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结,"那么,吸烟呢?"
"女子吗?"
"嗯。"
"不该。"
"为什么?"
"因为那是女人该干的活。"
呵,他居然把吸烟说成是一种活计,似乎是包含些技术含量在里面。我能确定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至少以前是。
"我还没有吃晚饭。"我示意他是否要先吃点东西。
他非常肯定地对我说:"是吗?真巧,我也没吃。晚饭不吃是可以的,但早饭和午饭必须要吃,不然会伤身体。"仍旧没有去吃饭的意思。好吧,让我陪他喝风,似乎也可以饱。
我们走到江上的桥头吹晚风,惬意地让人心醉。他闭上眼,伸出双手去触摸高远的天空,一丝笑在他嘴角荡开,如同桥下的流水一波接着一波无限蔓延。触摸天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伸出双臂,尽量伸得很长,风吹过的时候有一种冰凉的触觉穿过指尖,什么都看不到,又仿佛什么都看得到。我的眼前点缀着精致的星星,由远及近我看到一扇紧闭的白色的窗,窗纱飘动,我下意识地想伸手推开它。
那是一扇窗,我想推开它却始终触碰不到。我无法靠近那扇窗,它摇曳的窗纱又似乎在呼唤着我,我听到它轻轻飘起的声音......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他已经睁开了细长的双眼定定地看着我。
"一扇窗。"我缓缓睁开眼看向天边那抹嫣红,"但是我无法接近它,也不知道为何要接近。"
想走得近,又不想走太近;走得近了又怕更加看不清;抛开不管仿佛不甘心。树欲静而风不止,没有人能够轻易摆脱这些庸俗的问题。小时候望着天边的流星许愿,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后就可以摆脱一切不必要的束缚,父母的管教,老师的逼迫,或者还有一些同龄孩子的冷眼相待。大一些了,慢慢脱离这些束缚,接踵而至的社会的压力又让自己透不过气来。可是,人人都需要生存,人人都要学会自保,所以这种束缚无所不在也必然存在。
往往越熟悉的人越不了解,当有一天背叛的声响如雷鸣般在你的胸口炸裂,你茫然失了方向,难道曾经的天长地久都是假的吗?不,应该不是,只是它所能维持的期限到了,它所能承载的重量到了,它需要你再另换一张卡片,一个秤砣。水至清则无鱼,学会在彼此间保持距离,维持那抹笑容,丢掉那份隐痛。
"我小时候很傻,走在路上,脚下有一个被打碎的玻璃瓶,外婆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不要踩。自己心想踩上去又怎样?于是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上去。"想着日日哄我长大的外婆在我九岁那年去世了不免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后来你的脚受伤了吧?"
"嗯,现在想来每个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但不知这心思用得对不对。"就像那扇窗,没有人知道窗里面究竟是什么,然而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接近,幻想那里有希望。
"你呢,你又看到了什么?"我问。
"一条河流。"
站在桥上,水上的桥,闭上眼看到的还是水,或者说水是能承载万物的源头。水失鱼犹为水,如同荼縻花,别花的开落都与它无关,依旧孤芳自赏。水亦是无情,我感受着前方奔流的河水,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葬落花,你为何会有这种事不关己的情怀呢,一切都与你无所谓。"我像是自言自语,心底突然滑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笑得凄然,过了良久才道:"对于一个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我不敢再发问任何问题,看着他轻飘飘地站在石砌的桥头上,越发让人觉得他单薄的身子仿佛就要随风飘逝,再也不会有一丁点儿的留恋,再也不用费尽心思揣度。他会悄然而去,不惊醒任何人,不留痕迹,不需要任何人记得自己。
只有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才会真正地做到释然,看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
第二章
在遇到艾末寒之前,我从来不曾想过一名经管部门经理可以由一个私人秘书来充当,而这个私人秘书的工作内容居然是随时随地听她的老板讲述故事,陪他到处闲逛,交流心声...... 在大多数时候只充当一个听者。当然,这种做法无疑比请一位心理专家要自由的多也方便得多,更何况作为他的私人秘书你必须做到随叫随到。这同一个普通职员一样每天要按时上班,只不过没有确切的下班时间而已。
对我而言,这或许是一份很好的工作。素来不愿受任何拘束且很懒的我,如果不是兴趣所至,决不会为了维持写一部小说当到瓶颈期的时候想尽一切办法艰难地度过。有时候突发奇想,人如果不用吃饭,只需要休息,闲的时候可以拿各式各样的书来看,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可惜我终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所以依然如蜗牛一般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往上爬。然而,也依然找不到方向,纵横穿梭于几十条大街小巷,不时防备着会有人无意踩上一脚,感觉有些东西正脱离身体,到筋疲力尽的时候要在哪里停靠?
