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子,奴才们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小德子将我引到软塌上,利索的倒上暖茶递上。一品,竟然是最爱的雨前。
这是......我端著茶问。我不明白这些为何......
主子是走了好些年没错,可梦蝶宫始终是主子的梦蝶宫!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件一物都是按主子喜好摆放的,不是随便就能变得。而且奴才们都等著主子回来,也知道终有一天主子一定会回来。
宫里可没这规矩。
是,宫里是没这规矩。可规矩是人定的,皇上定的规矩谁也不能动。这里是主子的梦蝶宫,永远都是主子的!虽然这宫里的奴才们比原来是少了许多,可该打扫,该当值的一个不少!主子,你可知这一番心意?
小德子毕恭毕敬的候在一旁,一双眼盯著自个的鞋尖。
懂,我自是懂的。搁了那茶,我的眼扫视著这里的每一处,所有的东西都维持著离开时的样子,真的是一点也没变,就连一点灰尘也没有覆上。闭上眼,心里闹腾的慌。
67
雪融说,夜深时,他最爱在此沈思。常常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守著那一盏昏黄的灯。
怀月说,他闲暇时总爱把玩那泪笛,偶尔吹上一曲,但大部分时候只是轻轻的抚,想著什麽。
小德子说,後宫里的妃子们都冷清了,他不去任何一宫一殿。独守著这清冷的一处。
雪融还说,每逢三月三,宫里都会搭戏台子,请戏班子。可只唱一出──霸王别姬。
怀月跟著说,逢年过节,这里总要热热闹闹的布置一通,尽管只有他一个人。
他们说,说每一件宫里发生的事情,说每一件梦蝶宫里的事,每一件都有他,有他!
空荡的梦蝶宫又热闹了,来来往往的太监和侍女们一夜间多了出来。我只是静静的待在内殿里想著那些有的,没有的。蝶起和萨奇同样安静的坐在一旁,想著属於他们的心事。
三天後皇帝回京,带著胜利的捷报凯旋。虽然出不去,可光宫里热闹的程度即可知该有多麽的光彩与隆重。听小德子说,连那深居养心的太後都出面了。也是,这几百年来还是头一次战败蒙族,得了他们的降文,这怎能不高兴。再者就是年关了,数数日子也就十来天了。过年本就是天大的喜庆事,加上这一次的捷报,明年准是个好年,吉利年。
然,我的心上却是压了块重重的石头。这年,也许过不得。
皇上回宫了,可梦蝶宫里并没有多那麽一个人。那些太监侍女拉拔著头张望著,可瞧花了眼也没等到那黄色的舆辇。这主子是得宠还是不得?我能猜到他们此刻心里矛盾的想法。
蝶起也一样矛盾,他复杂的眼神看著我,想问却又止於开口。我笑了笑,眼里看得是那老实乖巧的萨奇。不知蝶起用了什麽法子,那孩子现在乖的宛如一只小猫,安静得蜷缩在蝶起的身旁。不该是这样,我知道。草原上诞生的鹰再怎麽禁锢也不可能变成笼中的雀鸟!眼前的萨奇,让人不安。
而让人不安的因素绝非只有一个,德妃突如其来的拜访让我措手不及。再见依旧是美丽如初,岁月仿佛没有在这个女子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外殿上她挽著高高的发髻,雍容大方的端坐在翡翠白玉软塌上喝著茶。这般自若的态度,不经让人产生她才是主人的错觉。我摸不透她的来意,便沈默著等待她的开口。
折腾了这麽一圈,还是回来了。真是没想到啊。她的手捏著茶碗盖一下下拨弄著,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被遮掩的茶碗内。
的确没想到。我苦笑的叹了一句。
本宫的皇儿已经八岁了,聪明伶俐过头了,每天尽是捣乱。常把皇上和夫子气得直跳脚。呵呵,可那小东西鬼灵的很,一闯祸便早早的去请罚,还能折腾出一堆的理由。弄得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最後得几句训斥便算了了......
