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的是,我有一双能描眉画脸的手,却没有一双描画的手。愣是把那些个鱼虫鸟兽给画成了四不像,惹来一阵笑也罢了,她们却再也不让我碰这些东西了。
後来是多久,好像也就是三、四天的日子。她们开始制冬鞋,我看著她们剪纸,纳样,一点点的做著,心里又好奇地痒痒。而那会也快到他的生辰了,我正寻思著做个什麽的好。见她们做这活,心思一动,便决定也送他双鞋子过冬。
可我哪有那本事将它做完!在雪融和怀月的帮忙下,失败了好多次才终算出了形。这缎面上的祥云,还有这最後的缝合都是她们做的,除了那四朵梅花。原本是想画条威风凛凛的龙,可偏偏就是不像,最後一折中,选了冬日的梅花。虽说有些女子气,但终算是完成了。
那人收到时的惊喜,还记得。不是那开怀的大笑,也不是双目惊讶的睁大,他只是微微一愣,笑著接过。可我还是从他的眼里看见了一波的动荡,我知道他是欢喜的。那一个夜晚,他紧紧的抱著我,在我的身上索取一次又一次的怜爱,直把我累得抬不起手,张不开眼。
也是那一夜,我知道他半夜里起身偷偷的下床去试穿那双新鞋。没有声音的,他只是一圈一圈的打著转。我窝在暖暖的被窝里,裹在他的味道里,悄悄地笑。只可惜这一段记忆很快就消失在忘尘散的药力下。
梅花的颜色淡了好多,样子也模糊了,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慢慢的消失了吧。我轻轻的抚摸,心里冒出的一股酸涩。被忘尘散困住的也许不仅仅是我,也还有他。我忘记,忘记诸多曾经拥有的温情,忘记彼此间的温暖,一点点忘记了每一次的情,可纵然彷徨过,迷茫过却不曾怀疑过什麽。可他却都记得,记得每一次的拥抱,每一次的欢笑,每一次的情动,将这一切都清清楚楚的记得,却没有人与他去回忆,没有人。
其实真正痛苦的人是他吧......
他没有出现,一夜等来的是一场寂静。有些失落,却也觉得轻松。毕竟我还没有做好和他见面的准备。後来夏侯将军告诉我,他在5百里外克善草原上,为了能让我们顺利的到居嘉关,三天前他开始转移阵地,将战场转移到500里外,目前正是僵局。
一场大雪突如其来,纷纷扬扬的下了七天都不见停。也正是这七天让我体会了另一番心境!焦虑,紧张,又缠著一丝慌乱。我担心他,这种强烈的感觉超出了任何时候!我这才觉悟到,再怎麽说放下,其实都是做不到!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断过情。对克穆尔,我终还是欠了。
他回来了,在我的担心害怕中回来了。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掉泪了。被白色裘皮裹住的他沈沈的睡著,苍白的脸颊上眼深凹,唇干燥。他的手是冰凉的,只有那一抹微弱的呼吸宣告著他生命的继续。
兰卿......
63
不是捷报吗?!不是天朝占了上风吗?!怎麽会受伤?!怎麽会如此严重?!我焦急不安,却无能为力,只能睁著眼看那些军医们进进出出。到底是怎麽回事?!为什麽他们都锁紧眉摇著头?!难道......
这样的想法才冒出,身体宛如被泼了一身雪水,冷得慌。我想去问,可不敢问!我怕听到答案,我怕知道结果......所以只能这样焦虑的守在一旁。
兰卿......
先生。恍惚间,一双温暖的手握了过来,蝶起担忧的眼神毫不隐藏。我勉强的拉动嘴角想要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奈何......
先生,别笑。你现在笑的比哭还难看!我们到外面去,这里留给大夫。蝶起转过头不由分说地将我往外扯。我不甘愿却也知道留下来是徒劳无功。
院子里的雪积的厚实,白花花的在阳光下反射著刺眼的银光。好几日未出房门,乍得触及这光,眼睛被灼了似的痛。
先生,透透气感觉可好些?蝶起拉我进了院子里的一小亭阁。冰凉的空气吸入肺中是让人精神一醒。我看向他,料定他有话要说。
他......可能会死。蝶起看了我许久,张口的话也在嘴里含糊了半天後才出来。话一出连头也赶紧别开,视线集中在这茫茫的雪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好,心里明白这样的结果其实一直都是存在的,只是不愿相信,不想去想。
半个月前两军交战,虽说是捷报,可谁都没有防上战败之寇的一只冷箭。发现时已太晚,只能勉强避过要害,穿肩而出。原以为只是皮外伤,却未料到箭上喂了毒,一种很奇异的毒,所以大夫们一开始并没有诊断出。之後又碰上大雪,也就耽搁了。现在恐怕是......
