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夕辰

第一章
早上八点一刻，像往常的工作日一般，莫熠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衣着。看着镜中的自己，神思一阵恍惚，今晨的梦境在脑海里浮现。
那是一片黑暗空旷的空间，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不停的往前走着。然而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莫熠并不感到害怕，仿佛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引导着自己的行为，心里隐约有种期待。走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眼前终于出现了除了黑暗之外的其他的景象。
在不算明亮但绝对不是黑暗的空间里，一张长椅上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略低垂着头，看不清长相和脸上的表情，从莫熠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见少年的侧脸。但对于莫熠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少年的侧脸十分秀雅，但是同时又让人想起腊月里的寒冰。就像是冰雕，虽然除去了尖利的冰凌，雕出了圆润细巧的线条，却依然散发着凛冽的寒气。
看到前方的少年，莫熠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兴奋，激动，惊讶，喜悦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让他失了声音。
少年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姿势。莫熠也一直都没有动过，站在那儿专注地看着少年，眼神温柔，流露出对少年的疼惜。
一个静静地坐着，一个静静地看着，谁也没有说话。就在莫熠想要开口的时候，少年似有感应般，转过头望着莫熠，无任何情绪的表情有着一丝迷惘。
莫熠刚要抬腿，就醒了过来。无论他多么努力想再继续刚才的梦，终究还是没能如愿。此时已是凌晨四五点，莫熠因那梦境，辗转反侧，只模模糊糊地睡了一阵。梦里面少年最后透着迷茫的表情刻在心上，刺痛着莫熠的神经。
那么多年过去了，却再也没有见过对方，连梦里面都不曾见过。无论自己多么渴望，始终没有入梦。好不容易入梦了，吝啬到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
打开皮夹，轻轻抚着皮夹里照片上的人，莫熠叹息似的说道："对我来说，你只是梦吧。"原本喜悦的心情化为无奈的郁悒。
到了公司，坐在柔软的办公椅里，莫熠调整了情绪，投入到即将开始的工作。抬腕看了看表，差五分就到了上班时间，莫熠起身为自己泡了杯茶。坐定后，莫熠拿起日程表看了看，上午十点有一个关于合作项目的会议。于是便翻开放在一边的今日会议的各个公司或企业的资料浏览。
莫熠是个工作认真的人。虽然身为公司的老板，但和一般员工一样，准时上下班，除非有事，否则不会缺席。
公司是莫熠一手创办的，从最初的一个老板两个员工的简单模式到现在拥有两百号人的完整构架的规模，花了不少心血，公司的成长，足令人欣慰。
公司里的两百号人，各个都是精英，是莫熠亲自训练出来的。对于员工，莫熠并没有威严难以亲近的距离感，撇开工作上的认真严肃不说，他给员工的印象算是亲切的。
莫熠是个自信的人，他身上有一种让人追随的领导能力，底下的员工都是心甘情愿跟着莫熠打拼的。作为公司的老板，他很有对公司，对员工负责的责任感，每走一步在大胆冒险的同时不忘谨慎。
鉴于莫熠的专业和爱好，公司属于研发类企业。在老板这个身份之外，莫熠本身也是一名研发人员。对这一份工作，莫熠是喜欢的。在大量的付出后，收获是颇丰的。在业界，公司声望极高，推出的每一套产品都极受欢迎。
在研发方面，公司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但其他环节，如产品的制造生产，对公司来说是弱项，公司没有自己的工厂，因此每一种产品的生产都要和别的公司合作。公司推出的产品不愁没有市场，想与之合作的企业不少。若能拿下和莫熠的公司合作的项目，获得的利润是十分可观的。无形之中，莫熠公司的产品成了财源的保障。今天上午的会议，就是关于这次研发的产品的大批量生产的合作。
