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内厅,青年与上官煜坐下,而碧音坚持自己的婢女身份,决不与主人同座。上官煜也不好为难她。
「姑娘......」
碧音不待他开口,便啧啧有声道:「佳肴非毒,美酒非毒......」
「美酒佳肴?!」座上的两人对望一眼,同声道。
青年心下一惊,上官煜面色一沉。
唐门的美酒佳肴,继生不如死之后又一至毒。正如碧音所说「佳肴非毒,美酒非毒」,美酒佳肴本应相辅相成,而在唐门却代表着死亡,利用的当然是药性相生相克的道理。两种本是调味粉末,分则无碍人体,但合则杀人无形。佳肴入菜,三尺垂涎,美酒入坛,更添香浓,让人防不胜防。中毒人呈现的病状与一般腹泻者无异,只不过药石无医直至脱水死亡,唯唐门方有解药。
「转魂。」上官煜忽然往一暗处叫到。
「在。」犹如鬼魅的声音从月光照射不到的死角里传出。
碧音心下骇然,要不是上官煜叫出声,她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个人。不是她自夸,她的武功在当世已是上乘,只怕这人的武功修为不在自己之下,甚至可能高过自己。这样的人必定心高气傲,却甘为上官煜之仆,可见上官煜非是等闲之辈。
而一旁的青年却是暗下有了定断,除了飞雁山庄的侍卫外,上官煜还有自己的一拨人马。大概之前见过的却邪有是其中之一。本就属于暗子,所以不宜在山庄出现,才会有今天的分道扬镳。
「唐棠如今身在何处?」上官煜问。
看来,这名为转魂的男人负责的正是飞雁山庄的,或者可以说是上官煜的情报网。
「唐棠于半月前,偃公子离开唐门后一刻锺内,命丧毒库。」转魂如实报告道。
青年听闻唐棠之死,惊愕万分。先是想着那个成天脸上挂着不正经笑容,没事就拉着自己赌这赌那的小子就这么永远地离开人世,实在是感叹世事的无常。而后他想到的是,又一桩命案跟自己扯上关系,好死不死偏偏在他离开唐门毒库后不时,又有「生不如死」这个前科,矛头摆明了是针对他。到底是什么人非要逼得他百口莫辩,退无可退?这对幕后的那个人有什么好处?
数十个假设在心中急转之际,就听上官煜突然开口问道:「死状如何?」他的语气颇有犹豫。
转魂默不作声。
问话人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这下,不仅上官煜明白了,就连青年都能从他的神情略知出一二。
「你不能怀疑他!」他拍案而起,大声吼道。
「偃公子还是先担心下自己吧!」上官煜讽刺地说,「现在最有嫌疑的人还是阁下。」
上官煜刻意疏离的态度让青年心下一紧,他不自觉地抓住左襟。
难道他......
「不对!」青年失声叫了出来。
「什么不对?」
青年回过神来:「我......我说的是......唐棠今年也不过十五六,五年前围剿繁若宫时,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他怎么可能与他结仇?若是有人真的是借他之名行凶,不应该犯这种致命性的错误。」
「此恨绵绵。」上官煜说道,「当年让他喝下的化功散『此恨绵绵』正是出自唐棠,那个当时只有十岁的小鬼之手。」
「什么?」
他顿时怒火中烧,本以为师父是因与不想上官煜决斗而坠落悬崖,没想到其中的原由竟然是化功散。难怪师父回武功尽失,难怪那群所谓的武林正道能如此轻松地攻下繁若宫。而师父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亲人,他的下属,他的朋友一个个在他面前死去而无力回天,那是何等的痛苦与折磨?
此恨绵绵无绝期......
师父啊!你不愿再见他可就是为了这毒?
无助的心,无望的情,无绝的恨......
你宁愿最后一刻战死,宁愿身死他手,也不愿如废人般受辱他人。
奇怪!转念间,偃殇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他问:「知道这件事的人有谁?」
青年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要在脑中浮现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条关键的主线。
「只有我和他,还有唐棠。」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上官煜,那只能是......
不!不可能!绝对不会是师父!
