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没有星星的夜晚,它们都躲去了哪里?如果父亲他们也有这般好运气,碰到可以救治他的人也许就不会死。可是如果,没有如果,末寒心下黯然。有些人可以把自己的恨转移到他人身上,有些人可以移情别恋,可是他明白自己不是这其中的任何一种人。他看到丹羲就发誓一定要救活他,让他完好无损的活下来,让他更健康地活下来。
火花跳跃入人的眼,末寒随意捡了几根木柴丢进火堆里,旺盛的火苗四处蔓延,暖暖的围绕四周,这是一个静谧安详的夜。
末寒本是要在翻越几重山到更远的地方去的,因拖了个重病号,无奈下只好打消了原计划,从原路返回。
原来那天丹羲与好友一起来湘西旅游,少年心性禁不住诱惑,于是几个人轻装上阵去深山里玩自救。可不想前几日里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几下便把他们都打散了。
泥泞的道路上,丹羲的脚步慢了下来,只顾着眼朝脚下往前走,等到想起来抬眼看看天色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朋友的身影了,迎面而来的只有漫天的大雾。深山里独自一人,又因为帐篷、药物等一应物品都在朋友的行囊中,自己身上只有些许食物、一个头灯和一张手绘地图,只靠这些东西在这里根本无法生存,必须先找到朋友才行。于是他试图寻找标记,如若有人发现他走失一定会留下什么记号的。可是这地方那么大,在这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一路下来非但没找到什么标记反倒连自己仅有的食物也快吃完了。丹羲便想着先下山,能活下来总是好的,顺便碰到路上的野果子不知有毒没毒的先储存下来一些。
蛇是这山林中常见的生物物种,躲是不及的,尤其是自家身子完全暴露在外的情况下。丹羲大约是累极了,没有帐篷,只好靠在大树上歇一歇,没想到会引蛇出洞,把自己这份佳肴献了出去。而且是被两条蛇同时盯上,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丹羲不敢昏过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算爬也得爬出去。
冰冷的空气中水汽都快要凝结,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拖着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身体一点一点挪动。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前面的路变得模糊不清,蛇毒开始发作了。突然身体后倾,脚踩在了湿滑的石头上,就这样坠落。在地上翻滚的伤痛已全然不觉,不知在什么时候,隐约感觉到一阵剧痛冲击到了胸腔,快要撕裂般侵蚀着他尚存的理智。身体还在向下滚落,但他已没有了挣扎的力气,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向下的坠落终于停止了。丹羲听到溪水流淌的声音,终于死了么?升到了天堂?也许吧,也许。
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昏暗的环境里,他没有睁开眼,却可以感觉到压在面前的一片阴影,警觉下用了全身的力气猛推过去。过了很久没有声息,睁开眼吃惊地发现对面被自己推倒的是一个人。那个人同样盯着丹羲看了很久,眼睛沉郁而开明,那人突然笑了,静默的笑容闪耀光辉。后来那个人似乎说了很长一段话,直到最后轻轻道出三个字--艾末寒,那是丹羲要用一辈子记得的名字。
雾气渐渐散了开来,让人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秀美的山形。我们爬上一座山的山顶看日出,互相靠着席地而坐,祛了疲乏。东方显现出一轮浑圆夺目的火镜,我半眯着双眼,想看得真切。
"你知道耽美小说吗?"末寒看着那轮红日问我。
"知道。"我答。
耽美作品最初由日本传入,带有唯美的浪漫主义色彩,在日文中是反对"自然主义"的文学,从而呈现另一种文学"耽美派"。或者可译为"反发暴露人性丑恶面为主的自然主义:并想找出官能美,陶醉其中追求唯美、浪漫。"后来当此种文学传入我国国内,这层意思就变为我们具体所指的男同性恋或者是趋近于女性化的男性不正常的行为。我所说的不正常并非是他们做错了,而是对于现下大多数人所不能接受的东西。
"那么你知道这种小说的开山鼻祖是谁吗?"他接着问。
这种小说多是女读者看的,属于小众向形书籍,怎么末寒会这般感兴趣?我不清楚他指的是哪一位开山鼻祖,有些疑惑地看着末寒。
"她叫森茉莉,是日本文学史上一位很重要的奠基人森鸥外的女儿。自小她的父亲带她很好,她也很爱自己的父亲。后来她结婚又离婚,留下了一个儿子给前夫,父亲也去世了,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在追求些什么。有一段时间她自离婚后再也没见过的亲生儿子突然出现并与她亲密相处,当骗取了她的所有积蓄盖了一幢房子后,毅然离开再也没来找她。在她的晚年,你想过吗?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尚穿着年轻女孩的裙裳,住在一间破破烂烂且昏暗无光的小房间里靠写作仍过着奢华的生活?她是奢华惯了的,即使贫穷依旧如是。"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有一种清新健康的味道。末寒接着道:"她在自己的晚年开始创作小说,大都是写两个男主角相恋的故事,还写过一些散文集和回忆录。只在她最后一部作品《甜蜜的房间》中写到了关于父女的恋情。其实她不愿意有别的女人介入她与父亲的生活,所以在她以前的作品中只写男同性恋的故事,或者以中年男子假借是他的父亲,让少年当自己的替身。"末寒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直到她八十四岁那年终于孤独地死去。在美妙的回忆和幻想中死去应该是幸福的吧!"至此末寒总结完这位被耽美界遗忘的"少女"的一生,她的心永远活在少女纯情的年纪。
