下任意胡为的男人的传言。对于南朝帝君来说,有个身为男子的情人也不算什么太过惊世骇俗的事情,连那个已经被白凌杀死的南烨帝君,也有个相当宠爱的甚至为其最终失去帝位的男宠,但是,绝少有哪位君主,会做下面的那一个。这个人,当真不知羞耻吗?
心里这么想着,手就不由自主的伸了出去,指尖触及修长的锁骨,忽然没来由地战栗了一下,然后慢慢向被锦被遮盖的胸腹滑去。叶襄陌微微蹙眉,神色复杂地看着弟弟那张染上了淡淡情欲的脸,夜还很长,房间一角燃着散发浓郁香味的檀香,檀香是有些许催情效用的,只是他却不知道凭借叶檀的定力,怎么会抵挡不过。而且,这香到底是谁点燃的呢?实在想不起了。
"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被囚困的帝君低声问道。叶檀沉沉地冷笑:"跟男人还是第一次,所以请多指教,哥哥。"
手指一根一根数过左侧的肋骨,这里是叶襄陌第一次被怀镜弄伤的地方,却也是最容易让他有反应的地方。"呃......"将呻吟的声音强忍回去,但是那微带迷惘的表情却都被收入叶檀眼中。
"哥哥......"慢慢俯下身去,叶檀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双细长的看似没有感情的眼睛,在睫毛上轻轻落了一吻,叶襄陌叹了口气,伸手抚过弟弟的脸,手腕上的锁链声叮当作响。这声音让叶檀恍了恍心神,反应过来的时候,锁链已经缠上了他的脖子。
"......"叶檀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天底下在这么短时间里被同一个人骗两次的事情真的不多,他就是个这样的傻瓜。叶襄陌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叶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若非叶襄陌伤病甚重,只怕颈骨早已被他折断。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叮地一声响,叶檀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松开,三指粗的铁索断为两截。
早料到如此的叶襄陌微微一笑,有白凌在,不可能会有机会的。叶檀抚着脖子重重地咳嗽,白凌将他扶了出去,自始至终不曾回头再看一眼。
隐约从背后传来一声嗤笑,叶襄陌神色一黯,这个人......对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熟悉的怀抱,冰冷如故,叶襄陌被来人从背后搂住了腰身,怀镜轻轻咬了咬他耳朵,低声笑道:"白凌真是个煞风景的家伙,我倒很想看看你们两兄弟的好事呢。"
"真的想看?"鲜少对怀镜的话有所回应的叶襄陌,突然问了一句。
怀镜反而一愣,随机笑道:"当然,好久没看过这么有意思的事了--说起来,你的弟弟,傻得挺可爱的。"
叶襄陌转过身来,锁链的哗啦声提醒了怀镜,轻轻抚过他被磨伤的手腕,怀镜若有所思地说道:"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戴着这个,做起来会更好玩的吧。"
大概是一个人寂寞地太久了,才会对这个人产生那么一点相互依靠的感觉吧。没关系,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但怀镜却什么都没做,只是这么抱着他,之后安然入睡。他的脸在闭上眼睛之后显得柔和许多,这还是叶襄陌第一次有精力看到他的睡相,原来也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十 东流水
之后的几天,叶檀都没有来过,倒是怀镜,一天到晚地在这里厮混。值得庆幸的是他倒没有像从前一样索求无度,只会时不时絮絮说起自己曾经见过的趣闻,这人疯病没有发作的时候,还是相当可爱的。
叶襄陌手脚上的束缚已经被除去,现在除了不能离开凝香宫,其他一切都好。怀镜是肯定可以带他离开的,但是两个人从来不提这件事。
"有个人,也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啦,这人懂得移魂术,平生唯一的癖好就是搜集尸体,然后施用术法给自己换身体。我见过他数次,没有一次是相同的身体,最好笑的是,有一次居然附身到一只猫身上,哈哈,太好笑啦......"怀镜说着就笑倒在叶襄陌身上,然后大睁着雪白瞳色的眼睛问,"你怎么不笑,难道不好笑?"