她的嘴一张一合的说著,脸上带著笑,即使那眼没有看向我,可还是能很清楚的感觉到得意与......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若是女儿身该多好,那样我也能为他生儿育女,抚育那融合了我们血脉的骨肉。如果能那样,那麽就算被冷落,就算被抛弃,至少我还能守著另一个他......那也是一种满足。
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呵,你怎知我有别意。我今日来本就是想和你闲话,说说这麽些年里的事情。可是哪说错了,让你觉得不高兴了?!
若真是这样,那便是我多心了。只怕娘娘今日是话中有话,不仅仅是唠家常吧!
哦,那你可说说我言下还有何意?
蝶衣直言,娘娘莫要生气。今日娘娘所言,无非是後位与帝位。後宫至今无主,全由六妃之首的德妃您代管。後位本该是你囊中之物,可现在你觉得担心了。忧心这原本要到手的东西会飞了。
我笑了,如此尖锐直接的话并不似平日的我。不是看不清这世道,只是不想太清楚。可现在已经不想一味的回避,我也有自己的情绪!无视她已经握成拳的手,我继续道:
当然这後位即便是落空了也不打紧,你已经有了另一张王牌。你有了皇子,一个聪明又颇得皇上喜爱的孩子。当今陛下膝下只有二子,凭著你在宫里的地位与朝廷里的背景,只要不出意外,太子的头衔是早晚的事。只要坐稳了太子的宝座,这帝位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只是......
只是?有何只是?她的脸刹那间退了血色,开口也多了些急躁。
我与蝶起怕是娘娘此刻的心头刺了吧。
呵呵,听蝶衣公子如此一番见解,真是让本宫不知该说什麽才是。她颔首抬头间换上了一张堆积笑容的容颜,柔声细语道:这皇宫内院可不比寻常百姓,这每一字一句都要有凭有据。若没有真凭实据,那还是不说的好。不然让那些卑劣小人听去,可就......公子这番言论还是收起的好!
空气中还残留著德妃身上那一抹幽香,久久散不去。不动,一下也不想动。我愣愣的只是看著前方那一片干净的地。
先生。从内殿中出来的蝶起唤了我一声,似乎有事和我商量。
嗯。简单的应了一声,我依旧只是看著那一片地。
先生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可蝶起不明白的是,先生那话究竟是何意?!这京城,当真我们是回不得的麽?!
蝶起的话中透著愤怒,咄咄逼人的态势让我很是不惯。微皱了眉,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他那双黑底的鞋。
蝶起还记得她麽?她也算的上是你的恩人。我缓缓的抬起眼,沿著那挺直的身躯向上,停在那张俊朗的面容上。
记得。蝶起从未忘记过。当年正是她将蝶起交到先生的手中,这才有了今日的蝶起。她对蝶起确有恩惠。俊朗的面容上是一份肯定,蝶起从来不是个忘恩的人。
也正因此,蝶起不明白先生刚才的话究竟何意?!
这里是皇家,蝶起,这里是皇宫,住的是帝王家啊。我闭上眼叹道: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这皇宫高墙不仅仅阻隔了身份、权利与最贵;更多的是人心!皇帝与臣子的,皇帝与嫔妃的,嫔妃与嫔妃的,还有那些皇子间的!
就像那些戏文里唱的一样,帝王家最多纷扰,最多无情,最多悲。皇宫是个美丽的大笼子,里面分割了好多小笼子。我们每一个人都被放在单独的小笼子里,为了能得到笼子主人的欢心而不懈努力,勾心斗角。这里没有永远的胜利,只有永远的失败。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些我都明白。皇宫里就没有清静的地!蝶起嗤了声,很是不屑。
是,这些你是知道。可你毕竟还是年少,有些事还看不明白。我笑了笑,睁了眼,盯著他道:你可知你的身世?
他神色一变,僵硬的点了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是先帝的第十五位皇子,当今圣上的胞弟。你身上留著皇族的血统,这巍巍皇宫也曾经有你的一份。我浅笑著不顾蝶起越发僵硬的表情,继续说著那些他从不曾面对的事。
只因你的母妃被疑不贞,导致了你被毫不留情的扼杀。然,所庆上天怜惜,你活了下来。可也只是活了下来,那些应该属於你的权利与地位都远远的离开。这样的你,能不能活著还得看你的造化,而即便是活著,在这宫中也成不了气候。
宫里的主子们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自然犯不著花心思对付一个根本够不成危害的小草。所以你的存在对她们而言可有可无,无足轻重!
