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时候,伴芸亭又下了一帘细雨,微微透着些许寒气。青草上的露水沾湿了白城舆的鞋子,也沾湿了他的心情。
新房内的烛火透过霞影纱依稀洒出一片红光。白城舆在门前立定,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推门而入。
洞房里,燃尽的冰片散发着氤氲的香气,流泪的喜烛即将熄灭。
新娘子低着头,喜帕遮着脸,笔直地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看样子一整个晚上都是这样坐着过来的。
白城舆心里愧疚,走上前去,轻轻掀了疾鹰头上的红帕子,却见一张俊俏面容上,点点都是泪珠,不由心口一疼,"对不起,疾鹰,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疾鹰打断,"城哥!我们,我们还没喝交杯酒!"说着,疾鹰起身从桌上拿来两只金樽,倒满了,颤抖着递到白城舆手中,用近乎绝望的眼神望着他。
白城舆伸出手挽过疾鹰的手臂,仰头一饮而尽。疾鹰喝得急,几乎被合欢酒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白城舆忙帮他拍着背。
疾鹰将头埋进白城舆怀里,用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生怕他不见了一般。"城哥,你,你别不要我好么?我,我不能没有你!"
白城舆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叹口气,"不要说傻话,我们都已经成亲了,我怎么会不要你?昨晚是突发状况,风之痕毒发,我总要去看看。"
疾鹰忍不住心里的委屈,眼泪又不听话的流下,抽抽噎噎的说,"我,我以为,你,你后悔了......"
白城舆抬起疾鹰的下巴,端详着自己美丽而忧伤的新娘,轻轻抚落他的眼睑。
一件一件拆下他头上厚重的金饰,疾鹰的秀发瞬间泻下,散落一背,如黑瀑,如丝缎;又一颗一颗慢慢解开繁复喜服之上金丝盘成的凤纹如意钮,脱下茜红龙锦丝缎的外服,露出里面月白撒花的绫罗中衣。
白城舆一扯中衣上的束带,那条长长的缎带便滑下了腰间。他缓缓将疾鹰放倒在床上。
疾鹰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诉说着内心的紧张,和期待。
褪下中衣,里面秋香色薄纱的小衣已经遮不住横陈的玉体,满园的春色。
轻轻吻着锁骨下惹人爱怜的深深颈窝,隔着薄纱一路吻到胸前。濡湿的薄纱之下透出淡淡的乳晕,发育很好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疾鹰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白城舆腾出手来正要脱掉疾鹰身上最后一件束缚,忽听得外面有些嘈杂的声音。闭气凝神,隐约听到有人匆匆忙忙边走边说"快点去请三城主,风之痕怕是不祥了!"白城舆的心咯噔一下,沉到谷底。
白城舆从疾鹰身上爬起来,帮他盖好大红织锦的喜被,说,"疾鹰,你先睡会儿,我去看看就来。"
疾鹰睁开眼睛,伸出手拉住白城舆的袖子,不安的说,"城哥,不要走......"
白城舆虽是不忍,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抽出袖子,转身离去。
疾鹰如失了魂魄一般,呆呆的躺在床上流着泪,直到鸳鸯戏水的喜枕都被浸湿了,他才无意识的欠起身来,披上中衣,走到八仙桌前,久久的伫立。
桌上排着四只白玉镶金雕花凤纹盘,分别盛着蜜枣、花生、桂圆、莲子四色意喻着"早生贵子"的干果。
疾鹰凄然的笑着,依次从玉盘里取了来吃。起先还一颗一颗剥着,慢慢的吃,后来却越吃越急,连皮也不剥,核也不吐,就这样一把一把塞进嘴里,全然不晓锐利的枣核和果皮划破了口里的皮肤,从嘴角渗出血来。
早起进屋来收拾的宫女看到新娘子这般的痴颠模样,吓得赶紧跑去请来神枭长老。
神枭长老听了,急忙颤巍巍的赶来,一看见疾鹰这副模样,心疼的不行,上前一把搂住,"疾鹰啊,你这是干什么!?好孩子,别闹了,快点吐出来,啊?"
