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沈旭冰

有的时候，难免会有一些错位，不管是把别人，还是把自己的回忆和眼前的现实。
说完这句话，展昭立刻就闭紧嘴巴，把头偏向外面继续看风景。柳青锋也知道他的意思是"就当我没有说过"，于是笑笑，还是把香烟叼在嘴边，只是没有点燃。
"不喜欢这里对你很有好处。"
因为恨，会让人变成瞎子，爱，会蒙蔽人的眼睛，只有不带感情，才能看得更清楚。

展昭就把阿敏看得很清楚，不管她温柔的笑，还是最后离别时的哭，展昭都太明白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这么敏感的从毕业仪式上追到他家，问明白一切之后再追到机场，简直连老天都要为她的勇气拜倒了，所以飞机延时起飞，他居然真的就被她找到了。
周围的许多乘客，原本不耐烦地骂骂咧咧或者和机场工作人员交涉，但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气喘吁吁的飞奔过来，大家都想恐怕得有一段恋人之间的感人离别了，很自觉地躲开。展昭因为是侧身站着，没有听到她叫自己，他还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机票，耐心的等通知，阿敏已经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臂。
展昭被吓了一跳，但看见是她，倒是冷静得很快。
只是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不依不饶的追了来。
这算是两个人第一次肢体上的接触，连平时从她那里接过蛋糕来，展昭都会小心的不碰她的指尖，阿敏也很明白，再怎么和他熟络，都没有碰过他。
可是这个时候，好像什么都可以不顾了。
展昭被她抓得有些疼，觉得她快把指甲掐进皮肤里了，看着她脸色通红喘不过气的样子，小声的问："阿敏同学，你没事吧？"
阿敏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坚硬了起来。展昭从来没有见过的坚硬，不应该出现在这么柔弱的女孩子脸上。连她的声音，都尖锐得有些刺耳："你就要这样走了？"
不等展昭回答，又立刻说道："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我还没有--，你怎么能这样走了？"
展昭觉得她现在简直有点神经质，眼神混乱得吓人。
展昭握住她手腕，用力的硬生生的从自己的胳臂上扯了下来，"就算我不走，我们，也什么都不会有。什么都不会发生。"
现在的状况反倒是他紧紧的抓住阿敏的手，两个人的身体都微微颤抖着，外人看来，年轻人这样澎湃的激情总是让人身不由己的，也不免生出羡慕来。
可是阿敏，已经疼得快要流出眼泪来："你确定？你不会后悔吗？"
......
"我可能，会让你后悔。"
......
展昭笑了笑，拉近了一点两个人的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你说，我现在，还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
......

