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好痛!"
"是吗?原来你是怕痛啊。"年长的男孩用一种残酷的诙谐语调说,"你觉得这样我就会放过你?难道你没想过我会让你更痛?"
"不,艾尔......求求你......"
求求你......
......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一袭闷痛从他的肋部传来,塞利安骤然清醒。他听到来自上方不耐烦的呵斥,与梦境中仿佛出现过的童音大相径庭,却渗透着烙印般别无二致的冷酷和讥讽。
"快点起来穿好衣服,要上路了。"已经穿戴齐整的艾尔布雷希脚踩在他所躺的熊皮边缘,居高临下至极的姿态令塞利安情不自禁地蜷缩了一下。然后他就感觉到发自全身令人窒息的疼痛,仿佛被一张细密刚硬的网子紧紧勒住。喉咙也是干涩刺痛的,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哪怕是下意识的呻吟。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居然没有着凉。
整个晚上,他都睡在地板的那张熊皮上,艾尔布雷希把一条毯子施舍给了他。火盆自后半夜就完全熄灭了,刺骨的寒气竟没能将塞利安惊醒。
不仅仅是要命的疲劳,那时候他简直昏厥过去了,半死不活。
侍卫长乌尔里西?荣格爵士敲门进来向国王汇报,说是昨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贵族一早带上随从偷偷溜走了。艾尔布雷希表示无妨。
"我们马上离开这里,追不追究是以后的事。"他低头看着坐在自己脚边正忙着四下收集衣物的金发男人,假装抱怨地说,"看看你给我们添的这堆麻烦,你以为当个国王很有闲不成?"
塞利安不予理会,艰难地为自己把衬衣套上--他的肌肉酸痛得像要把他吃了似的。荣格斜眼瞄了公爵一下,孔武的大脸看似表情麻木,目光中却隐隐透着同情和鄙夷。
昨晚发生的事情在他身上到处都写得清清楚楚。像在战场上一样,对性欲的发泄,艾尔布雷希从不懂得节制和保留,更不要说他把这当作一种手段施加到敌人身上。
穿好衣服后,塞利安扶着椅子勉强站起来--他隐隐地感到两腿抖得厉害,好像腰部以下的灵魂都被抽走了似的。
"能让我吃点东西再走吗?"他用沙哑的声音请求。艾尔布雷希抬抬眉毛,"当然。"他显然很喜欢对方这种说话的语气。
食物很快由手下们送到了--侍奉国王的工作全部由他们动手,反正店里的伙计谁也不敢接近这里。山羊奶、白面包、香肠......塞利安随便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食欲好得超出自己预料。他确实太饿了,从昨天下午就一点东西没吃,除了一杯无益的烧酒。
"瞧你那可怜样!"艾尔布雷希看着他,嘲讽地笑道。确实,哪怕是认识塞利安的人都很难把眼下这个邋遢的饿汉,跟昔日那位风度翩翩的高贵公爵联系起来。
"等回到沃尔姆斯,我会让我的厨子给你做顿真正的大餐。你需要好好享受,我亲爱的表弟--趁你的脑袋还能用过脖子把食物送进身体里。"
他站到塞利安身后,手轻轻按在他的后颈上。塞利安怔了一下,一块奶酪从他手里滑落。
艾尔布雷希轻笑一声。"老实说,我倒有点舍不得了。"他的手慢慢向下,从前面伸进对方的衣领里。"我才刚学会怎么去享用你的身体......真没想到,它能给我带来那么多快乐。"
他们下楼来到旅店的大厅。
这里一眼望去没几个人--有的是按时上路了,有的则单纯为了避离是非。昨晚的杀戮痕迹在地板上赫然袒露,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老板博纳姆是惟一敢站上前与这伙人说话的。那一袋子弗罗林金币虽然打消不了他的全部恐惧,至少能让他在面对对方时,膝盖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雪停了。或者说在它下一次登场之前,太阳得到了一个短暂的露脸机会。晴朗的天气展示出冬季的另一面魅力,皑皑的雪原,白得灼眼,圣洁而安详,充满母性的归属感。相比之下,倒是脚下道路污黑泥泞,如此可憎。
塞利安骑着一匹矮瘦的老灰马,卑微地夹杂在一群威武的骑士中间。这是艾尔布雷希让人用三倍的值价从昨晚那个车夫手头买下的--识途的老皮克。他很庆幸他的表兄没有将他像货物那样捆起来、扔在某个侍卫的马鞍后驮着上路,但现在这样子也不见得好受到哪儿去。这匹拉车的驽马根本没怎么让人骑过,被马鞍和肚带约束得很不自在,不时地摇头抖身。害得塞利安有好几次不得不狼狈地半趴在马背上,以挽救岌岌可危的平衡。
