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烨帝退位的经过,各种记录都是匆匆一笔带过,深怕多着些笔墨。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而且没有道理会有这位名为太上皇的废帝膝下三个儿子齐齐暴毙,最后轮到私生子即位如此荒谬事情的发生。
无论这其中有多少谜团,太上皇的寿辰还是要庆贺一下的。
寿辰正好在岁寒节,处在第十八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不想在这一天出门,迫于无奈的朝臣却只好踏着冬雪前往承露宫为皇帝的父亲祝寿。
这是在烨帝退位之后大家第一次看到他。不到一年的时间,那些前朝老臣竟然有些认不出他了。
"陛下......不,太上皇今天只有四十五岁吧。"
"没错,不过,"应答的人声音低了下去,"怎么苍老得这么厉害?"
"想想那件事吧,若是换了你,恐怕早就生无可恋了吧。"
"怎么无故扯到我身上来?那么疯狂的事情,除了咱们的帝君,谁还做得出?"
"嘘--噤声。"
玉座上的年轻皇帝目光从交头接耳的群臣脸上一一扫过,嗡嗡的嘈杂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鸦雀无声。
叶襄陌接过侍女端来斟好的酒杯,走到对面安静坐着的老人跟前,那的确已经算是老人了,头发白了多半,脸上也满是皱纹,涣散的双眼甚至面对自己至亲的时候都完全没有神采。
"祝父亲福寿安康。"叶襄陌跪倒,将酒杯递到老人面前。
对于叶襄陌私生子的身份,多数朝臣是心里有数的。即使如此,仍然是他登基称帝,因为完全没有其他办法,也曾有过反对的声音,但那些质疑其身份的人都在很短的时间里,要么被废黜官职,要么称病告老,还有些更倒霉的,忽然染疾身亡。新皇的手段,在他在位刚刚一个月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战战兢兢地记在心里。
这个二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儿子所敬的酒,南烨帝没有接。
似乎早已在叶襄陌的意料之中,起身,酒杯递给旁边的侍女,神色如常地返回自己的位子。内侍官扬声宣诏:"众卿贺寿!"
一言不发地看着群臣一一上前给南烨帝送上贺礼,然后是满口敬祝寿辰的陈词滥调,叶襄陌忽然想离开。自己在,没有人能够安心,自己不在,至少可以让他们和自己的前主人叙叙旧。
但是就在此时,由始至终都不曾说话的南烨帝突然站起身来,几步冲下玉阶向宫门外奔去,口中大叫:"箜谋!是你吗?......是你吗?真的来看我......等等!"
众人悚然回头,殿门外空无一人。唯有状似癫狂的南烨帝在宫外的冰天雪地里发足狂奔,大叫大哭。
叶襄陌身子猛地颤抖,右手紧紧捂住胸口,双眼直直地盯着一个方向,那里站着一个自己希望永远不想再见的人,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其他人发现他。
"陛下......陛下......"春官刚想请示皇帝是否要召侍卫进来将太上皇送回宫去,却发现他已经痛得额头满是冷汗。
"送他......回......福安宫......我......"叶襄陌想说我要休息一下,但是没说完,已经失去了知觉。
寿宴以一片大乱告终。
太上皇最后被拖回了自己的福安宫,皇帝也被扶回寝宫请太医诊治。闻讯赶来的尚妃从太医那里得知陛下是因操劳过度而晕倒之后,几乎想要把他打出去,操劳过度,哼。
尚凝守候在叶襄陌身边直到深夜,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只是仍然昏迷不醒。后来尚凝实在困极,趴在塌边浅睡,直到后来有轻微的响动,似乎是陛下的呻吟声,是醒了吗?