从那一天起，展昭住进了柳青锋的别墅里。
和周围人评价的完美到无趣的展昭相比，这个男人显然状况很多，屋子向来很干净很清洁，厨房连油烟都没有，但那是因为钟点工定时打扫；油画室纤尘不染，也没有颜料满地，那是因为他已经几乎不进油画室；三餐有规律食谱健康，是因为展昭的定时定量。
可是一切，一点都不打扰这个男人的世界。
除开他眼里从来没有消失过的讥讽的笑意，柳青锋给人的感觉是优雅得不像话--连在家里吃牛排，刀叉也不会发出不雅的声音。
展昭知道每个人都有相对于别人来说特别的过去，就连电视剧里，主角身后路过的路人甲路人乙，似乎跟主角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转过身，面对他们自己的家庭和亲人，他们就是整个世界。
但是柳青锋喜欢这样孤零零的住在人群里，何乐不为？
展昭自己，也并不喜欢有人来询问--昭，你为什么不快乐。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幸好记者不会这样问，最深刻最私人的问题，会提起他多年前去世的父母，然后报纸上也会有长篇累牍的对这位画坛新秀的报道，那位廉洁奉公的政府要员的儿子，现在这么俊朗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有他清新的画风，和他难得的笑容一样，令人如沐春风。
甚至还没有人知道他的左耳其实没有听力。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男人是完美的，阅人无数的女主持人，和展昭最后带着微笑的握手道别，也脸红心跳的，转身抓住化妆小妹低呼心脏快要停跳了。
展昭接过现场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自己的包，微笑道谢，拿出里面的呼机，发现有一条信息。
有好事者看他微笑的样子，大着胆子挤过来说："展先生，还说没有女朋友吗？看你笑得这么开心，是女朋友的信息吧？"
展昭摇头，带着点认真的劲头说："没有，真的没有。"然后起身告辞。
如果别人看到传呼机上的消息，应该也会跌破眼镜。
"我饿了，要吃蟹粉狮子头"
就算两个人拿后来男同性们的话说是在"同居"，可是这样的生活实在让人莫名其妙了些，展昭有的时候会自己开自己的玩笑想当初柳青锋看上的应该不是自己的油画而是自己的生活技能，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吃展昭准备的中式早餐笑逐颜开，洗澡的时候大声的吆喝叫他给自己的浴巾，透过层层水雾看到他壮硕的身体时，展昭难免还是会脸红。
身边从来没有这样的人啊。
而他眨巴眨巴眼睛："去健身，自己也能练出来。不用自惭形秽。"
展昭的油画渐渐的有了名堂，在业内相当有影响力，算是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柳青锋会拍拍他的肩膀自豪的说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然后搂着他亲他的脸颊，展昭除了脸红，也没有什么抗拒。
虽然他知道柳青锋喜欢男人，可是，柳青锋实在不会喜欢他。
应该说，柳青锋不会像对他这样对自己喜欢的人。