他越来越认识到自己不该一下子吃那么多东西(虽然食欲在中途被扼杀了),颠簸和无法忽视的紧张感令他的胃翻滚个不停。不仅如此,发自下身撕裂般的疼痛,像长了牙的幽灵,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关于昨晚那些肮脏屈辱的回忆。
如果对方就是要让他在这趟旅行的目的实现之前历尽折磨的话,那么无疑是成功了--肉体和精神兼具。可想而知,艾尔布雷希走在他后面正是为了看他的这副凄惨样子;塞利安时常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摹画着那张幸灾乐祸的冷酷笑脸。
稍微令他不解的是,对方为什么要亲自动身前来,实施对他的擒拿?(他们穿着盔甲,显然是从战场直接出发的。)难道因为他这个"主谋"的逃逸,让渴望大获全胜的艾尔布雷希因美中不足而勃然大怒?
从表面上看,他的表兄确实像个容易意气用事的人,这正好可以掩盖他可怕的深思熟虑。仿佛无可救药的孩子气,以及凌驾于一切的权力;再没什么比这两样东西同时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更令人战栗的事了。
如果对方一开始就决定了追捕的路线,至少说明城堡的抵抗在他离开后多少持续了几天。想到这里,塞利安有种被人突然扼住的感觉--
你怎么舍得抛下她一个人逃命?
不管这样质问他的人是谁,都像一把匕首,准确地戳中了他掩藏在阴暗处的丑陋伤口。虽然那不是他的本意,但他还是屈服于别人替他作出的选择。
马匹发出咴咴的嘶鸣,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塞利安勒紧缰绳努力稳住受惊的坐骑,勉强维持住平衡后,战战兢兢地直起背。前方不远的隘口处,几个骑马的黑色人影正渐渐走到路上,接二连三,嚣张而明确地形成拦截之势。
算不上一目了然,却很容易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年轻的约弗雷?达伯特骑在马上,站在人墙正中;寒风从后面吹起他凌乱的黑发,衬托其脸上的阴沉表情,显得无比暴戾。
"想不到,你还挺让人为你着迷的嘛,塞利!"艾尔布雷希上前停在塞利安身边,漫不经心地打趣道,对眼前的威胁不屑一顾。
塞利安一点不感到乐观(虽然两边都不是他的朋友),众寡悬殊不说,这种盘踞一方的小贵族最无法无天,要是他的表兄表明自己的身份,恐怕非但不能震慑对方,反而会激起对方赶尽杀绝。
侍卫们策动坐骑,将国王和他的表弟围在中间,形成保护队形;拔出武器,一个个蓄势待发。艾尔布雷希也不慌不忙抽出腰间的佩剑。这柄装饰着金银和宝石的十字形长剑,既是武器也是旗帜,更是权力的象征--塞利安上次见到它的时候,把它握在手中的人是艾尔布雷希的父亲。他不像昨晚那样穿着胸甲,全身上下也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却依然散发着信心十足的领袖之气,眼中没有丝毫的惧色。
要不是占着人数上的优势心理和强烈的报复心,对手很可能再次被他们的这番气势吓倒,落荒而逃。在意志被怯懦控制之前,约弗雷先声夺人,指挥手下进攻。两个看上去最为壮实的男人,手里端着狩猎用的长矛,骑着马气势汹汹地奔了过来。荣格和另一名卫兵举着剑,静静地等在原地,在敌人靠近的前一秒,起手一挥,先砍断矛柄,再向前刺,将骑手从马背上捅了下去。
这样的结果显然出乎发起者的预料。以他那点可怜的军事才能,根本考虑不到接下来的应变之策。富有威力的石弓弹早在昨天打猎时就用光了,情急之下,约弗雷干脆领着剩下的人直奔过去,展开了横冲直撞的混战。
作为在场惟一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塞利安不可能没有一点害怕:虽然可能不会太久,他还是希望自己能毫发无伤地活着。身下的老马被这派厮杀吓得慌乱不已,塞利安一边艰难地驾驭着一边朝他表兄靠近。
不光因为受到其他人的保护,艾尔布雷希本身也是一名武艺精湛的战士;还是少年的时候,他就在比武会上以连挫八名成年骑士而扬名。不消说,嗜杀的本性在他的血管里沸腾了。尽管侍卫们拼尽全力不让敌人接近他,艾尔布雷希却主动离开保护圈,朝那些蹩脚的乡下武士毫不留情地挥舞他的宝剑。敌人的血溅得他身上到处都是,塞利安也被沾染上了,血腥味令他想起前不久在马格德堡发生的战役:如果后来没有走入那条窄小幽暗的地道,他是不是也要像这样与他的表兄短兵相接,最后"荣耀地"成为他的剑下亡魂?