这......不,可她对我很好!蝶起的身子一晃,禁不住退了一步。
是,她对你并不坏。因为你在宫里什麽都不是。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懂得生存之道。她虽然不在乎你,却还是不得不提防。年幼的你,容貌就与当今天子颇为想象,若是再大些只怕是更为相似。到那时任何见过你的人,都不会怀疑你身上帝王家的血脉!一旦被承认,你的身份可就今非昔比。不仅稳坐王爷宝位,更可能问鼎帝位。顾及此,她又怎麽能将你长留宫中!
不......他又退了一步。
蝶起,这些都是事实。我们都不愿意面对的真实。我摇著头,说著这些让人痛苦的事。
若是我们能终老於那辽阔的草原上,倒也是件幸事。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个依旧华丽的笼中。我们的归来,成了一枚巨大的石子,它狠狠的坠落在这已经安静平稳的笼子里,掀起了强烈的不安与震动。
这并非我们意愿!我们也不会改变任何!蝶起咬著唇,脸色苍白。
呵呵,是又如何。她们不知道,也不会相信!我嗤嗤的笑了两声,我伸出手抓过蝶起的手,好冷!
我们是宫里逃出去的人,犯的是死罪。可陛下非但没有降罪於我们,仍然让我住著梦蝶宫,吃的是山珍海味,周遭是百来名的侍从伺候著。换作你,你到说说我这是该杀的人还是得宠的人!?
蝶起不说话,一双眼睛蓦地垂下。
兰卿,不,是陛下。陛下宠我,宠一男宠到了极致後是不是会作出疯狂的举动,谁也保不准。保不准就会害怕、恐惧,如此一来坐不住也就不以为怪了。而你,跟在我的身旁,长得与陛下又是八成的相似。陛下膝下只有二子,这二子若都圣意,那......再者万一陛下觉得当年先帝愧对了你,要拾回著兄弟情谊,那......
呵呵,这世上的事总是在变,谁能说清楚谁,谁又能怪谁。蝶起,我们要看见的不只是好的,那些糟糕的,坏透了的也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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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哒,那是细微的声音,却突兀在这一片安静之中。我和蝶起移了眼过去,那一帘幔布後是浅浅露出的黑发。或许是意识到暴露,那身体仓皇的想要逃走。可幅度大了些,撞动了那遮掩了他身形的钩花架子,上面那白玉瓷瓶晃荡著移了位,直直的在那青石地面上开了花。
萨奇。蝶起一身唤,脚步追了上去。我独望著那一摊碎片出神。那瓶子很干净,白色的瓷壁透著玉石的光著,修长的瓶颈纤细,宛如那扬长脖子凝望的人。是的,很像!
一串碎步,跟著是一惊一乍的声音。怀月与雪融瞅著那一片碎。
主子,这是怎麽了?平日里您不是最喜这瓶子麽。这快过年了,碎了可有些不吉利呢!
呸呸,瞎说什麽呢!什麽吉利不吉利的,这碎了好,碎碎平安!
............
身子往後靠,我没搭理。心里想著,碎了好,碎了好。
一夜北风吹下了万千银装,宫里宫外都是装扮一新。白色的外,红色的内,干净又喜庆!今日二九,俗称小年关。再一日便是新的一年到,宫里闹腾著,为最後的那一点做装饰。老远就能听著小德子吆喝著,明儿就三十年关了,今可得把所有的都给布置妥贴了!年关里大夥就开开心心的候新年哈!