睁眼去看,尚凝"啊"了半声,另一半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叶襄陌身边多了一个俊美青年,紫衣白发,不正是那个晚上......的那个人么?白发青年的手不安分地在昏睡帝君的身上游走,叶襄陌超强的自制力在睡着以后似乎减弱了许多,尤其在被冰冷的手指触到曾受过伤的腰畔时,便会沉沉地低呼出声。
"你再不走,他可是要醒了。"白发青年微笑着说,尚凝总算是回过神,这样的事情如果再做一次观者,只怕皇帝陛下再宽容百倍都要无法忍受了。
"你......你们......我知道的,陛下他,不喜欢男人。"尚凝踌躇再三,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这个告诉那个人。叶襄陌不喜欢男人,永远都不会喜欢。
"他喜不喜欢,一点都不重要。"青年依然在笑,但是尚凝感觉到他有点不耐烦了,虽然没见过他杀人,但她知道他捏死自己比捏死一只蚂蚁容易得多。
碍眼的人走了,白发青年轻轻吻了一下枕边人的眼睛,浅笑道:"良宵苦短,该醒醒了吧。"手指抵在叶襄陌眉间,低吟几个字,昏迷一天的人那两道细长的眉微微皱了一下,终于睁开眼睛。
首先看到的就是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近看的话,那双白色瞳孔的眼睛真的很瘆人。"你......"
"白天的时候本来是想给你助助兴的,没想到你看到我会晕过去,我有那么可怕么?"青年似乎不知道自己突然出现在寿宴上的时候有多惊悚,犹自趴在仍在虚弱状态的叶襄陌身上,手掌贴在他的左胸,"是不是这里很痛?"
像是声音有了魔力,叶襄陌重重地抽搐了一下,是白天曾有的那种感觉,却又比那时更痛,只是这一次,却再也无法晕倒来逃避了。青年压住他的四肢,耳朵贴在胸前,一声一声地数他的心跳:"一,二,三,四......真好,活着的感觉真的很好,是不是?"
呓语似的声音里带了些许悲伤,叶襄陌想起了青年的身份,他是幽族人,是异族余孽,那么算起来......这个人怎么都有八百岁了。
"你......是幽族人?"叶襄陌双手抓住身边的锦被,强忍着心痛问。
"不是都已经查过了么?"青年漫不经心地说。
他都知道。知道他召见玉修池,知道冽冰石,也知道他是个私生子皇帝,知道他其实很怕死。
"听说你不喜欢男人,其实不是不喜欢,是不想被压在下面吧?"青年咯咯地笑,"所以我今晚给你带了一个礼物,可是一件稀世珍宝哦。"
的确算一件珍宝,如果活人也能算是宝贝的话。
站在不远处的少年,一袭单薄白衣,水墨色长发,水墨色眼睛,简直与白发青年是两个极端。少年不笑,也没有冷酷的表情,平静地像这个季节城里洵江的冰面。
青年起身,将位子让给那少年,笑道:"好好享受吧,即使是沉迷男色也没关系,不是已经有了继承人吗?"青年的笑容,一直都让叶襄陌毛骨悚然。
白衣少年跪坐在旁边,一脸呆滞,原本以为会有的放浪动作也都没出现,叶襄陌那莫名其妙的心痛症已经发作完,现在完全没有了征兆,如果少年敢靠近的话,他会杀了他的。
"箜谋,还记得吗?"青年突兀地扯住了那少年的头发,就这么把他拖倒在床上,"你唯一的用处,还记得吗?"
少年一动不动,只是大睁着眼睛,乌黑的瞳孔不知道在注视着哪里。青年重重掴了他一巴掌,冷冷地笑:"没用的东西,我迟早会亲手掐死你的!"
叶襄陌同样呆住了。不是因为那少年的漠然和青年的残暴,只因为听到了那个有点熟悉的名字--箜谋?是父亲曾经喊过的那个名字吗?
箜谋却明白过来,勉强记起了自己的工作,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拉开叶襄陌的衣襟,慢慢俯下身。那手指和白发青年的一样冰冷,这也让叶襄陌想不通,有谁会愿意抱着一具冰块一样的身体入睡?
"不必如此,"叶襄陌抓住了箜谋的手腕,眼睛却望着白发青年,"我并没有说自己不喜欢男人。"
"哦?"