没经历过那份惆怅,不懂得有多沉重。我过去乃至现在都觉得耽美小说给人的感觉不真实,当然若是太真实,恐怕就成了纯粹的同志小说,而没有唯美的感觉了。可是从感性的角度来看它确实字字斟酌,句句答意,行行真心,大多数的篇章都充满温馨。古时的事我不大清楚,很多帝王贵族都养男宠、娈童?可能是吧。但现在这种事只怕已感情危机了,恐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有断袖之癖的人淹死,更别提他们所谓的情还有掺假的。
森茉莉与他父亲的感情更加无法让人接受,禁忌之恋尤其是与自己的亲人,永远会蒙上一层灰暗的色彩。她就是凭借那份感情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而末寒也是因为这份感情让他活得不那么遗憾。现实永远不及想象的那般美好。
"真的同志会参加游行这一类活动吗?"末寒对我无所顾忌,我自然也是有什么问什么。
"很少有。"他答。
实际上我明白那些名义上参加游行的同志有很多只是为了凑热闹,还有一些自称喜欢同性的人也不过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当然其中也有少数是真的同性恋者,然而这些人能碰到心心相印的本就在少数,那些不顾礼教束缚、家人反对、社会批驳的最终又有几个好结果?仅有的幸免于难的恐怕是比白金都珍贵了!
有许多国家已经准许同性恋结婚,而我却看到有些人对于同性恋者的行为感到恶心。是哪部小说中说的:我的爱并没有错,只不过我爱上了一个男人而已(主人公是男性)。
前些日子与朋友谈到了关于同性恋的一些问题。正巧当时我刚看完慕容雪村的小说《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于是我把里面有换妻俱乐部这回事讲给朋友听。大致是说在那里只要双方同意,就可以交换双方的妻子发泄。朋友突发奇想地说,假若同性恋也能这般就好了!我问她何以见得。她说如果有一对男同志和一对女同志,双方在对方中各择其一结婚,形成名义上的两对夫妻,但实际上还是两个男同志一起过,两个女同志一起生活。形式与换妻相同,还解决了不必要的麻烦。我当时笑说,天公什么时候作美了?哪里找来这四个金童玉女?但事实上也确实有人用了这种方法。
恻恻轻寒,天微凉。我坐在飞机上打了个呵欠,静静看着对面一个脂肪多得燃烧起来可以使火箭发射的胖女人,她毫无廉耻地占了将近两个人的位置,挤得旁边的小男孩瑟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我实在看不下去,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是买了票的,生的胖不是她的错。于是示意末寒往里挪挪腾出个位置来,挤一挤让那孩子坐了进来。虽然生的胖不是她的错,可她也不该这么欺负一个小孩子吧,这种人大都不讨好的。直到下飞机我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盯着她看了一路,好一个贵妇人,穿金戴银,满脸横肉,头发还学人家小姑娘盘的老高,手里挎着个洋包包,只显得更加俗不可耐。
大约最近无聊透了,虽然这么盯着人家看实在不礼貌,可我还是想从她身上索取点素材用来喷饭。果然不出所料,有人来接她。一只毛茸茸与她一样笨重却可爱无比的小狗扑了过来,胖妇人忙连声叫道:"唉哟,我的小宝贝,若是被撞上了可怎么好?"听那声音,感情是那条狗比她儿子还儿子。随后胖妇人抱起她的"儿子"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里,疾驰而去。
我噗嗤笑出声,末寒还道是我犯精神病了,我只是说:"我以前坐公共汽车,因为大车少,于是坐小巴。小车真算是随叫随停,因为有些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偏就让车停在半路上,明明在站上停也不过多走个五十米,她却是不肯走的。这还算好,还有的时候明明那个地方没站,有些人偏就不讲理吵闹着非要下车。见利忘义者有之,你不信在半路上招招手,若没交警它准停下来。"
"是啊,想想真无趣。那日在车上遇到个混混模样的人,他朝另一个人喊‘喂,快看,那有五十元钱,我没骗你。'另一个人笑了笑,没搭理他。他也只好作罢。等下车的时候我特意往他指的地方看去,哪里来的五十元,分明只有两角钱嘛!"末寒撇撇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可爱的表情。
"你可有捡起那两角钱?"我问。
"没有。"
"两角钱也是钱啊,如果真有五十元呢?"
"又不是我的,为何去捡?"末寒固执地说。
我们打了个的士离开机场,末寒说先把我送回去。已经入了深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窗外飘起了毛毛细雨,心情却大好。十字路口上遇到红灯,车停了下来。末寒没再说话,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追随着一个身影,头不停地变换角度。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二十二三岁年纪的男孩子,穿一件红白相间的T恤衫,头发蓬松,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但也足够令人眼前一亮。在丝丝雨帘的衬托下仿佛凡尘仙子,他没有打伞,雨滴爱怜地抚摸过他的脸颊,他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慢慢地走。
"丹羲。"我说。
"什么?"末寒终于回过头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是丹羲,对吗?"