就像他的父亲。
忽然间,他不经意地瞄到不远处一个无人与之应战的敌人--那个毫不起眼的矮小家伙正从怀中抽出匕首,朝他们这边比了个瞄准动作。
不用顺着那路线回头确认,他猜到了对方的袭击对象。这一瞬间,塞利安作了一个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决定。他踢掉马镫,奋力跃起,离开坐骑朝另一个人扑去,用自己的身体在对方胸前形成屏障......
当他的意识与感知衔接上时,艾尔布雷希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阳光从上方直射下来,晃得他不停眨眼。然而除了一点震荡后的头晕脑胀,他没有感到任何别的不适。
只有一个东西压在胸口害他几乎透不过气,艾尔布雷希低下视线,看到一团金黄的乱发。
"嗨,你......"他用力推了推他表弟的肩膀,带着一点理所当然的恼怒。对方动了动,吃力地慢慢抬起头。
单薄的嘴唇抿紧成一条线,眉毛深深皱起,仿佛忍耐着极大的痛苦。一直以来,艾尔布雷希最心烦的就是他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此时却只感到茫然和莫名的紧张。
零碎的话语艰难地从对方几乎张不开的唇齿间爬出来:"带我......去......我母亲......身边......"
说到后面几个词时,血水溢出塞利安的嘴角,一滴滴淌落在另一个人的胸前。他的脑袋随着最后一个音的落下垂下去,终于一动不动了。
艾尔布雷希把手伸到他表弟背后摸索,拔下那只匕首,看都不看扔到一旁。他情不自禁地望着头顶的太阳,断断续续吸进一口气。
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身体那么轻。
第四章
将手头的细辫结好后,琼安拿来那枚简朴的小金环,像往常那样,固定在这条金黄发辫的末端。然后她转过脸,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一番成果,算不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男孩瓷器般细致完美的脸庞......
直到碰上他颧骨上那抹新鲜的瘀青,温柔的微笑被愁云所覆盖。
"昨天在花园里玩不小心撞到树干上了。"对方立刻回答,语气干脆得教人心疼,好像那就是事实一样。琼安愣了一会儿后挤出勉强的笑容,假装信以为真地点点头--她很清楚,待会儿见到他的母亲,男孩也会用同样的话回答她。
这是她女主人目前惟一的孩子。可怜的女人之前生的两胎都不幸夭折,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个健康的男孩,却必须遵照夫家与德意志王室定下的协约,将亲骨肉送去遥远的宫廷抚养--简而言之,充当人质。
琼安清楚地记得那次分别的前一晚,她的女主人--高贵的萨克森公爵夫人,曾经的弗兰德斯公主--怀抱着不满五岁的儿子,流着泪一夜无眠。
哪个母亲能忍受这样残忍的骨肉分离?