"能不能让他走?做的时候我不想让人看。"叶襄陌平静地说道。
青年略一沉吟,终于示意让箜谋离开了。叶襄陌慢慢站起身,先前已经松散的衣服零落地披散在肩头,露出这几个月来变得苍白很多的皮肤,青年忍不住嘲笑:"这么憔悴,难道是纵欲过......"
后面的字被叶襄陌堵回嘴里,用他的唇。
"有趣。"青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叶襄陌一动不动地趴着,头深深埋进锦被中,他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这是青年的一点小嗜好,一时半刻只怕是改不了了。将他的一缕头发握在手里,青年缓缓地说:"我叫怀镜。记住,下次,我想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四 叛乱
来年六月,天已经渐渐转暖,绝鄢城是个很好的地方,总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所以京城的人都不愿远迁,无论是浮沙郡的酷暑,雁来郡的风沙,或者舒兰郡的冰寒,都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适应的。
天空飘着细细的飞絮,尚凝伸手接住其中一缕,落寞地一笑。
她的身材已经非常臃肿,太医说不超过一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是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呢?她想听到他这么询问,虽然问得很傻,可就是非常想听到。好久没有看到他了,陛下现在很忙,听说是北郡叛乱,北郡,他生活过二十多年的地方。
即使是那么忙,来看看她和孩子的时间还是有的,不过总也盼不到他来。问过春官,陛下现在最宠幸的是一个南方来的女子,生得娇小婀娜,"可惜不够白皙,"这是春官的评价。那又有什么关系,就像那天的白发青年所说。对于能够决定他人命运的人来说,被掌控者的美丑甚至思想都是可以忽视的。
叶襄陌继承帝位之后,成为奉城城主的是他的弟弟,当初因为夺位而被放逐的叶檀,也是这次公然叛乱的人。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从一开始,彼此之间就不该有那份多余的亲情,到最后生死相绝的时候免得伤感。
奉城不足虑,就算现在朝中没有名将,仅凭奉城一隅之地,想要成功也是不可能的。叶檀不是蠢人,绝不会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最有可能的事情是会联合周边的邻国一起发难,但会是哪一国呢?
白狄国北方是夙渊国,西方临海,东南方是东虞国,三国毗邻互为掣肘,无论哪个国家都不愿同时面对另外两个敌人。叶襄陌望着地图上南北两个劲敌,如果判断失误,没有发兵到与叶檀结盟的国家,被人在背后偷袭,后果不可设想。
朝中大臣对于向夙渊还是东虞发兵分成两派,虽然在朝堂上还不至于打起来,不过因为各自扶植的势力而互相构陷彼此攻击,那场面着实让人恶心。也有人提议兵分两路,分别驻守南北关口,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叛乱军攻破白草关的消息。
举朝皆惊。
白草关算是京城的门户,一旦攻破,整个绝鄢城与叛军之间就仅仅隔了一道白马关和一条洌河,所幸驻守白马关的是雪练家的长子雪练枫,向来精明干练,倒可以抵挡一时。
望着殿下大臣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叶襄陌倒想有心情冷笑一番。面对着群臣惊异的目光,皇帝下令,增兵锁阳城。
锁阳城的南方就是东虞国。
"陛下,若夙渊国与叛军勾结,只怕白马关有失,此关若失,我京城门户尽开,到时不知如何应对?"