要是师父,他决计不会挑那种时候行凶来害自己。可奇怪的是,知道「此恨绵绵」的人只有师父和他,这又如何解释?
转魂继续报告说:「经查证,唐棠死于暴雨梨花针下。另外,还在他袖角边上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他往身后叫了声,「灭魂,把东西呈给主人。」
自门外走来一名婀娜女子,定睛一看,她竟有着与转魂相同的容貌。几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两人,男的俊逸潇洒,女的妩媚多姿,正是所谓的龙凤胎。是兄妹?还是姐弟?
「灭魂是转魂的姐姐,两人皆来自日本。」
对于上官煜的有心解释,偃殇感谢地报以一笑。
日本,无怪乎他们的衣着如此不同于中原服饰。听说日本之国有个极为神秘的组织,组织里的人被称为忍者,他们善于伪装侦察,暗杀行刺。忍者一生只侍奉一位主人,一旦选定主人便会护主周全至死方休。他们两人大概就是这类人吧?
就在青年思酌之时,灭魂已经掠过他,走向上官煜。她自怀中掏出一块精心折迭的锦帕,轻轻地展开,呈至上官煜面前。青年好奇地探头看去,全身一震,如临冰窖,目光锁于碧音身上。
「灭魂查过,这些粉末不属于唐家任何成品或半成品的药末,反倒像是厨房之中常用的面粉。」
「唐棠不善厨事,怎会沾惹上这些?」上官煜疑惑道,突然他问,「偃公子,你识得此物?」
「不......不认识。」他收回目光,强作镇定地回答,只是他不知道如此举动能否瞒过心思缜密的上官煜。
他不会错认,那些特殊粉末的主人正是眼前的碧音。细细粉末中的点点绿色晶莹正是碧音制作水晶芙蓉饺的秘诀。正因为材料如此特别,所以当日唐棠又拉着自己打赌时,他就以此为题难倒了那不正经的小子,有了毒库之行。当时赌输的唐棠急着想知道个中原由,但碧音却将他堵之厨门外,说待到唐棠履行誓言后才肯让他知晓,所以唐棠那时绝对没可能碰到这些粉末。不是那时,那又会是何时?
再说暴雨梨花针,他和碧音身上确确实实各有一筒,那是唐棠某次输下的赌注。这么一说他忽然想起碧音似乎从来都不肯在他面前摆弄那暗器,本以为是她担心伤到自己,如今想来或许正因为里面已经空无一物,所以才不敢当面示人。
碧音是师父的随身丫鬟,多少也应该知道些师父的事情,又或许师父曾和她说过「此恨绵绵」的事?师父或者是恨着上官煜的,但却不想找他复仇,毕竟情之所衷。但作为师父的随身丫鬟,为主心切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心之所恨。
他再次偷偷地瞄了眼碧音,只见碧音神色如常,仿佛一切胸有成竹般平静得过于诡异。就在这时,碧音也略有感触地迎向青年的目光,眼眸中尽是坦荡。青年顿时倍感羞愧,只不过因为唐棠身上沾有那些粉末自己就在这里胡乱猜测。至今的一切都属臆测,还是不要妄下定断的好。因为那不仅是在怀疑碧音,也是在怀疑自己。
「断水,这次负责采购及运送酒水还有菜肴烹煮的人分别是谁?」
不知何时,转魂与灭魂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身材略显发福约有三十开外的男子。
「是苏方两位总管。」
上官煜闻言,脸色可好看不到哪里去。
其中原因,青年曾听碧音提到过。
飞雁山庄论地位,除了上官煜这个主人外,下面还有上官耀和上官辉这两位庄主,但空有地位无实权。庄中权利自上官煜之下分为三,其一是侍奉过上官家三代传人的老管事颜厉总管,此人如其名,厉声颜色,只认庄主不认其它,一言一行均以山庄利益为优先。另两位是近两年来才提升的苏瑞坤管事与方宇管事。苏管事为人圆滑,左右逢源。方管事则锋芒暗敛,精打细算。这两人当年原是上官耀的侍卫,后因上官辉「慧眼知人」,向上官煜大力举荐提拔,才慢慢爬上了管事的位置上。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两人其实就是上官耀与上官辉在庄中扶植的势力,但他们既无差错亦无败德,又确为真材实料,上官煜也懒得管他们。相互牵制,也不失为防止一方坐大的好方法。而如今提到负责酒水与烹煮的负责人是他们两位时,上官煜当然没好脸色地想到了他们幕后的两个哥哥。
但回头想想,武林大会期间庄内出事,对他们会有什么好处?顶多便是飞雁山庄名誉受损,上官盟主脸上蒙羞罢了,倒霉的话他们还会有点连带的责任,如此损人不利己的事上官耀那无谋匹夫还说得过去,但上官辉那只老奸巨滑的狐狸怎么可能会做?除非他们的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毒杀而是......解毒,从而夺人心,获威望。若不是碧音早一步解毒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他们原本的打算会是......