身为其母最信任的随嫁侍女,琼安跟随年幼的少主进入这陌生的宫殿,代替女主人负担起他日后相当长一段时期的养育工作。她不敢说自己尽了全力,但事实仍比琼安付出后该有的结果糟糕太多了。
光是无依无靠的质子身份就够艰难的了,而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先是王后艾洛伊丝,她是塞利安的姑妈,可她连自己的孩子们都不怎么关心。到现在,她似乎还不知道侄子的名字,偶尔提到他时总说成"那女人的孩子",以此体现自己对兄嫂从未消减的敌视。
正是她的漠然处之,助长了子女们对这位年幼表亲的不善。从塞利安来到沃尔姆斯没多久,他的大表兄艾尔布雷希王子,就像发现了新玩具似的,展开了对他百玩不厌的欺凌游戏。并且在其"倡导"下,宫廷里的贵族子弟们都视塞利安为理所当然的"受气包"。使得这位萨克森公爵的长子,在这里所受的尊重连个仆人都不如,连一些低等骑士的儿子,都可以寻机殴打他。
可为什么那帮孩子会凶狠到这种地步?连这种时候都不肯放过他?琼安在心里质问,难道正是故意要让他的母亲见了伤心?当道德的幼苗因脱离了公平的土壤而枯萎,所谓纯洁的孩子也会表现出令人心寒的恶毒。
一阵凌乱又轻快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伴随着稚气的欢声笑语。塞利安却像听到炸雷似的,骤然打了个激灵,伸出手一把揪住琼安的衣袖。忠实的女仆很快明白这是什么怎么回事,双手护在他肩头,下意识地左顾右盼,想要把年幼的主人藏到这屋里的某个角落。
可是来不及了。
没有询问,门被粗暴地推开了。艾尔布雷希带着平日里的一帮玩伴及侍从们,前呼后拥地进入到这个位于王宫偏僻角落的小房间。
"我在找你呢,塞利!"王子对他的表弟打招呼道,"你怎么都不出来?昨天我们不是说好了接着玩摔跤吗?"他迈着步子,不慌不忙地来到对方跟前,像往常那样笑容满面地低头看着他。
虽然才十三岁,这位国王的长子已经跟成年的侍女一般高了;这对于小他两岁、相比之下又矮又瘦的塞利安来说,简直是个不可挑战的威胁。
艾尔布雷希看到对方脖子上围着洁白崭新的皱领,颇感兴趣的皱皱眉毛,伸出手粗暴地将它一把扯下来。
"你可真爱打扮!"他用驾轻就熟的调侃语气说,"都快赶上茜德佳了,干嘛不学她把头发盘起来,弄点珍珠在上头呢?我打赌你穿上裙子甚至比她都来得风骚!"
他一边拿自己的妹妹打趣,一边把手按在塞利安刚被梳得整整齐齐的金发上,三两下将它揉乱。恶劣的玩笑逗得在场无论大人小孩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塞利安窘羞又害怕地低下头,艾尔布雷希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望着自己。
"瞧你这副苦瓜脸!不是要去见你最想念的妈妈了吗?她可是好几年才来沃尔姆斯一次的!快,笑起来!"他的手指卡在对方的双颊上,将他嘴唇挤成可笑的模样,"怎么样?就这样子跟我一起去见尤莲娜舅妈如何?"
"不,殿下!"琼安终于忍不住大胆地上前阻拦,"请不要带走少爷!公爵夫人马上就要到了!"
"事实上她已经到了!"艾尔布雷希一下子显得凶狠起来,对身后的随从打个手势,让他们拉开这个多事的女仆。
听到表兄的话,塞利安的眼中绽放出罕见的激动神采;他甚至顾不上琼安,跃跃欲试地往前走了一步。艾尔布雷希厌恶地板起脸。
"不,你找不到她的!"他朝对方的肩膀一推。瘦弱的金发男孩踉跄地往后退,好不容易才稳住脚。
"我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艾尔布雷希捉着塞利安细瘦的胳膊,像往常那样迫使他屈从于自己的摆弄,半拖半拽地把他带出房间。
"我这就带你去见她!不过你得保证,待会儿可不许大喊大叫,不管你看到什么......"
□□□自□由□自□在□□□
突如其来的狂风将一扇没有关严的窗户冲开,响动惊醒了刚要打盹的布兰琪。她于慌忙中起身,跑过去把它关好。好在夹雪的寒风还没来得及把屋里的温度降低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