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叶檀居然可以连克数关逼近京城,其中夙渊的暗中襄助,叶襄陌任奉城城主数年,知道不可能在短短一年之内奉城的兵力能强到这个地步。只是,谁都没有发现,如今就算把全帝京的人马都送去,也不可能守住白马关。
这也算是白狄的一个弊病,相较于国内诸城诸郡,帝都的兵力其实十分薄弱。绝鄢城处于白狄正中,四周有强大的城郡维护,才可以抵挡夙渊东虞两处强敌,虽然各城主郡王都对绝鄢城存着野心,却也知道虎视眈眈的外敌面前,根本经不起一场内乱,所以才安心守护自己的一方子民。
奉城城主叶檀首先攻下了临近的舒兰郡,得以与北国夙渊结盟,现在,整个北方已经完全不在自己控制,仅凭帝都的一线兵力,根本无法收复,倒不如增兵南方,至少保住半壁江山。
若是众臣知道皇帝陛下有意将北地相让的心思,只怕死谏的都会有。但是叶襄陌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传了一道发兵的旨意便下朝了。
已经满是绿意的御花园里,叶襄陌与尚凝不期而遇。皇帝看到少女隆起的腹部有些惊讶,对于自己即将成为父亲的这个事实,终归还有些难以接受。
"什么时候?"扶住尚凝的手,叶襄陌问道。
"下月初五,如果没出什么问题的话。"少女的身子挨向旁边的挺秀青年,这时候的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一国之君,不过他似乎也从来没怎么像过。
"不会有问题的,我会再派两个人去照顾你。"叶襄陌说完,尚凝并没有答话,好在他也不会在意她这种失礼之举。
许久,尚凝说道:"听说陛下最近一直睡得很晚,要多保重才是。"
"嗯。"明明是做不到的事情,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相比于其他人,两人对彼此应该都已经相当了解,正因为如此,才更加无话可说。尚凝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发现他在望着正在抽芽的柳树发呆,于是把头转了回去。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尚凝对自己说。
五 酒一杯
叶襄陌下令发兵南郡的第三天,北方夙渊国派来使臣要面见帝君。
使臣是个看起来很谦和的年轻人,听闻北国人多凶悍,在他身上却看不到半分。叶襄陌在书房里召见了他。
使臣没有带来夙渊国君的书信,只是简单地说:"我的意思,就是我主的意思。"
叶襄陌微笑道:"正好,没有了书信,至少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呵,我虽然是个商人,不过还勉强算得上童叟无欺。"
不出所料,这次奉城谋反,是夙渊在背后支持。"不过我主并没有多大野心,叶檀虽然勇气可嘉,却没有陛下的气度,我主反复思量,倒是与陛下结盟更划算一些。"使臣娓娓道来,用语倒不拘小节,大概他真的是经商出身吧。
"这话我不太懂,我自己都看不出现在还有什么好处可以给你们。"叶襄陌右手肘撑在椅子把手上,有些苍白的手背关节处有道不明显的疤痕。
使臣视线扫过那只手,温文有礼地笑道:"陛下说笑了,如此大好江山,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呢?"
叶襄陌没有说话,微微偏头,半眯着眼睛,似乎快睡着了。他也的确很累了,白马关那里虽然没有坏消息传来,可也没有可以让他松一口气的好消息,每天要面见帝君的臣子不计其数,唯一没有动静的就是四方诸郡,这么做的他们反而让叶襄陌更安心一点,想必北方舒兰郡的覆灭也算是个教训吧。
"陛下?"怀疑他真睡着了的使臣低声询问。
"哦,直说了吧,你们要什么?"对面御座上的男子,虽然神色肃然,却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我们可以帮助陛下消灭叛军,只要陛下答应成功之后两国以莫渡山为界即可。"
叶襄陌失笑:"你怎么不说将整个舒兰郡送给夙渊呢?"的确,莫渡山位于舒兰郡,若是以此为界,相当于将大部分舒兰拱手相让。
"陛下若不答应,失去的恐怕就不只是舒兰郡了。"使臣语气里有淡淡的嘲讽,现在的确主动在他手中,叶襄陌能做的选择真的很少很少。
白狄的年轻皇帝轻轻摇着头:"你应该知道吧,奉城城主是我的弟弟,就算绝鄢就此落入他手,至少白狄国还是白狄人的,岂不是比落在异族手中要好得多?"
使臣带着惊讶的表情看他,难道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危机么?"只怕令弟并不这么想吧,据我所知,叶城主很想将陛下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是啊,"叶襄陌微笑,"那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