由于产品的生产需要一套完整的尖端科技设备，而目前的国内市场并没有这样的设备，所以需要从国外进购。除了设备的要求外，对工厂的环境要求也比以往的要严格，而且即使硬件过关了，还要看提交的方案是否可行。这样一来，符合要求的企业就大大减少了。这次会议之前，就有四家企业被否决，能参加这次会议的只有三家公司。此刻，莫熠正在翻阅这些公司的资料，为之后的会议作准备。
在会议开始前的五分钟，莫熠出了办公室朝会议室走去，后面跟着助理小刘和项目经理。一踏进会议室，莫熠向在座的人微微点了点头，待在首位坐下后，环视一圈在座的各位。
当视线与一个年轻人的在空中相遇时，他心里一惊，但表面仍是一派镇定的模样。压下内心的波澜，莫熠尽职地做好一个公司老板的职责。
那是一名年轻的男子，清爽干净，只是表情冷淡了些。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夏寒。只是他不再是少年模样，而是一个二十好几的青年了，容貌也与少年时代的样子有些差异，但是莫熠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许多年来不曾入梦却在今晨闯入梦境的人，还以为再也见不着的人，就这么毫无预警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莫熠的心里涌起惊涛骇浪，想好好地看看他，然而此刻却不是合适的时候，只能偶尔地装作不经意的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在别人看来，莫熠的行为举止都十分得体，连助理小刘和项目经理都没有发觉他的情绪波动，这不得不归功于莫熠过人的自制力。
夏寒看见莫熠，也十分震惊，他只是临时被总经理叫来助阵的，对会议的对象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对方是实力强大的公司，至于公司的高层是谁，他一无所知。莫熠以这样的身份出现，着实让他大吃一惊。
莫熠是他高中时的同学，是他大学前唯一的朋友，除了母亲外唯一愿意亲近的人。其实他和莫熠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全都加在一块，顶多一两个月的时间，然而在夏寒的心里，莫熠是以朋友的地位存在于他心里的。莫熠对夏寒的影响，不只仅存于高中时代，在后来的生活中，他的影响并没有消失，尽管夏寒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在夏寒二十几年的生命中，除了大学时的一位友人，就只有莫熠了。
夏寒并没有刻意遗忘或者记住莫熠，莫熠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伴着夏寒这许多年，他诚挚的语气，关切的眼神，总是在经意或不经意间浮现在脑海里。他想，也许这就是少年时代友情的珍贵吧。
会议结束后，夏寒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当他要跨出门时，莫熠一把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夏寒。"
夏寒转过头，依然是冷漠的表情，清澈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莫熠。
莫熠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轻声道："我在办公室等你。"然后便放开了抓着夏寒的手。
夏寒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离去了。
助理小刘和项目经理讶异于莫熠的举动。他们没听说参加会议的人中有老板熟识的人，即便是认识的人，他也从来不会这么冲动。在他们眼里，莫熠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象刚才的举动，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不过莫熠这么做，其实也没什么。
项目经理对莫熠挤了挤眼睛，开起了玩笑，"老板，你认识刚才那个年轻人？莫不是里面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幕？"
莫熠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也不生气，道："什么内幕不内幕的。这次的合作项目哪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我是老板，总不会亏待你们的。"