第 17 章

红烧狮子头没有做完，柳青锋却接了一个电话先出门了。
展昭在厨房满头大汗的忙碌着，也看到他临出门前，脸色有点发青，眼睛里也没有了平时那种冷静的嘲讽的笑，整个人虽然还是衣冠楚楚，一副白马王子的样子，但是很狼狈。
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几年，展昭始终没有弄懂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其实就算柳青锋很容易看透，他也未必有这个兴趣，可是这个男人对周围的女人那种奇怪而刻意的嘲讽，让展昭都觉得毛骨悚然。
既然他临时出门，蟹粉狮子头就留一会儿再说。展昭走到客厅抽了几张面巾纸擦手，正对着他的是柳青锋没有关好门的卧室。
两个人住在一起也几年了，除了有时候柳青锋泡吧回来会带着一身酒气扑进他的卧室做出一副猛虎扑食的样子撒酒疯，两个人很少去对方的房间，平时有事都是在客厅厨房解决。展昭透过没有关好的门看过去，陌生的格局，一地不和谐的纸片，才突然惊觉，自己从来没有进过他的卧室。
展昭不打算去窥人隐私，可是走回自己的房间需要路过他的房间，有两张被他出门时无意间带出来的照片静静的躺在门口，展昭的视力又那么好，一低头就看到上面一个美丽的女子笑容灿烂。
捡起来看得时候，觉得眼前亮了一下。
从小到大，展昭见过的美女不少，从印象中的母亲，到齐天浩的几任女朋友，再后来学校里稍微有些过往的丁月华与阿敏，个个都是如花似玉仙女下凡一般，而照片上的这个女人也丝毫没有逊色，展昭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这样的女人了。
脸是尖尖瘦瘦的瓜子脸，眼睛细长形状秀丽，看起来视力应该不怎么样，因为笑起来的时候有些恍惚，细小的牙齿雪白整齐，微微露出一点来让整个笑容都有些炫目的感觉。
这样娴静而幽雅的女人，是应该出现在幽静的庄园内，坐在珠帘后等待良人才是。
可是照片上，她静静的靠在柳青锋的身边，长长的头发柔顺的披散下来，也有几缕摆在柳青锋的肩头，两个人都是微笑着，背景的灯光幽暗偏黄，展昭仔细辨认了照片一角的那团黑色物体，确定是一架钢琴。
柳青锋这些年来连歌都没有哼过，不知道会不会弹钢琴。
他和酒吧那些英俊男人们的关系，也不像个有钢琴家女朋友的男人。
展昭把几张照片又放回了地上，然后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画廊开张的日期渐进，最近除了吃饭睡觉接受采访，其余时间都拿着笔过了。时间这么紧张，可是觉得眼皮很沉很沉，也不得那么多，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
展昭梦见自己又回到联大综合楼的那间油画室了，昏暗的灯光，不甚整齐的桌椅板凳奇形怪状的堆积得老高，摇摇欲坠的感觉，他只好老老实实的站在自己的画架前，一步也不敢迈出，生怕那里惊天动地的倒下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门被推开了。
还是那样，阳光涌了进来，填满了周围所有阴暗的角落，虽然习惯了室内的阴暗，他却并不觉得刺眼，还是睁大眼睛看着门口，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高大矫健。
一瞬间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几乎肯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因为这种感觉太熟悉，他经常会在梦里看到。
"昭。"那个身影叫他，声音很轻，可是在油画室内回响起来，有点刺耳，声声不绝。
"昭--"c
他伸出一只手，向着自己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展昭看着他慢慢的走近。越来越近渐渐的也看清了他的面目，多少年过去了？七年了？可是他还是和离开的时候一样，那天晚上在这间油画室里搂着自己的样子，嘴角还有淡淡的笑。
可是他还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我走近你，也不可能一切重来，我们之间没有这种童话。
这个时候那些挤压成山的桌椅板凳轰隆一声倒塌了。
他呆呆的站着，看着那个快要走到自己身边的人被掩埋起来，清晰的看到那一瞬间他惊恐如困兽一般的表情，还有嘶声喊出口的自己的名字，低头的时候，只见那只一直伸向自己的手，还固执的向着自己。
......
醒来的时候，手机在桌上直打转。平时展昭会小心的把手机放在床头柜的右边，今天大概因为太累了，没有注意，拿起来看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未接电话。
全都是柳青锋的，从十二点开始一直打到现在，都没有放弃，展昭看看窗外，很亮--灯火辉煌，是B城的黄金时间--凌晨两点。
展昭有点无奈的把手机放回桌上。
桌上还放着他昨天早上买到的报纸，梦里的那个男人就在头版，不可一世的样子，看着镜头，没有什么笑容，眼神冷冽得让人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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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赶到酒吧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虽然这个时候是B城最有活力的时候，但他，向来早睡早起生活有规律，实在有点为难，在计程车上已经呵欠连天。
Purple是B城比较有名的同志酒吧，暗地里也有MB的生意，店主不阻止服务生卖春，且这里的孩子品质优良，环境也算高雅有格调，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猥亵。
皮肉生意说到底，不过一场交易，和买一只矿泉水并无区别。
展昭来B城的第二天晚上，就被柳青锋带到这里来"见世面"，因为没有经验泄露了自己的呼机号码，后来好几天，传呼台都像是为他开的，连吃饭时间都不得安宁，柳青锋直哀叹自己的行情下跌，不该引狼入室。
展昭也不经常来这里，一来不习惯看着那么多男人明目张胆的接吻或者谈价钱，二来如果被外界发现了，不知道又是怎样一场风暴，只是柳青锋经常带外卖回家，还是认识了一些人，平时有空的时候联络一下，也算是朋友。
所以一进purple，就有人打招呼："昭，好久不见啦。"
"今天那个专访，现场直播，我有看到哦。"
"昭，越来越帅了哦！"
展昭微笑着回应，四下张望，却在酒吧最中心的位置，那台几乎没有人动过的钢琴座前看到了柳青锋，正低着头，右手的食指在琴键上一起一落，听起来有些杂乱，但展昭还是摸出了旋律，是Debussy的《月光》。
这曲子比较初级，任何人弹都不奇怪--但是柳青锋，实在不在这个任何人的范围内。
可能是两个人在一起住久了有感应，柳青锋突然就抬起头来看到他了，笑了笑走过来，带他到靠窗的座位上坐下，立刻有服务生送来上两杯清水，看样子是事先交代的。
虽然是清水，柳青锋端起来的时候却和展昭碰了一下杯，像喝酒一样。
展昭不明所以的，"柳大哥，你怎么了？"
柳青锋吞了一口水，对他笑了笑："昭，我明天就出国，画廊的事，已经差不多备齐，你自己加油了。"
并不算太意外，柳青锋曾经干过展昭睡一觉起来就在国外给他打电话的事，他的解释是自己的创作需要不断的撞击和注入，走留自主，展昭也从来不去管他。今天反而特意把自己叫出来说这事，却是奇怪。
"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有定吗？"
柳青锋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多说，展昭也就识趣的闭上了嘴，低头喝水。
再看他的时候，正出神的看着自己的右手，眼神灼灼的好像要把手背看出一个洞来。展昭忍不住的打断他："柳大哥，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弹钢琴，你以前弹过吗？"
柳青锋的嘴角又挑了起来，展昭看到他的眼睛里一瞬间有很多的情绪闪过，最后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向展昭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这个手势奇怪，是因为别人做是一种效果，而他做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效果。展昭这个时候才突然发现，柳青锋右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头，是没有办法动的！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四五年了，展昭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
柳青锋又讽刺的笑了起来，但着笑容却是在讽刺他自己："我怎么弹钢琴？"