"我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孤单,我们在那个寒冷的冬季相拥,身体变得温暖。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在老天夺走我一些宝贵东西的时候一定会以另一样东西来交换。于是我认定老天爷赐予我的礼物是丹羲。"多年以后回想起末寒第一次向我提起云潇的名字时还会有一丝心悸。
那时我们坐在游乐场的摩天轮上谈话。艾末寒告诉我,丹羲可爱的如同恬静的孩子,经常会拉着他跑来这个游乐场,有时候会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引来人们一阵侧目。很多女孩子看到他愉快而帅气的脸,目光留恋依依不舍。经常如是,艾末寒就每每给他一后肘,对这个小乖乖的高频回头率他气的快要吐血,他舍不得自己心爱的宝贝被人当成稀有动物一样参观。丹羲却很不在乎的继续扬起孩童般的笑脸,露出洁白的尖尖的虎牙,再牵动一对浅浅的酒窝......
我听着艾末寒的描述,在脑海里渐渐刻画出丹羲的音容笑貌,我知道这或许远比不上现实中的他。与艾末寒的沉稳老练相比他一定显得阳光而乖巧。他的眼睛一定澄亮通透,因为艾末寒说,他整个人仿佛从天而降的仙子,不沾染尘世的一点瑕疵。对于这样一位仙子,没有人会忍心伤害他,但是后来艾末寒却伤他很深很深。
"苍天也许真的很公平,它看我过得太快乐,忽然狠心要把我所拥有的全数收回。"他笑了,对着玻璃窗,我看到一抹惨淡的笑容。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自然,转过脸对我说"如果可以,我希望把我的那份幸福留给他。"我凝视他的眼睛良久,那么笃定的眼神,我相信那是真话。
丹羲他爱笑,但也许会有片刻的失落吧!那张我从未见过的脸莫名的有一刻停顿,仿佛正在思考一道最普通也最最难解的题目,没有答案。面对别人好奇的脸,它既而再扯动一个清浅的笑容。但我能感觉到在那表面的活泼下掩藏着一颗沉默的心。
都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一点儿没错。大多数人在觅友的过程中会选择那种第一眼觉得熟悉的,或者和自己相像的,再或者和自己互补的。艾末寒和丹羲算三者全占了。这和夫妻相差不多,那种话不投机的第一眼就被pass掉了,还怎么交往下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对于过去。他们需要自己的空间解决无关他人的事。我们互不相问过去,也不去畅想未来,追寻现下的一刻安宁快乐本已足够。"
我很欣赏艾末寒能认识到这一点。因为他没有沉溺于过去,没有怨恨过过去,也不威逼说出别人的痛苦与欢乐。那种淡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也只有很少人才能做到。我们通常对于一个人做了某件事便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对于一个人的与众不同,我们更加锲而不舍"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更有甚者无中生有,乱嚼舌根,给别人制造一大堆本没有的问题。你干什么不进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呢?他们都会有自己的原因,却不一定是非告诉你不可的原因。
这是我初次了解丹羲。我不能想象这样一个男孩子要怎样忍受后来发生的事,我身上开始阵阵泛寒,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懂得末寒的用心良苦。请允许我叫他末寒吧,因为我不知道他还能对谁倾诉衷肠,即使我只是一个用钱买来的听者,但我依然用心地听。我希望他能把那份美好凄婉的让世人不能容忍的爱情完全吐露,我相信那是很少至仅存的真爱,我希望他能不带痛苦地离开。
"你猜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末寒饶有兴致地问我。
在他的提议下我们第三天飞抵湖南长沙,这里应该是他们的初始,我感觉。我们没有在城里逗留,直接去了离这儿最近的小镇。以前只有从书中读到或者从照片中看到的自然景致,今天终于得以亲见。我坐在缆车上看空灵的深山,天色那么早,万物都没有醒来,只有山间浮着的几朵白云,好不自在!