我是个闲人,什麽都用不著做,只需端坐著,那茶呀点心自有人送来。往日里怀月雪融总会留个在身边说说笑笑。可今日她们手中都有放不下的活,倒也顾及不上这了。想找蝶奇,可那小子整日都守著萨奇,根本就觅不到影。心情莫名的好,也许是受了著红色喜气的缘故。
奈何总有人容不得你好,难得宽敞的心很快又沈的难受。左手边是一摞的折子,有绿有红的,颜色倒是丰富。这是午膳时,太後差人送来的。两个小太监捧得满满的,什麽也没说将这些放下就走了。不消说,这绝不是什麽好事。身旁的人都变了脸色,独我一人笑了。
随意挑了本,那白色绢纸上尽是个之乎则也,文绉绉的呛人。好在我还识的、认得。一遍扫下,大意全了。无非是请求皇上将我这个通敌卖国之人处以极刑罢了,却非要扯上个古人、来者的,将那贤明二字做了顶金帽子狠狠地扣上。
通敌卖国,这罪名给的大,也给的莫名,却也是给的恰如其分。我在关外生活了近十年,住的是草原可汗的宫殿,吃的是佳肴,穿的是皮裘,还有蒙人伺候著。就我这身份地下卑微的汉人,凭什麽享受这一切!?偏我又曾为蒙人求过情......暗地里定有个见不得人的交易在!人都脱不了这麽想。
厚厚的一摞,大同小异,无非是换了些词句。这文武百官,怕是都上了这样一道折子,唯恐我这妖孽当了道,惑了主。这些我都不在乎,心里早有了底。这些个手段,戏文子里早就唱了一出又一出。那长生殿,那贵妃,那明皇,那马嵬驿,还有那一条白绫......只是,我在乎一人,那人又会如何?
都言帝王为尊,万民臣服。然百臣上奏时,帝王又能奈何?!明皇舍不得也得舍......我不是那贵妃,也没得那些个宠爱,真舍了也不为怪。可为何,这样想的我会觉得心里难受。
这些都是个胡说八道!我要找他评理去!愤怒的摔下手中的折子,蝶起满是煞气冲动的起身就向外。
站住!我厉声喝道。屏退其他人,独留了他和萨奇。
僵硬的他一脸的愤怒,那愤怒中透著不解。我揉了揉眉心,不知该怎麽和他说。他毕竟只有十六岁,很多东西还看不清。
坐下,我有话要说。指著身边的凳子,见他乖乖坐下後才继续道。蝶起,觉得宫里好还是不好?当皇帝是好还是不好?
他一愣,看了看我,看了看萨奇,又看了看那些折子,好一会才答。宫里吃穿都好,可太复杂,勾心斗角的累人。皇帝风光,那皇位谁不仰首渴望!他要人生便生,要亡便亡!
蝶起可想过要坐那金銮殿?我喝了口茶,他先摇摇头又诚实的点头。我笑了笑,指著那堆折子。你若此刻是那九五之尊,当如何?
自是不信!非但不信,还要罚,罚这些虚构事实之人!
哦,你罚。好,你罚。可你罚能堵住众人之口麽?没错,他们写的不实,可事实有几人知晓。那些臣子都是饱读圣贤之书,都挺著背指天发誓要做忠良的人,你的罚只强了他们的铁骨,给了他们一个敢於直言不畏的好名声。而我,这个身份极其卑微,曾是男宠的人,更有理由成了众矢之的。
双手难得百拳,一张嘴能辩的过众生之口麽?!说的人多了,那麽假的也成真了。面对天下百姓,你要的是贤王的名号,还是要一个昏君的骂名?是在这天朝的史册上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呢?!
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帝王若是失了人心,那就再也不是帝王了。这道理,你是知道的。夫子的圣贤书上可是再三的教诲。
但......
没有但字。我断了他的话,那不甘的表情下是无可奈何的认同。我看了看一旁的萨奇,他低著头那发丝掩盖下的唇角竟然是翘起的。
御辇意外的到来,打断了我欲张的口。怀月和雪融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微微打理一番後就赶紧将我带到前殿。那里小德子早已经准备好了接驾,一干太监宫女们恭著腰静候著。
我站在那中央,对著那朱漆雕花大门静静的看著。他,兰卿,我的帝王正一步步不急不缓的向我走来。
蝶衣。一步的距离他停下唤我,他的手微微抬起,等著我。
陛下。我伸出手落在他的掌心,立刻被他紧紧的包裹住。他在笑,很温柔的笑。
红色的烛燃著喜庆,金丝绣花的床褥上是我和他交缠的躯体。散开的发分不出他的还是我的。好久未曾这样亲密,我枕在他的胸上听著他有力的心跳声。今夜他并未要我,只是这样紧紧的拥著,只是这样却让我冲动的想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