第 18 章

展昭有点不敢相信的伸手过去，拿指尖点了点他的手指，那样子有点幼稚而可爱的，像一个孩子对未知世界的感知，完全靠着这点触碰，柳青锋几乎要笑出来了。然后在他面前使劲的晃动拇指和食指，那三只指头仍然纹丝不动。
"怎么，怎么会这样？"
"车祸，我酒后驾驶。"
他笑得很轻松，好像从头到尾说的是别人的事，展昭的脸却微微红了起来。不是因为自己刚刚的举动显得幼稚，而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快五年，一千多天的时间，他却没有发现别人的右手几近残疾。
两个人并不是那种陌生人，却是这样的结果，心中的冷漠，可见一斑。
展昭头低低的说："抱歉。"
柳青锋不以为然："有什么好抱歉的？你难道要告诉我当年那个路障是你设置的？"
他总是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人忘记悲伤，就算心里已经痛得快要穿孔，脸上的笑容还是恒温不变。展昭想着他就要离开，心里空荡荡的。
五年的时间，还是不够他把心里的那个缺口装满似的，到了今天，周围的人也是说走就走，一切都是那么虚幻不可靠的，连回忆，都薄弱起来--他努力想回想起这个人是怎么画油画的，怎么用仅有的两只指头画油画，可是脑海里一片模糊。
他有点无奈的笑了。
柳青锋继续说："屋子是我自己的，就你帮我看着了。反正我什么时候会回来自己也不知道，你又那么喜欢打扫卫生，起码回来的时候，应该可以立刻入住，不用提前通知。交给你，比交给别人放心。"
展昭又抬头很认真地看着他，柳青锋的脸上还是那种没什么温度的笑容，讽刺依旧，可是他的面前，并没有那些有意识想要引起人注意的女人们，这样的讽刺，又是为什么？
对于这个人，展昭始终还是不懂。
他这个时候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伸出手来食指勾了勾，"来--"
展昭不甚明白的把脸凑过去，"干什么？"
他以为是临走前有什么秘密要交待，比如屋子的哪个角落有什么遗留物？或者画廊的事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却没想到，自己凑过去的时候，脸上突然一阵热气--他竟然亲了自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