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猛地转过了头,嘴唇微微张开,黯淡的颜色像是蜡做的人偶。
何君临不想说话,仿佛声音一发出来,就要将这片空气给破坏。
男孩的眼神没有焦距,他看不清,可那高大的轮廓给了他一些启示:"是......你?"
何君临向他笑了一下,可是田米看不到。
田米突然浑身颤抖,抱着肚子蹲了下来,他断断续续地说道:"这里......不......不是......天堂?"
何君临有些吃惊,他快速向田米走过去,手指碰到了男孩光滑的后背,可温度却低的吓人,整个人体内仿佛被放了一块巨大的冰。
何君临有些后悔怎么把他的衣服给脱了,他急急匆匆地看向沙发,男孩的衣服掉在地上,这时才发现,那衣服很脏,上面还有暗红色的东西。
男孩后脑勺的头发似乎被什么给凝结住,变成一绺一绺的样子,何君临刚一触碰,就掉下来红色的屑片。
田米则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温暖,他紧紧拉住何君临胸前的衣服,迫不及待地将面颊贴在男人宽大结实而温暖的胸膛上。
只是在取暖。
何君临明显地感到,怀里的人在颤抖。
抖的很厉害,一半是冷,一半是怕。
两人的呼吸声都开始变大,带了水气,眼里都出现了雾气。
田米哭了。
开始是小声地抽泣,慢慢变成嚎啕,鼻涕眼里都抹到了何君临黑色的睡衣上,何君临哪里见过这架势,若是女人的眼泪,他有一千零一种方法去对付,可这种未成年的少年的眼泪,是第一次粘上他的胸膛。
其实在刚刚,他很没品德地翻过了田米的两个包。
小一点的是学校发的书包,里面的每本书都干净整洁,包着白色的书皮,上面笔记的字也是工整认真,还夹着几份试卷,几乎都是满分。
大的那个里面是两件校服衬衫,一套校服运动装,运动装后面有着学校的名字,是这个城市的重点中学。一条校服的裤子,看得出裤脚是特地修改过,一双足球鞋,鞋头的胶底已经翘了起来,可还是刷的干干净净,鞋子里塞着几双白色的袜子,袜子的前面还有针线修补的痕迹。牙刷、杯子、毛巾,还有个存折,上面的名字是田美,里面的金额只有十元钱,压底的。
看得出是这个少年的全部家当了,是离家出走吗?
何君临的脑子里闪过许多有关叛逆期少年的任性事迹,加上上次在医院里发生的事情,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
何君临想到这里,拉开了趴在自己怀里的少年,问道:"你家在哪里?"
田米从布满水气的眼睛里看见男人依旧冷漠的脸,摇了摇头。
何君临皱起眉头,又问了一边。
回答的是男孩的肚子,很响亮的"咕~"了一声。
何君临有些哭笑不得,他记起这个男孩昏迷前说的话"我很饿",不由问道:"想吃些什么?"
田米茫然地盯着他,像是听不懂一般。
何君临抱起这个孩子,觉得手臂里的重量似乎更轻了,他不由地想,怪不得这孩子有离家出走的,父母恐怕是虐待了他,不然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会这么瘦的?
男孩又被抱到沙发上,何君临脱下身上的睡衣,披到他的身上。
他光着身体,只穿着一条小内裤,露出的身躯布满结实而不夸张的漂亮肌肉,仿佛是杂志上麻豆一样耀眼。
何君临拿起沙发旁的电话,琢磨着是不是该叫一个披萨来。
他在电话旁的宣传单上选了几种口味--他是懒人,外卖披萨的常客,披萨店就在他所居住的这个社区里面,专门供应这里的居民,口味非常好。
电话接通了,何君临拿起单子,刚要说话,突然线路被掐断,耳朵里传来嘟嘟的占线音,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见田米已经把睡衣丢到了一旁,跪在沙发上,一只手按住电话,一只手撑着身体,哀求般地说:"我......我会做这些东西......请......请让我住在这里......我......我只睡这个沙发......我......我还会做家务......求求你......"