疾鹰忍不住扑进长老的怀里,放声大哭。
神枭长老一看,床上铺着的白绫依旧洁白,新郎人也不知道去向,气就不打一处来。
"好孩子,别哭别哭,哭坏了不值得!走,咱们找白城舆去!他要不给我一个圆满的说法,我就让他好看!"
说着,神枭长老拉起疾鹰就要往门外走。
疾鹰一看神枭长老动了怒,要带着他去找白城舆,心又怯了,"长老,别,别去!他,他也许只是离开一小会儿!"
神枭长老一个指头戳过去,"你呀!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有我呢,你怕什么?走!"
神枭问了几个仆人,都说白城舆在后院儿风之痕的房内,于是拖着疾鹰往后边走去。
走到风之痕的门口,疾鹰却说什么都不肯进去,神枭只好独自进去兴师问罪。
第十九章 伤心
只见风之痕的屋内,一片狼藉,血迹遍地,浓重的药味儿四处弥漫。
本以为风之痕暂时稳定了病情,谁知道早上的时候又发作了起来,而且愈发的严重,连气息都微弱了。卧江子、素续缘以及白城舆、三城主等人都愁眉不展,正在商讨治疗风之痕的法子。
神枭一看这情形,也觉得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便问,"这是怎么了?"素续缘便将情形说了一回。
神枭长老低头想了想,说道,"也许可以试试。"接着便说出了"万毒珠"以及"七月笙"的功效。说到万毒珠和七月笙,一个是天外南海虫族的镇族之宝,一个是苦境黑雾森林的传说,同样具有吸取万毒的功效。只是都同样难以取得。
虫族长老百足毒仙吾太蚣非是易于之辈,此人性格怪异,手段残忍。万毒珠又是虫族的宝贝,他岂肯轻易让出?想来一场恶战是避免不了的。
苦境黑雾森林也从来是有去无回,迄今还没有人真正知道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谁能堪当此任?风之痕又能撑到那个时候么?大家都没有把握。
素续缘忽然想起曾经听闻的关于"万艳同悲"的解法--用一滴伤心人的心血做引,合以伤心泪做药便可解此毒,不知道是否是真,便向大家求证。
三人不约而同苦笑一声,此说法不过是个传闻。即便是有伤心人,取人心血不是要人性命么?性命不分贵贱,杀一人而救一人,绝对不是正道人士的作为。
白城舆二话不说,转身便要去虫族讨要万毒珠,卧江子等人连忙拦阻。
卧江子说道,"哎呀,哪里能这么就去?你也真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鲁莽了?总要想个万全之策,做好准备方可出发啊。"三城主也连忙称是。就这么着才把白城舆劝住。
卧江子又说,"回头可以让我们家银狐跑一趟黑雾森林。他速度快,又才去过苦境,让他去最合适!"
素续缘张开嘴想说什么,终于又没说出来。他知道去黑雾森林凶险异常,风之痕和自己都是苦境中人,按说应该自己去。但是自己确实武功低微,丢了性命事小,耽误了风之痕的病情事大。让银狐去冒险虽是不合适,却是万不得已之策。
商量过后,卧江子等人就各自回去准备。
众人散去,只有白城舆静静坐在昏迷的风之痕床前,握着风之痕冰冷白皙的手。
有些话,不必说,也不能说。
论起来白城舆为人正派,武功超凡,仪表堂堂。这么多年追求者甚众,从傲刀城的公主到傲刀城的丞相,从虫族的美女到翼族的俊男,再到民间无数粉丝和仰慕者,他从来没有动过心。
却于千万年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在千万人中遇到他,一见钟情,不能说不是上天的旨意。
然而名花已有主,还珠泪双垂。又岂是一声造化弄人便能释然?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爱上,却不能用一转身来遗忘......
原以为婚姻和责任可以让他收回这不该有的心思,但是看到他的伤,他的痛,就无法抑制内心的焦虑和忧伤。他明白,风之痕若是闯不过这关,他也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他也明白,这样对疾鹰是不公平的。他告诉自己,如果风之痕痊愈,他会忘记他,好好对待疾鹰,但是如果......他可以与疾鹰共生,却必须与风之痕同死!