蝶起的嘴一张一合,奇怪的是我竟然听不见下面的话。算了,不听了。我要回去,去看看他。也许这会他醒了。我踏进雪里,看著一步一步压踏出的脚印。
兰卿会死吗?真的会死吗?当所有的人决定接受一个即将存在的现实的时候,局势发生了扭转。天子,天子,上天之子,自是有上天的庇护。
小心的拢了拢暖炉的火,支起窗户的一角让室外的风带进一丝清新。床上的人安稳的睡著,消瘦的面容上已经没了前几天的灰白。半夏正在床边把脉,连著三日的未眠使他眼里一片通红。
三日前半夏突然出现在城中,并主动寻上门来。一干大臣又惊又喜,连忙奉为上宾。这回春手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的。而他也不辱其名,果真是手到病除。几根银针下扎,就缓了毒的蔓延,保住了心肺。之後又是一连串药单,煎药,尝药都不假他人之手。整整三日未曾停歇的守候在一旁,唯恐伤势出现逆转。到了今日破晓,他终於轻喘了口气,缓了身形。
陛下体内的毒已全数退去,寒热症状也已消除。接下来就只是皮外伤,这只需精心修养调理一段时日即可。把完脉的半夏就著一旁的水盆浸了浸手,一边吩咐随侍的太监。抬眼见撞见了我,微微一笑便往外去了。
我紧跟了出去,才转了廊角就看见了他立於雪中的背影。他似乎有心事,一双眼睛虽是盯著那盛开如火的梅,却全无神采。
你来了。这梅开的真豔。还未靠近身,他已然察觉了我的到来。
是啊,腊月寒梅。越是冷的地方,梅越是开的豔丽。我接过他的话,於他并肩而立。浓郁的花香吸入鼻中竟多带了一份腻。
他,可好?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对他,这些都不重要了。
此话何意?
这封信,他说若能再遇见你便给你,若是遇不上就毁了。我寻思了很久,想著还是给你,这里面应该有他很多说不出口的话。半夏藏在衣袖下的手伸出,白色的信笺上并未留名落款。
谢谢。接过那信,这才发现竟是厚实的一封。不等我有再多的疑问,半夏的身影已经离了去。
信被一层薄薄的蜡油封住,我犹豫了一会这才拆开。展开信,俊秀的字体跃然於纸上,同样是没有落名。满章的篇幅有些乱,这是否代表了写信人当时的情绪?!寻了第一行字看去......
也许我该说声抱歉,可惜这句话却是怎麽也说不出口的。今借著这笔这样写下,也算是了我心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论你信与否,有些事情都是确确实实发生了。
我本不该将你拉进这个是非圈内,可却不甘。万般都由了一个情字,所以一错再错。当年你我相交时的情分,硬生生的被我给毁了。悔也好,怨也好,这会都已经烟消云散了。错在於我,而非你。一切皆源於不该,我不该对一男子动情,更不该明知他的身份还倾情不悔!既错生情,就该断情。可我错在断不了,明知被他利用,还是甘之如饴。是傻也好,痴也好,这些都是孽,我的孽!
兰卿引我动情,随後将我送与其父,虽一再承诺日後定当回报。可我心知肚明这绝无可能。知道又如何,还不是从了。後来的事,你也知晓。但有一件你绝无料到!我带你出关那年,却是和他见过面的。而我,连自己都觉得可恨,怎麽就原谅了他。他甚至连一句歉意的话都不曾说过!可偏偏这心就是恨不了他,我甚至答应替他做了探子,潜於蒙族。
你怕是不信了吧。就连我自己想来也不确信。但我做了,真的做了。不顾廉耻像女子般委身在可汗身旁窃取内情。蒙人疑我是奸细倒也没错。只是我愧对,愧对一人!他倒是真心的对我好,真心的对我。我注定了这辈子是负了他,却也知道想要的得不到。我的心给不了他,便一定要把这身子给他。我负他,是我的罪,留下,不能赎罪但求一丝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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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松了,信落了。我已经无法再看下去了。是真,是假,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了。我该信吗?楚情,你太残忍了!为什麽要把这些告诉我?!你让我如何选择!