这时候能说什么呢?叶襄陌弯了弯嘴角,"很好笑。"
"敷衍。"怀镜哼了哼,转过头去了。然后叶襄陌就把笑容收了起来,也许真的很好笑吧,可就是笑不出来。
"唉,好吧,我给你说点有意思的。"怀镜也觉得没意思,于是盘膝坐好,拿出说书先生的样子来,"不过,我说完之后,你也要讲个故事才行。"
故事?好吧。叶襄陌点了点头。
"从前,有个皇帝,不是你哦,"怀镜多此一举地解释,"人人都说他是个好皇帝,爱民如子啊,而且不像某人一样,才做了一年不到,就被人攻破了都城......"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叶襄陌已经看出来怀镜是个容易跑题的人,所以也不打断,反正跑不久他就会绕回来的。
"......嗯,总之就是这么个人。这个皇帝很小的时候,就被还在做皇帝的他父亲定下了一门婚事,未婚妻子是湘族的族长。"
湘族是东海湘岛上居住的一族人,其族人以美貌著称,都生着褐色的眼睛和头发。叶襄陌心里微微一动,不过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不久就开始了兄弟夺嫡之争,待到他登基称帝,想要迎娶那女子为妃的时候,却得到消息,那女子居然已经嫁人生子了!就算再英明的皇帝,也受不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于是发兵攻打湘岛,最后以那个女子自杀了事。"
至少怀镜的目的达到了,叶襄陌脸上露出深思之色,见他许久不说话,不由得追问:"没有了么?"
怀镜呲着细白的牙齿一笑:"现在轮到你了。"
叶襄陌略一沉吟,道:"我知道的事情大概你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吧。"
"没关系,我想听你亲口来说。"此刻的怀镜像个缠着大人讲故事的小孩子。
"好吧。很遥远的事情了......我十四岁的时候,曾经喜欢家里一个专司烧火的小丫头。"叶襄陌说话声音很低,不过还是被怀镜听得清清楚楚,并且大声嘲笑"原来你也会动情啊","......一门心思的喜欢,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总是坐在厨房门口,呆呆地看她煮饭时候被熏得黢黑的脸,很美。"
怀镜不再笑,他不愿看到叶襄陌此刻的表情,魂不守舍,不是为了他。
"我总是在犹豫,想找个时机告诉她,我想和她在一起。但是突然有一天,那个女孩子不见了,我几乎找遍了整座城,都没有找到。直到有天母亲把我叫去,告诉我说,是她把那个女子打死的。我气疯了,当着母亲的面大闹,就算不让我们在一起,大不了把她赶走,为什么要......母亲说,除了死,没有其他办法能断了我的念头,把她赶走,不过徒然坚定我与她私逃的决心而已。她说我像我的父亲,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如果真正爱上了一个人,她这个人又不在了或者变心了,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房间里一片沉寂,过了好久,叶襄陌望向怀镜:"对不起,我的故事太无趣了。"
"真的是好无趣......"怀镜有些意兴阑珊,"真不知道我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你好玩。好吧,我讲完我的故事吧,那个给皇帝戴了绿帽子的未婚妻死了,后来皇帝找到了她的丈夫,忽然发现他竟比那女子还美,所以将他收入后宫,再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皇帝疯掉了,最终被那个自杀女人的儿子杀掉了。"
怀镜说得轻描淡写,叶襄陌却听得惊心动魄。当然是他亲生父亲的故事,但是杀死南烨帝的明明是......"白凌。"
怀镜脸上又露出那种带有恶意的笑容。
"那么......白凌的父亲,是......那天那个......"那个,像木偶一样黑发黑瞳的少年--箜谋?但是他们的年龄明明又不像。
"终于有想不通的事情了么?"怀镜开心地笑起来,冰冷的身子慢慢凑近困惑中的青年,"不觉得我和箜谋很像么?我们可都是幽云岛来的怪物啊......"
因为震惊而呆掉的叶襄陌被怀镜扑倒在床榻上,第一次,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冷透。
"陌,"他也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我有点爱上你了,你做好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