田米已经认出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在医院里的那个何先生,他也想起来了自己倒在这个何先生身上的事。
他在赌,赌这个男人会不会向上次那样再发发善心,一点点微妙的可能,他都不敢放弃,田米的直觉里,认定了这个男人是个好人。
他甚至做好了即使被拒绝了,也不离开这里的打算。
也不知是为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这个男人至少不会眼睁睁看他饿死。
即使他的行为是那样的卑鄙。
8
最后还是定了披萨。
何君临说:"我这里没有材料。"
田米长了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被咽下,刚刚心里产生的一点豪气也被何君临此时的眼神给打压下。
何君临只是轻飘飘地向田米瞄了一眼,田米心中一紧,这眼神,就是当时在医院的时候听到自己的诬陷,看向自己的眼神。
黑色的眼珠子里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单纯的黑,自己的脸在里面很清楚,扭曲的样子,可笑可悲。
何君临就这么看了一眼田米,田米抖了一下,收回了按在电话上的手,缩到了沙发边上,抱着膝,将头埋起来,何君临的目光却被两腿中间垂挂下来的红色的东西给弄的一下子分了神,半响才恢复过来,有些莫名急躁地拨通了披萨热线。
田米将头埋在腿上,闭着眼睛,将眼泪要滴出来的东西硬生生逼回去,听见那个男人讲电话。
"请送一份海鲜总汇、一份热狗的,是......对......加一点......好的......谢谢。"
男人的声音有些低哑,有种粗糙的磁性,像一条小虫子爬进耳朵,然后打了一个洞,钻到了心里。
头发被轻轻地抚摸,田米抬起头,才发现打完电话的男人坐到了他的身边,小心地拨开他的头发,检查着什么东西。
田米这才想起后脑勺似乎有伤口,男人看完以后,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很严重,你去冲洗一下吧。"
田米从沙发上下来,拿了自己的毛巾及干净的衣服,走进了浴室。
一进浴室,田米就愣住了,很大的空间,几乎比他已经住的那个一室一厅的屋子还要大,透明玻璃的冲淋间,木质的桑拿房,角落处,是个三角形的巨大的浴缸,池底凹凸不平,恐怕是起按摩的作用。
田米将衣物放到了门边的木头架子上,走进了那个透明的玻璃房里,里面的台架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看得出,这里的主人是一个重仪表而颇有洁癖的人。
无来由的有些惊慌,田米匆匆用水冲洗了一下身体,淋蓬头的水从头上流下来,将头发上的血迹也洗干净,田米不会调这个水温的大小,只感觉水越练越烫,皮肤都红了。
出来时,披萨已经送到,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芝士香味。
本来就饥饿的腹部,更是感到了没有食物的痛苦。
咽了一口口水,坐在桌子前的何君临看到田米洗好出来了,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来吃。
田米有些腼腆地走了过去,看见桌上几乎一个就有他两个头那么大的披萨,目瞪口呆。
何君临倒不在意,也不用餐具,直接用手抓着吃,这么大的男人,突然表现的有些童稚了起来。
田米也走过去,何君临递给他一块海鲜的,田米也用手接过,才咬第一口,便被唇齿间香浓的味道所陶醉,忍不住张大了嘴,没有形象的大朵快颐。
何君临看着面前这个脸蛋像猴屁股一样红的小孩,也觉得有趣起来,问道:"多久没吃东西了。"
田米从食物中抬起头,想讲话,却被嘴里的东西噎住,咳的上气不接下气,何君临赶紧帮他拍拍,田米的眼睛里因为刚刚而布满了水气,小小的脸显得更加可怜。
何君临又给他拿了一块,说:"不要急,慢慢吃,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田米身体一震,说:"我没有家。"
何君临皱起了眉头:"没有家?小孩子还是不要说谎。"