"这倒是。若这次产品成功上市，老板你可要给我们加薪啊。我们黑天黑夜的忙了那么久，终于可以轻松了！"项目经理大大的呼了一口气。
确实，每一次的研发过程都是非常疲累的，不仅是脑力劳动，产品的初级调试经常需要加班加点的工作。对员工的工作，莫熠心里明白，因而对他们的奖励也是丰厚的。
相较于他们，莫熠不显轻松，还要紧张劳累。直到产品真正推向市场并稳定运作，他才能对这个项目放松一些。但他知道那是他的职责。
"现在可不是说轻松的时候。这次合作项目定下来后，还有一些后续的事情要劳烦你。"莫熠笑道。
"到时候有老板你在，我只是协助你而已，总是比前段时间要轻松一些。倒是老板你要多多辛苦了。在你手底下做事，不亏。嘿嘿！"
"你这么说，我当你是夸我了。别说我这个老板压榨你们就好了。"莫熠对这个比自己年长的项目经理道。
项目经理和助理小刘都笑了。
回到办公室没多久，电话就响了。
"老板，夏寒夏先生要见你。"
"让他进来。"莫熠说完，放下电话。
助理小刘把夏寒带进莫熠的办公室，出去时把门关上了。
莫熠站起来，道："夏寒，你来了。"
两人隔着茶几面对面地坐着。莫熠喜欢喝茶，不是花茶，是自然的那种茶叶泡出的茶。对茶，不是追求高雅，而是从心底里喜欢。因此，他练就了一手泡茶的好功夫。不论是家里还是在办公室，只有茶叶，没有咖啡之类的饮品。
熟练的洗杯子，取茶叶，倒热水，虽然只有简单的几个动作，由他做来，纯熟优雅，十分好看。
为两人倒了茶，莫熠开口说道："抱歉，办公室只有茶叶，要你将就了。"他说这句话不是敷衍的口气，而是很诚恳的心情，一如许多年前。
夏寒摇了摇头，"没关系。"清清冷冷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连表情都是冷冷的。
莫熠从以前和他相处的经验知道，他没有勉强。
"我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和你相见。看见你时，我太惊讶了。当然，能再见到你，我非常高兴！"莫熠凝视着夏寒，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夏寒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十分清澈，晶亮如星子，此时他漂亮的眼睛和莫熠对视着。莫熠的笑容印在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染上了浅浅的暖意。他眨了眨眼，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茶，甘甜清新的味道。"很好喝。"夏寒对莫熠说道。
"是吗？我喜欢喝茶，所以对茶了解一些。"莫熠没有任何夸耀的成分，依然笑着道。
看见夏寒，莫熠有很多想说的话。自从高中毕业后，就失去了夏寒的消息，本来高考前想问他填报的志愿，但是怕他生气，便没有问。后来向老师同学打听，都没有得到他的消息。那时，莫熠十分后悔懊恼自己没有问他的去向。可是如今真正面对着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莫熠想更加了解他的一切，却又生怕太过唐突，这样迫切又害怕的情感在心里滚来滚去，找不到出口。
"夏寒，你这些年过得如何？"最终出口的，只是这么一句很平常的却又包含了他许多心情的问话。
"还好。"短短的两个字，就把这些年的一切一带而过。
莫熠有些失望，然而想到两人那么多年没见，这样的回答也没什么。以夏寒的性子，能和多年后的自己这么面对面地交谈已属不易。这么想着，心里又高兴起来。
"夏寒，看你的样子该是搞软件的。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莫熠问道。
"软件开发工程师。"夏寒的表情始终都是冷冷淡淡的，语气也不热烈，声音没有起落。不熟悉的人听来，怕是要被他冷漠的神情吓退。然而，莫熠并没有退却，而是很热情地和他交谈。
夏寒想了想继续道："我现在的公司若是软件开发来说，还是有竞争力的。若是搞生产，和其他两家公司比起来，我想你比我清楚，我不希望你因为你我的关系而失了判断力。"这番话有些自夸的感觉，但是以夏寒冷冽的语气，淡漠的表情，这样的话不仅没有自夸的意思，反而给人一种无情的感觉。
"我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你应该有听说过吧。从某一方面来说，我想我是一个不知变通的人。"莫熠笑了笑。