疾鹰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当初白城舆舍命去皇宫救风之痕的时候,他心里就明白的很--风之痕才是白城舆心里那个人儿。他对白城舆本是没有任何奢望的,只是因为爱他,才心甘情愿的付出。如今愿望成真,自己已经嫁给白城舆了,他本来认为自己应该知足了,他可以允许白城舆心里放一个风之痕。但是如今,亲眼看到白城舆对风之痕用情如此之深,心里还是如刀割般的疼痛。
门里门外的两个人为各自的爱人伤心不已。
回到房里,白城舆将一些防毒的药物搜罗起来,包了个包裹。转过头来看见疾鹰默默的站在身后。
白城舆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疾鹰面前,柔声道, "我去虫族办点事儿,很快回来。"
疾鹰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水气,"城哥,能不能不去?"
白城舆叹口气,顿了一下,"疾鹰,你听我说......"
疾鹰截住他的话头,"城哥!你不要去找百足毒仙好么?"
白城舆轻轻将疾鹰的长发撩至耳后,内心无比愧疚。自己根本算不上是个好男人!
"疾鹰,我......"
"不,你不要说出来!我求求你!" 疾鹰一步上前,紧紧抱住白城舆的脖子,埋头在他的肩膀上。不要,不要承认你爱他!
白城舆掰开疾鹰的手臂,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疾鹰,听话,我很快回来。"说完,一狠心转身要走。
疾鹰一下子跪倒在地,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城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
白城舆听了这话,立住脚步,长叹一声,转身要扶起疾鹰,"疾鹰,是我对不起你......如果能医治好他,我向你保证绝对不再见他,跟你好好过。现在你让我走,好么?"
疾鹰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城哥,这我都明白。可我们还没有圆房,你,你过了今夜再走可以么?好歹也要给我留条血脉......"
白城舆难过的抚摸着疾鹰的长发,"我不想害了你......"
疾鹰摇摇头,"我们已经成亲了,我生是你白家的人,死是你白家的鬼。"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白城舆再怎么着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尽管心急如焚,也只得答应明早再走。
晚上,疾鹰亲自下厨为白城舆做了两个酒菜,虽比不上卧江子做的讲究,也还算是可口。
疾鹰郑重的为白城舆倒了一杯酒,双膝跪倒,举案齐眉。
白城舆接过酒来,闭着眼睛仰头饮尽,内心是无比的沉重。
害怕看到他掩藏的委屈,害怕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害怕他对自己无原则的宽容。
睁开眼睛,却看到眼前疾鹰的脸庞渐渐模糊,头也开始发昏发胀。"疾鹰,你......"
"城哥,对不起......"是白城舆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语。
白城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大家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不由得都为疾鹰捏了一把汗。猜想这个孩子一定是自己去找百足毒仙了。
白城舆心急如焚,于是卧江子陪他一起前去虫族。
来到虫族,不见长老,只有一个妙龄女子坐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央,手里把玩着一只骨质的酒杯,怡然的在网上荡着,浑身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媚气。
卧江子一皱眉,莫非她是"万艳同悲"的制造者黑蛛蚜?不是传闻她已经死了么?
白城舆大声对她说,"在下白城舆,求见虫族长老百足毒仙。劳烦请通报一声。"
那个女子一听他是白城舆,来了兴趣,从网上飘然落下,走到白城舆面前,从头到尾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说,"哦,原来你就是白城舆啊!有个叫疾鹰的人让我给你一样东西。"说着,递过手中的酒杯。只见里面盛着半杯深红色的液体,散发着血的腥气。
白城舆疑惑的说,"这是什么?他人在哪里?"
那个女人呵呵一笑,"这是他的心血啊!人么,诺,"女子往后面一努嘴,"在那边啊!"