毒解了,那醒来便是早晚的事情。隔了一日整个院子就热闹了起来,我隔著窗看著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良久,手一探,窗合上。
躲,并不能躲上一世。逃,逃不过时间的追逐。我终究还是要见他的,就如同此时的这一道口谕。前来传旨的小太监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我,一个时辰的静默让他害怕。
走吧。
是桂花的香。才跨过门槛,房里的香味便扑鼻而来,这不同於往日。暖炉的火很旺,从外面带来的寒意此刻已经消融。房里很静,一个侍从也没有。掀开那黄色的垂幔,那人正倚在床畔看书。手停在空中,我的步子不动了。
蝶衣。我的静换来的是他放下手中的书,苍白的脸微笑著叫出了我的名字。
草民参见陛下。垂下头双膝跪地,我不想见他。
64
蝶衣,何时与朕如此生分了。他的声音低低的,语气中似乎带了点惆怅。
蝶衣乃是下人,岂敢与陛下亲近。眼死死的盯著膝上的衣,我克制著内心两股交战的情绪。质问与担忧,各自霸占了一方。
唉......蝶衣......一声叹息,久久的未从房里散去。我听见了书卷落在地上的声音,心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一滴水落下,落在衣上,晕开了一个圈,我瞪大的眼睛里落下了一滴水,一滴泪。
起身吧。朕想看看你的脸,好好的看看。
这一刻我想逃,逃得远远得。可我不能逃,他是金口玉言,是圣旨。我慢慢得起身,缓缓得抬起头,却没有移动半步。站起来得那一瞬间,我藏起了自己得心。
他的眉目一如从前,只是那双眸子又深沈了许多,依旧是见不到底的黑。我们就这样对视著,都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波澜。可惜......
呵呵,蝶衣变了。已不再朕熟悉的小蝶儿了。他突然笑了,招收示意我走进些。
怕朕?
我的犹豫换来他的一句笑问,我沈了沈气往前。离的近了,才发现他的脸色糟糕的很。他似乎很累,很累却又强撑著。那眉峰间锁著一道纹路。
在他眼前站定,我垂下头,目光正好落在了他的手背上。这样的高度,我不喜欢。我只要移动眼睛就能看见他的全部,而他却是要抬眼才能见到我。这种感觉,不好!
可我忘了,忘了他其实是一个非常霸道的人。他的手宛如闪电般扯向我,措手不及之下我无可避免的向他身上摔去。
唔,他一记低闷,却不肯送开我。我惊慌的要挣开,但......浓稠的血腥味瞬间窜入了鼻间。他的伤口裂开了!
明黄色的袍子正迅速的被血液染暗,好像一朵在急速盛开的花朵,努力的绽放花瓣。我呆了。
快松手!你的伤......
不放,朕再也不放手了!他一点也不在乎,反而是霸道的扯著我的手,强迫我看向他。
你......我又气又急,可接触他的目光後却说不出任何的话。那是悲伤吗?第一次我从他的眼睛里如此清楚的看见了情绪。
蝶衣,朕好想你!好想!他的手不知何时爬上了我的脸,那布满薄茧的指腹留下的是一种酸涩。你呢?可有想过朕?可有梦过朕?
怎会无?!我静静的看著他,不开口。这个改变了我命运的男人,这个拿走了我的心的男人,这个万人之上的男人,我能信吗?我能信他此刻说出的话吗?!我是不是会变成下一个楚情,真要为他做到空无一切才算完呢?!
我不懂他,从来就未懂过!我给的情是否得到过回应?我害怕啊,害怕他此时的每一句话,害怕他此刻的神情,我能信他吗?能信吗?!