我眨了眨眼,随即绽开一个恬淡的笑容,"应该是在这里吧!?"
"在深山。我们现在走的这段路就是我初次来湘西走的路线,后来我独自一人去了深山。呵,那里面有毒虫猛兽,当我发现丹羲的时候,他已经气息奄奄地躺在河边,身上有很重的伤,腿上还有蛇的齿痕。"
我知道过去这里的人之所以住在吊脚楼上,是因为过去在这周围时常有猛兽出没。而现在大多数的当地居民已经拆了吊脚楼把它改建成坚固的住房,只有少部分当地居民没有改变民俗依旧住着吊脚楼。物以稀为贵,因此这罕见的老式住房成了旅人们最喜爱的休息场所。
湘西这个地方始终难以言说,否则也不会有什么赶尸、放蛊、落花洞女之说了。他们两个也真怪,干什么非要来这样的山谷?
"在想什么?"末寒见我发怔,问道。
"没什么,听说这一带有三怪,不知是真是假。"
赶尸最早是因为湘西一带山林中瘴气很重,又有猛兽毒虫,有些外地的壮年男子来到这而谋个差事,却不想死在了这儿,于是就出现了赶尸回乡这一职业。传闻赶尸匠手敲铜锣提醒闲杂人等避开,他自己走在一列尸身的最前面,手摇铜铃,用绳子把一列尸身系在一起,牵着他们走。放蛊据说是一些蛊婆去山林中捉毒虫并用自己的精血喂养,经年累月毒虫愈来愈毒。再把它们烘培研磨成粉,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藏在指甲中的毒粉下在别人的饮食器具中,实在狠辣。而这第三怪落花洞女更是传的神秘莫测。说是未婚嫁的女子到了山洞里几日几夜不饮不食,洞外会飘落飞花,回到家后又是几日几夜不饮不食,最终暴死。人们都说这女子是与洞神或树神结婚去了,活着的人也为她庆贺。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去那样凶险的深山?"我终于忍不住问。
"听他们说我的亲生父亲是在这深山中得不到救助死去的,他被毒蛇咬伤,身上断了至少三根肋骨,腿经过长时间地爬行已变得血肉模糊。当我碰到丹羲的时候,发现他的状况与他们描述的我亲生父亲的情形出奇地相像。"末寒说的自然,仿佛是在说一件花边新闻而不是在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我去那里,是想看看这是怎样一个值得祭奠的地方。我父亲是为了救人而受的伤,所以我不怨他。"
我没想到还有这一层,亲生父亲?那么,现在他的父亲又是谁,母亲呢?末寒的眼神中不带任何感情,毕竟他自小到大都没有体味过自己亲生父亲对自己的爱。在那个失去幸福的地方复而又得到幸福,然后再等待失去,这一场戏在观者看来是多么的滑稽可笑。他可不可以什么都不要,他可不可以不来到这世上,但他无从选择,命运已帮他选好了吧。
我想起曾经自己突发奇想写过的一段话,于是道:
"我本无心,是天地生育了我;
我本单纯,是烈火吞噬了我;
我本快乐,是冷血幻化了我。
醉生梦死,原来,我本是戏,是苍天欺骗了我!"
"呵呵,大诗人,戏梦人生啊!"末寒叹息着道:"我的经历在那些观戏者眼中一定显得可笑之极,可是殊不知他们自己在别人看来也不过一个戏子罢了,谁逃得脱这怪圈呢?"
说真的,我一直很佩服那些戏子,那些演绎者们,最卑微的职业却是可以脱离世俗的。一个好的戏子,他会比常人更入戏,也会比常人更出戏。每一件华丽的礼服背后都空荡见骨,只有那淡无颜色的青衫才透出优美的基调。人们的视角已模糊不定,难道真要叫那青衫消失?看戏的人依旧拍案叫好,不知这世上还会演千千万万幕戏,自己是否也在其中?你再看戏,别人亦在看戏。不知是什么角色,或悲或喜,然而又有几人能真正的看到了骨子里去,看出了泪与笑?