莫熠对待每一单生意都十分慎重，不会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做出对公司不利的决定，再加上他对自家产品质量的自信，让他在商场上无往而不利。所以在别人看来，他是一个"铁面无私"的商人。他的事情在业界还是有一定流传度的。
本来会议结束时，就快到午餐时间了。现在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已是中午了。莫熠请夏寒吃午饭。夏寒没有立即答应。
见他犹豫，莫熠赶紧说道："若你怕下午上班迟到，吃完饭我开车送你。一定不会耽误你下午上班的！"夏寒看他说的恳切，点头答应了。
公司附近有不少饭馆餐厅，莫熠大都光顾过，对这里的餐厅都十分了解。顾虑到夏寒的性格，他挑了一家气氛较为清静的餐厅。此刻是吃饭的高峰期，店里人不少，可是大家都很有素养，小声地说话。而且餐厅布置的简洁明亮，很适合上班族。两人在角落的一个空位坐了下来。
因为不清楚夏寒的口味，所以点菜时，莫熠不时征询夏寒的意见。夏寒的口味偏清淡，只要不是浓重口味的菜，夏寒都没有意见。很快，三菜一汤就点齐了。
夏寒坐在靠窗的一边，背对着窗，面对莫熠。灿烂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照进来，在夏寒身上铺了一身。由于光线的原因，莫熠看不真切夏寒的表情，有些恍惚，看着朦胧中的夏寒，想到今晨的梦境，莫熠觉得夏寒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像即将消失。心里一急，伸出手想要握住夏寒的手。
就在此刻，服务员端菜上来了，打断了莫熠的恍神。
莫熠伸出的手方向一转，改为握住面前的杯子。他庆幸服务员的及时出现，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夏寒解释。
这里的菜虽然都是家常菜，可是味道十分正宗，所以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多。
"夏寒，这些菜怎么样，合你口味吗？"莫熠问正在吃饭的夏寒。
夏寒点了点头。
莫熠见了，微笑着低头吃饭。
吃完饭，莫熠开车送夏寒回公司。车上，莫熠问了夏寒一些关于工作的事。夏寒都一一回答。答案很简练，都是几个字。
一路上都是莫熠在问，夏寒回答，夏寒从不主动说话。对于夏寒这样的反应，莫熠没有觉得奇怪。他认识的夏寒就是这个样子，这样的夏寒让他觉得熟悉，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两人相处的时光。
在夏寒公司对面的马路上，夏寒让莫熠停车。莫熠踩了刹车，转头对夏寒问道："夏寒，怎么了？"
夏寒道："我在这里下车。"
莫熠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看着夏寒的眼睛，他没有坚持。
想到没有夏寒的联系方式，莫熠向夏寒要了手机号，同时把自己的手机号和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夏寒。
开了车门，夏寒一只脚踏在地上，眼看就要离开，忽然他回头看着莫熠，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谢谢你！"话语平稳无波，丝毫听不出感谢的意味，但是莫熠却欣喜若狂，怔怔地看着夏寒渐走渐远，直到他消失在公司门口，才醒过神来，然后便一个人坐在车里，呆呆地傻笑。
尽管那个笑容很轻浅，但是莫熠的心情却十分舒畅愉快，连带着下午的办公效率也高了许多。处理完今日的文件，莫熠起身为自己泡了杯茶，陷在宽大的办公椅里，捧着茶杯，慢慢地啜饮。淡雅的茶香渐渐地弥漫开来，满室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暖的。莫熠的嘴角弯了起来，透过茶香的雾气，陷入了黑白两色的回忆。
莫熠和夏寒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差不多这个季节。那时两人都是高二的学生。其实在相遇之前，莫熠就听过夏寒的名字，至于夏寒有没有听过莫熠的大名，莫熠就不得而知了。若是以夏寒的个性，不认识的概率占了九成九。少年时的夏寒冷傲孤僻，从不与人交往，独来独往。虽然是俊秀的优等生，不过因他冰山似的表情，周围的同学都害怕与他交谈，更不用说亲近他了。
莫熠也是年级的优等生之一，和夏寒不在同一个班级。
理科班十三个班级，莫熠在一班，夏寒在十三班，两人一头一尾，教室一个在一楼的最西边，一个在三楼的最东边，两人在相遇之前从未见过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