蝶衣,蝶衣,怎麽不说话?蝶衣,你在怕什麽?他一声声的唤只是加剧了我的害怕,我的身体开始克制不住的颤抖。
蝶衣在担心,担心陛下的伤势。陛下虽解了毒,但箭伤未愈,蝶衣请陛下务必爱惜御体!容蝶衣唤御医前来为陛下包扎伤口。一连串的话飞快的从嘴里泄出,我从不知道自己竟可以做到这般。乘著他惊讶的间隙,我迅速的起身往外。
蝶衣,你在逃什麽......
我在逃什麽?!为什麽要逃?!我责问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如此的狼狈。我和他之间,有错的岂是我?!
又下雪了,飘飘洒洒。我驻足长廊里望著这一片纯白,心里涩涩的,泛出了一丝苦。良久,当那雪掩盖了院里得青石时,我终於挪动了脚步,一步步走回。该面对得总要面对。
再推开那门,依旧还是那桂花得袭人。只是那人睡下了,半合著衣斜靠著床头睡了。房里仍然是静静得,那肩头已经换上了白纱,隐约还透著红。我轻轻得靠近,停在了距他半尺得地方。
他睡得极不安稳,一双眉蹙著,时紧时松,那紧闭得双唇死死得抿成了一条线。他似乎发恶梦了,那垂在床沿边得手抓乱了那里得柔软。心头一紧,我忍不住抚上了他得眉。
可没想到这反而让他更加躁动了,一双眉死死得皱紧了。那唇突然张开,含糊不清楚的发著声音,身体开始挣扎。他怎麽了?是谁在梦里纠缠著他?!
蝶衣!几乎是一瞬间,他挺起了身,一双眼睛睁开。那双一直深沈的黑眸,此刻写满了凌乱。而我尚未回过神,那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已被他抓住。
蝶衣,你还在。还在......你还在朕的身边!他冲著我笑了,那纠结的眉松开了。我的手被他紧紧的压在了胸前,他缓缓的躺下身,一双眼睛再一次慢慢的合上了。
他的气息渐渐的平缓了,沈沈的睡了过去。我愣住的神也慢慢的缓了过来,想要抽回手,却无奈的发现根本动弹不得。若是用了强力,他便会立刻蹙紧眉,非要将我那手紧紧的压在胸前方才舒眉。
那孩子气的模样,我真不知该笑还是恼。索性依了他,靠著那床沿坐下。就著这麽近的距离,我细细的看。他,变了。
眼角细细的纹路多了,眉头间多了几道细微的折痕,那发髻间竟夹杂了几根银丝。时间在他的身上毫不留情的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眼前浮出了另一个他,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他,年轻的他......
往事一幕幕再现,从撞见他的那一刻开始,到伤心时的离去。我在他的心跳中再走了一次往事。被他呵护在掌心里的我,那时是多麽的幸福。如果能一直保留那简单的幸福该有多好!如果我能耐住了那时的寂寞与嫉妒,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我没有刨根究底,是不是就不会如此的痛苦!?如果......
可这个世间没有如果!有的只是那些已然走过的路,那些无法逃避的回忆。是谁的错?是谁先开始犯了错?是我?还是他?
蝶衣......别走......朕想你,留在朕的身边......蝶衣......
从他的口中溢出了这样的话,我惊讶的不敢相信,他的梦里是我吗?!他说的是我吗?我附耳过去,想要再一次确认那些是否真实。
蝶衣......我的蝶衣......我的......
心如同被尖刀扎了一般的痛,我痛的皱紧了眉。心上破了个口子,有东西在不断的往外流。我覆头在他身侧,任由这痛漫向全身。
兰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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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何时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置身床榻,盖著厚实的皮裘。我眨了眨眼,确认这一切是否真实。
他不在房里,我环视一圈看见的只是那嫋嫋上升的烟。才起了身,就听见门外一串琐碎的脚步声。门被无声息的推开,不是他,是侍从。
公子醒了。小人已经为公子备好了热水。那侍从捧著一套华丽的裘皮笑道。这是陛下特意为公子准备的衣裳。容小人为公子更衣。
有劳了。我下了床,由他为我上下打理。我认得他,兰卿病重期间他一直贴身伺候著。这人长著一张老实脸,实在看不出有什麽特别的地方。但我知道,能在他身边近身侍候得就绝非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