谁说戏子无情?只是伶人,伶人,注定要孤苦的过完一生。我曾经想过最好的生活莫过于两人一狗,这两人也不一定非要是和自己结了婚的伴儿与自己,任何一个交心且知心的朋友都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后来越来越发现能遇到这样的朋友简直难如上青天,更何况即使碰到了也不一定会知道。
缆车在高空中缓缓而过,穿透层层迷雾,到达生命的边缘。我猛然记起沈从文老先生曾经说过的一些话:
"念了三五本关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问题的洋装书籍,或同时还念过一大堆古典与近代世界名作的人,他们生活的经验,却常常不许可他们在‘博学'之外,还知道一点点中国另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
当然我并非针对文学评论家而言,只是这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啊,你们是不是应该看到另一种人的另外一种活法呢?
我们走进深山,脑中回想着只有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情境,我会否被毒虫咬伤,会否被蛊婆下毒,会否跌下悬崖而受伤?然而没有,我从未想过要去体验惊险,我只是依照自己的职责去听故事。我不期望自己有惊天动地的生活经历,平平淡淡的生活可能更适合于生存。我不畏惧生,也不畏惧死,但是我会在活着的时候好好的活。
深山中有大片大片的森林,各种昆虫在这里蠕动,昏天黑地里,发出他们扑扇翅膀和鸣叫的声音,撩得人心里一阵战栗。
以前看过一些古代医学典籍,医书上说在被毒蛇咬伤的紧急情况下,把毒血去尽后,再用苍耳或半边莲等草药内服外敷可保基本无事,之后再经过专业的医疗救治即可。不过在这深山里,谁认得这些草药?
我们徒步翻过了几座山,耳边总环绕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大约是这几日刚下过雨的缘故,山地泥泞下陷,我们只好挽起裤管,伴着稀疏的阳光行路,身上有细微的伤痕。
"丹羲醒来时没有一点儿征兆。晚上我把他背到自己的帐篷里过夜,我正在给他清理伤口的时候他猛然坐起身把我推开。当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遇到僵尸了呢!"
末寒开始给我讲他们那天发生的事,我听着只能无可奈何地笑。一阵冷风吹来,仿佛把我带到了那个夜晚。
漆黑的夜晚没有一丝星光,偶尔传来飞禽离枝的声音。帐篷外升起一个小小的柴火堆,噼噼啪啪的跳跃,窜出丝丝火苗,梦幻的色彩禁不住破败。
帐篷内只有一只手电筒发出微弱的光,末寒小心翼翼地替昏迷不醒的丹羲擦拭伤口。被拭净的皮肤显出好看的小麦色,让人有那么一瞬的神色恍惚。末寒正有些出神,谁知猛地一记重力向他扑来,没来得及提防,一下子被推倒在地,对上一双明澄澄的眼睛。
那双眼里透出受伤的恐惧之情,丹羲用双手撑着身子,喘着粗气瞪着末寒。末寒轻轻一笑,无所谓地耸耸肩,"小子,都伤成这样了还那么大力气!好吧,既然你那么有劲,自己清理伤口。哦,对了,你腿上的蛇毒已基本清理干净,但腿还不能用力。你身上断了有两根肋骨,我不是医生,无法医治,等我们出去了再说,你且挺一挺。"末寒慢慢站起身,不说自己是如何背着他行路的,也不说自己是如何帮他清理的毒液,顺手把方才的毛巾在清水里洗净,拧干后递给丹羲。丹羲的右手痛得再也抬不起来,只得用左手接过,很小声地道了声谢谢。兀自为刚刚的不知情羞愧了好一阵,他还当自己昏死了过去,没醒来就被哪只野兽虎视眈眈了呢。为了表示歉意,丹羲先自报家门:"我叫丹羲,谢谢你救了我。"末寒听着半晌才吐出三个字"艾末寒。"而后走出了帐篷,留下丹羲独自一人。丹羲这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的名字,心下想看样子这人心情不大好,便不去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