「惊鲵。」上官煜命令道,「去大哥那里找件东西。」
「主人请说。」
「美酒佳肴的解药,找时只需注意那些有兰香的黄色液体即可。」
上官辉那个人老谋深算,绝对不会把解药这么大的破绽放在身边,能骗骗的也只有大哥那个笨蛋。
「上官盟主倒是对唐门的毒药很有了解嘛。」青年讥讽地说道。
上官煜抬起头来:「唐棠与秦夜是忘年之交,秦夜来找我喝酒时,偶尔会带上他。对他那些整死人不偿命的毒药可是身有体会敬而远之。」
秦夜!又是秦夜!
青年想起了昨夜树林里的碧音与秦夜,那么这两人又有什么关系?
「偃公子,在一切真相未明之前,在下只好请你与这位碧音姑娘在庄中小住几天,请见谅了。」
「那我们就打扰了。」
青年刚想起身告退,只听外院人声喧杂,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却邪,发生了什么事?」上官煜问道。
「百晓生死了。」
一句话末,一人皱眉,一人惊愕。唯碧音无波无痕,安然于座。
当青年与上官煜赶到百晓生的房间时,里头一切仍保留着案发时的景象。百晓生趴在屋内的桌上,头向内背朝房门。若不是见刺目的鲜血从他颈项上滴滴流淌落下,根本不会有人想到那已经是个死人,反倒像是喝酒的醉汉不胜酒力瘫软在桌一般。往前走上一步,见那月光下闪着寒光的长剑被握于百晓生右手,上面染满着主人鲜血,惊心触目。
索性,由于「美酒佳肴」的关系,大多数人都无暇分神「关注」这件事。门外围观的的多数是庄中的下人,各个是面露惧色,胆战心惊。
可不是?武林大会之上,几乎个个中毒,接着竟然在自家院子里死了人?那他们这些下人们又该如何自处?好在厉总管的那张横眉竖目的脸和叱喝声还能起点作用,众人滞留一会,便作鸟兽散去。
「看来是自尽了。」说这句话的人是上官耀。
青年这才发现原来上官耀与上官辉已经早早地就来到了现场。呵,他们的消息还真快哦!脸色泛起的笑容颇有深意。
「不是自尽。」
「不是自尽。」
上官煜与偃殇异口同声地否定道。
几乎又是一个同时,两个人都顿了顿,目光相触,立刻很默契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百晓生是为人所杀后,才摆成如此姿态,用意嘛,自然是为了故意误导我们又或者说是试探我们。」偃殇轻步来到尸体一侧,「百晓生颈间伤在血脉,这是血液流动的必经之所,若是一剑划过,少不了的鲜血四溅。可大家看这桌面之上,除了百晓生趴着的边角上沾着血迹,其它地方根本连个污渍都没有,可见这剑伤并非他的致命伤,而是有人先害其性命之后为混淆视听而故意划上去的。这是凶手犯的错误之一。」
接着他拉起百晓生的右手,毫不费力地解下那把染上鲜红的剑,摆弄起尸体那几乎僵硬了的手指,「人死后的半个至一个时辰内尸体开始硬化,四至六个时辰内将达到完全僵硬,十五个时辰后又开始软化,三十五个时辰后恢复原样。若是夏日,这个时间段则又要往前进上一段。就尸体如今的半僵硬程度来看,大概还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至少是在酉正之前仍在生。尸体正在僵硬中,却未彻底硬化,有个渐进的过程。凶手让百晓生握这这把剑时,大概没想到这个问题,所以剑握得还不是那么紧。不过,如果说凶手是故意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最后......」
他看了眼站在一边保持沉默的上官煜,两人再度交换了个眼神,后者立刻心有灵犀地往他走来。上官煜将尸体翻了个身,仰面而置,手下一使劲,扯开尸体的上衣。
「你们可以摸摸他的五脏六腑。」
上官耀和上官辉上前一碰,惊讶地发现,百晓生的内脏已经被强劲的内力震碎,整个腹腔内软塌塌的,甚是恶心。
「碎心掌!」
不知是谁突然叫了这么一声。
碧音忽然一笑:「具我所知,并非只有碎心掌才能碎人肺腑而不伤其肤。」
「缥缈掌......」青年低声说道。
「娘娘腔的!你说什么!竟敢诬陷我们书剑山庄。」