"我没有说谎。"田米放下手中的食物,有些赌气地说。
"马上我送你回去,和你家的大人谈谈。"何君临靠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严肃地说。他本是不爱多管闲事的人,可不知为什么,碰上这个孩子,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
田米没有了一点胃口,何君临的眼神又变成那种怀疑加冷漠的样子,他最怕看到的样子。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喉咙里仿佛堵了什么东西,疼得心里都一抽一抽。
"饱了?"何君临问。
田米没有答话,低着头,绞着手,不看人。
何君临叹了一口气,自然又将田米的这个样子归类到了青春期叛逆少年的行为上,他将剩下的披萨装到盒子里放好,站起身对田米说:"走吧,我送你回家,这些你都带回家去吃吧。"
田米固执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也不动。
何君临有说了一边,田米干脆趴在桌子上捂住耳朵。
何君临放下手里的披萨盒,走到田米身边:"快回家!"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气,开始不耐烦。
有些粗鲁地拉扯着田米,成年男子结实壮硕的胳膊轻轻一拽,田米便被拉了起来,田米开始挣扎,何君临看见他挣扎,松开手,去拿自己的手机,一边走一边说:"你不愿走是吧,我记得那个陈局长似乎知道你家在哪里,我喊他来带你走吧。"
田米一下子慌了,他站起来喊道:"不要找他,不要找他,我走,我走!"
何君临有些得意:"你个小孩也有怕的人吗。"
田米咬住嘴唇,他不是怕,他只是......只是不想再让那个善良的人发现自己又欺骗了他。
他现在,非常非常害怕,那种谎话被戳穿时的样子。
田米跟着何君临上了车,他坐在后座,看着路两旁的景物,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快要到学校的时候,田米突然喊停,何君临赶紧刹车,田米开下车门,拎着东西就跑了出去。
车内,何君临看着外面那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黑暗里,心里竟然涌起了一阵失落的感觉。
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谎,甚至是诬陷,可自己竟然这么宽容了他。
也许是天黑了吧,对!就是因为天太晚了,不放心而已,对,就是这个愿意。
何君临在车里抽完一根烟,踩下油门,疾驰而去。
田米站在一棵大树的后面,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开走,将嘴唇咬出了血。
他跑到了学校后面围墙很低的地方,翻了进去,拎着包,就着月亮的光芒,来到了一个小房子处。
这个小房子原来是学校的体育用品储存室,后来建起了专门的体育馆,这里就废弃不用了,只是平日上体育课时,会有偷懒的学生来这里玩一会儿。
小小的屋子里黑乎乎,田米坐在一张坏掉的乒乓球桌子上,看着窗外的月亮,窗户上早就没有了玻璃,风从外面吹进来,感觉也很舒服。
田米躺在了桌子上,睡着了。
9
天亮的时候醒来。
早晨的校园,空气非常的清新,远处传来了哗哗哗的扫地的声音,田米赶紧起来,把放衣服的包藏到了一个里面都是压扁了的乒乓球和秃毛的羽毛球的纸箱子里。
拿着毛巾和牙刷牙膏,田米在教学楼的男厕所内草草地洗漱了一下,水池上方有一面镜子,镜子里的男孩,脸色苍白,眼睛浮肿,有些可怕。
第一个到达教室,空荡荡的课桌椅七糟八乱的排列着,田米不由地想,若是一百年以后举行同学会,还在这个教室,那么参加的只有一个个骨灰盒了。
一个个骨灰盒,有高档的,有劣质的,放在现在众人面前的桌子上,也不讲话,也不出声,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是灰,风一吹就没了,谁也不比谁高贵。
那时候,你们谁来嘲笑我!