白城舆顺着她的示意一看,惊得倒退了数步,赫然入眼的竟是疾鹰鲜血淋漓的尸体!白城舆不可置信,踉踉跄跄上前,跪倒在疾鹰身旁。只见疾鹰胸口上被一道利刃剖开,内中空空如也,一颗心竟被生生剜出,一双眼睛似乎有许多话还没有来得及说,不甘的半睁着。
白城舆一声悲吼,一把掐住黑蛛蚜的脖子,"你!!你为什么要杀他!"
黑蛛蚜被掐的面色青紫,却不惊慌,"咳咳,你放开我,不听我把话说完,你绝对会后悔!"
白城舆松开手,努力抑制自己心中的悲愤才没有当场格杀了这个女人!
黑蛛蚜晃了晃手中的骨杯,"哎呀,说我杀了他,真是冤枉!他可是为你自动牺牲的啊!想必你也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对不对?"
"胡说!他是来找百足毒仙拿万毒珠的!"
"切!"黑蛛蚜不屑的啐了一口,"取万毒珠不也是为了救你的心上人么?算他运气好,如果遇到的是百足毒仙,杀了他也是白杀。偏偏遇到我这么心软的人,我一感动,就告诉他解方了。"
卧江子一声轻呼,"难道传言是真的?"
黑蛛蚜低低的笑着,说,"是呀!是真的。只要一杯伤心人的心血,再合以伤心泪,就是解药。怎么样?这药很易配吧!唉,我这个人,就一个缺点--心太软。"说着,还满意的叹了口气。
卧江子一皱眉,"那疾鹰的心呢?"
黑蛛蚜舔了舔嘴唇,象是回味着什么,"我吃了啊,味道很好!哎,你不知道吧,一个人的心如果受了伤,滋味是会变得很特别的!嗯~有一点苦,有一点酸,还有一点涩,总之很特别就对了!而且不是任何烹饪能调出来的味道!你有机会一定要试试看,保证你吃过一次,立刻上瘾!"
白城舆听的忍无可忍,白银长刀应声出鞘,向着黑蛛蚜劈去。
卧江子一见,连忙拿叶扇一挡,低声道,"冷静!"
黑蛛蚜忽然正了脸色,冷笑一声,"人都死了,你在这里逞什么能?你要为他报仇是么?那你应该自杀啊!他是为你而死哦!"
黑蛛蚜低下头对着疾鹰的尸体说,"哼,没用的男人!为了他伤心你值得么?我平生最恨你这种没志气的人......也许,死对你是一种解脱,好过活着受折磨!"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每一句话都刺在白城舆的痛处,却令他无法反驳。
白城舆跪倒在地,用手轻轻合上疾鹰的眼睑,将他紧紧搂在怀中,泪水止不住一颗一颗滴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卧江子趁着黑蛛蚜没有防备,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骨杯,接住了白城舆的泪。只见杯中的深红色忽然起了变化,变成了澄碧色。
黑蛛蚜长叹一声道,"罢了,他已经把心给了我作为交换,解药是你们的了。趁着我还没反悔,你们带他走吧。"
卧江子搀扶着恍恍惚惚的白城舆,抱着疾鹰快速的离开了这个诡异之地。
背后,黑蛛蚜冷笑一声,"活着的未必就比死了的幸福。白城舆,我等着尝你那颗心的滋味儿!"
第二十章 阴阳师
救了风之痕,却牺牲了旋空疾鹰,这样的结果绝对不能算是圆满。
白城舆受了很大的打击,多日来只是守着疾鹰的水晶棺,不言不语。
这人吧,就是犯贱。早先疾鹰活着的时候,他何曾珍惜过与他相处的时日?连洞房花烛夜的义务都没有履行,人就没了......固然生出这样的意外是白城舆不能预料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之前就不能好好的、全心全意的对他呢?
神枭对白城舆不是没有怨言,但是看见他那满脸胡茬、要死不活的样儿,又实在说不出口了。谁忍心在一个人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呢?
疾鹰的头七已经过了,但是白城舆死守着棺材,就是不让下葬。弄得大伙是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劝么,怎么劝?没法劝!可任他这么下去,眼看着就要玩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