莫少生愤怒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可惜,他还没进屋就被碧音一个反掌,毫不客气地挡在了门外,一筒暴雨梨花针九九八十一根银针不留情地往他身上疾射而去。
暴雨梨花针一出,一旁的青年心头反倒放下了一块大石。
因为那暗器不是空的!这种无法言喻的喜悦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在大家以为莫少生这回死定了的时候,沉尘衣旋剑而出,挡下了几处袭向可能造成莫少生致命伤害的银针,但其馀的银针还是结结实实地扎到了莫少生身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瞬即倒地哀号连连,听得旁人浑身发毛。
「这就是口不择言的下场!」
说着,碧音也不管他到底死了没有,转身又到青年身边。仿佛在她眼中,只有那名青年才是最重要的,其它的人性命根本不值一钱。
这一幕尽收上官煜眼底,但他没作声,只是拧了拧眉头,因为他也很不舒服莫少生的言语。
沉尘衣青着脸地来到碧音跟前说道:「方才是三师弟卤莽,在下代他向碧音姑娘赔罪,还请姑娘发发善心,赐予解药救三师弟一命。」
碧音不以为意地哼道:「谁不知道暴雨梨花针无毒,要什么解药?」
「这......」沉尘衣一时语塞。
是啊!谁都知道唐门的暴雨梨花针没有毒,有毒的就不会是唐门的暴雨梨化针。可莫少生如今的样子分明就是中了毒,不是碧音作了手脚还会有谁?
忽然,他灵光一闪,说到底,源头还是在她旁边的青年身上这里。既然碧音是他的婢女,求她不如求主人。他走向青年,卑躬屈膝道:「偃公子,三师弟个性冲动,言语上多有得罪,还请偃公子大人有大量,放他一条生路。在下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青年转头看向碧音,还没开口,碧音先回了话:「公子,我不会救他的。」她目露银光,「东西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这句话难道他娘没教过他吗?一次两次都拿公子作文章,我看不惯!」
碧音为青年的心思,青年怎会不知,但冤家宜解不宜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是再加上一个纵婢行凶的罪名,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碧音!」青年眉间略起薄怒。
碧音这才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一个瓶子丢给沉尘衣,后者道谢后,连忙给莫少生服下。莫少生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无力地瘫软在不知哪位好心人搬来的椅子上,不醒人事。
尴尬气氛之后,众人间又恢复了原本的紧张。
「并非在下有意说书剑山庄的是非。」青年说道,「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偃公子所言甚是。」
宋归真与另一个笑容满溢的年轻人同时跨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一脸严肃的狂刀。
说话的正是那个年轻人,青年仔细打量着他。一身水蓝衣衫,俊朗清逸,朴实无华,可举手投足间却有散发着贵气。
「他就是叶挥袖。」碧音以传音入密之法在他耳边轻语。
原来是那个差点成叶端水的人啊!青年忍住笑意地点点头。
只听叶挥袖继续说道:「能对肺腑造成致命伤害而不触及外在的武功,当今武林唯碎心掌与缥缈掌,而且这掌打得很是火候,非是十年以上的功力是办不到的。容小弟冒昧的问一句,不知吕庄主如今人在何处?」叶挥袖身份特殊,他说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有些信服力,至少和偃殇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