"是,他仍旧那么喜欢淋雨。他曾说过一场细雨足够让人想清许多问题。"末寒望着窗外又沉默了。
在这个雨天里,丹羲在思考什么呢?
第三章
车外漫天飞雪,很久没有见到如此大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伴着噩耗而来。我拼命催促司机把车开快点,再开快点。司机紧皱眉头细声细气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浑身有些微颤栗,一句话都说不出。有时候人的感情真的很微妙,我与艾末寒不过相处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听到这个消息就已经觉得压抑而痛苦。那么丹羲呢,丹羲若知道了会如何?是,我不能告诉丹羲,我不能,末寒也不会允许我告诉他。
车驶入医院大门,我扔下钱飞快冲向住院部。医院里永远都是如此肃静,像是没睡醒的婴儿被人钳制住喉咙般发不出声响,只有我在不停地喘息,只有我的鞋子磨擦地面发出的咚咚声。我逢人就问,终于找到了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医生。他被我拽住,不急不缓的对我说,末寒昏倒在儿童游乐场里,幸好那里人多被及时送来抢救。末寒的手机里只输入了两个人的电话号码,一个是丹羲的,但打过去是空号,而另一个是我的。我知道末寒又去那里回忆他与丹羲的快乐时光,朦胧而美好。
我被医生拉去他的办公室,他拿出末寒的病历给我看,还有他母亲的。
他母亲的?我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坐在我的对面,给我倒了杯茶,道:"我姓许,是艾末寒和他母亲的主治医师。他母亲早在十五年前因胃癌而去世了,没想到十五年以后他也要面对同样的命运。"
我笑了,很无奈的,"可是他才二十四岁啊!"
是的,这病大家都很熟悉,熟悉到让人闻声丧胆--胃癌。但不仅仅如此,当我看到"胃癌晚期,血道转移--肺转移伴有肝转移,"的时候,剩下的字就再也看不清了。
"他很坚强,他能勇敢的面对阳光,他也很配合治疗。可我却无能为力,真的,很对不起。"许医生低下了头。
"不,我知道这不是您的错。末寒曾说过老天很公平,他这一生不会觉得遗憾。您不必自责。"我终于透过一口气,神色恢复平静。我甚至觉得末寒现在是快乐的,他正做着甜美的梦。梦中他见到了从未见过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还有明朗纯洁的丹羲。
末寒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显得干净。身后是一成不变的白色墙壁,那种能让人恐惧而产生幻想的白色,现在一片柔和。透明的液体一下下滴落,流入末寒的身体,带走他生命中所剩无多的时间。
稀疏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身体微微一动,总算醒了。末寒睁开眼后愣了几秒钟,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很久才收缩了焦距,看到身旁的我。我端了水,怕他口渴。他却推开来,沙哑着嗓子对我说别告诉丹羲。我淡淡地笑,说我明白。其实我找不到丹羲的,除非他亲自来,况且我们并不认识,末寒用不着如此担心。
"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要他离开你。"我们心照不宣,自然知道这个他是指丹羲。
末寒靠在被褥上点点头,"是,我要他离开我,而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哪怕我已经死去。"
我真的好想流泪,可是我不能,我不可以比现在的末寒软弱。于是我强笑说:"你很爱他,你要他离开。可你忘不了他也不想忘记,所以你一直留着他的电话号码,甚至于在这之前你只保留他一个人的,对吗?"
末寒用惊诧的目光望着我,我既而又道:"你可知道他也依然爱你,他同样忘不了你,你可知道吗?"
末寒眉头紧蹙,头稍稍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点头,他知道呵!
我道:"他换了手机号码,可见他是忘不了你的,而他真的很想彻底忘了你,否则他不必这样做。你应该明白为什么这不是说明他已经忘了你。"
"是,我明白。他不会忘了我,因为他是丹羲,因为就算分开我们至少还可以做朋友。"末寒的声音渐渐平缓,"可他是丹羲,他不会那么选择。"
我慢慢转动手中的水果刀,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还要我说什么呢?他一定很痛苦,你也一定很痛苦。要做就做得彻底吧!"我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不让他发现我眼里的闪烁。但我怕他们拖得太久,拖过了老天馈赠的范围;我怕他们都狠不下心,彼此都伤心;我怕那个温文的可人儿随着另一个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果皮终于断裂,显现出一个浑圆的苹果。我没有把它递给末寒,而是独自望着它出神。
"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先遇到丹羲,我想或者我会爱上你。"
我惊讶地抬起头,捕捉到一抹灿若春风的笑容。
我再次找到许医生,想从他那里了解更多末寒现在的情况。
"嗯,已经是晚期了。大约能挨到这个夏天吧!如果治疗疗效好的话,生存期大约一到五年。"许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胃癌是有遗传因素的,但患病几率比肝癌、结肠癌、食道癌等小得多。不过若是父母或兄弟姐妹中有得的,他患病的几率就会比他人多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