田米趴在桌子上,一个人自顾自的笑。
第二个来的学生看见了田米脸上的笑容,吓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头都不敢转。
说道骨灰,田米不由地又想到了尸体在焚化炉里被烤的样子,肉一块块的变成黑炭,骨头也慢慢碎掉。
田米似乎闻到了肉香,竟然肚子饿了,他这才想起,昨天的披萨也只吃了几口而已,有些后悔,怎么没把剩下的都带着的,不论怎样,至少能填填肚子。
前面的女生来的时候带了一阵香味,是食物的味道,田米皱着鼻子使劲地闻了闻,然后拍了拍那个女生的肩膀。
女生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田米指了指女生的书包,女生有些戒备地问:"干什么?"
"把鸡蛋饼给我吧,我饿。"田米又趴回了桌子,者整个脸埋入了胳膊,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
没有眼镜,那个女生也是第一次看清田米的眼睛,只觉得又大又黑又亮,竟然很可爱,心也一下子软了,把没吃的鸡蛋饼拿出来递给田米。
田米高兴地朝她笑,那女生"呀"了一声,脸竟然红了,赶忙把头转回去,突然想起,那鸡蛋饼是自己的早餐。
田米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东西,精神大好,可脑子了突然冒出了何君临嫌恶的眼神,尤其是在听到自己说会做食物时的样子。
"我真的会啊!"田米托着腮,皱了皱鼻子,转着手中的笔,想着该怎么扭转何君临对自己的印象。
何君临早晨起床,一番洗漱过后,去上班。
走到车库,才一打开车门,一阵浓烈的芝士味扑鼻而来,他皱着眉头,看见了后座上的两个披萨盒,想起了那孩子昨天走的急,没拿就走了,而自己昨晚上也忘了拿下来,一夜过去,芝士的味道熏得整个车子里都是。
他打开后座的门,准备将这两个盒子拿扔了,突然,座位底下一个闪亮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何君临弯下腰,将那个东西捡起来。
一副眼镜。
那眼镜拿在手上,黏黏糊糊,上面缠满了透明的胶布,有的已经翘起了皮,透过那"镜片",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镜腿都坏掉了,只用胶布缠起来的,无法带紧,所以才会掉在了这里。
何君临手拿着那眼镜,若有所思。
他拿出电话,开始拨打一个号码。
"喂?是陈局吗?我是何君临......"
10
课几乎是没法上下去,看不见任何东西,眼前是一片迷雾,只能靠耳朵来小心的猜测。
田米有些吃力地打开书,试图顺上老师所讲到的内容,一节课下来,几乎精疲力竭。
教室外传来了有些不正常的声音时,田米并没有注意,他正忙着看下一节课的内容,直到那声音传道了耳边,田米才抬起头。
一个同学紧张兮兮地对田米喊:"田米,有人找你!"
田米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警察,半天没敢站起来,后来那同学又喊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恩了一声算是回答。
还是看不见,勉强在人影和课桌椅中间走到了门口。
门口站在个男人。
深色的条纹西装,一丝不苟向后梳的头发,高大挺拔的身材,英俊的面貌,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中真可谓是鹤立鸡群。
田米有些痴痴呆呆地被人推到了男人的前面,这才抬起头,"啊!"地一声大叫起来,随即抱着头蹲在地上:"我......我......我说过的......我真的没有......没有家......"
旁边的人都傻了,那男人也愣了一下,然后笑着也蹲下了身,从怀着取出一个东西,在田米面前晃了晃:"你漏了一个东西。"
闪亮亮的东西,若田米是仙蒂蕾拉,那这东西就应该是水晶鞋。
可田米只是个鸟大的高中生,这东西也只是个破破烂烂的眼镜。
与仙蒂蕾拉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只有本人才能戴的上。
仙蒂蕾拉伸出脚,雪白的小巧的脚,轻松地套入了那只鞋子,专为她所打造的水晶鞋内。
田米抬起了头,惊慌仍未从脸上退却,男人伸出手,温暖的有些干燥的手指,碰到了田米的脸,为田米戴上了那副眼镜。
"能看清吗?"男人依旧蹲着,低声地问田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