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传记Ⅰ人间春色篇----满袖灰尘[下]

金乌西沉。银都城外的郊野上，一辆四轮马车夺路狂奔。大队骠骑兵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马蹄声声，奔腾如虎。
包围的圈子开始渐渐收小，一轮疾羽劲射，一匹驾车的自行马腿部中箭，猝然跪倒，带动得整辆马车轰然巨震，险些掀翻。
一道淡白色的剑光从车内飘然飞起，迅速斩断马上的缰绳，方才分开被拖住的车辆。然而，仅剩下最后一匹自行马的车辇，速度即时大减。如果不是对方一心要活捉他们，早在半路，他们的马车足以毁掉数十次。
追赶的骑兵近在十丈之外，连串的呼喝声清晰可闻。
秋原疲惫地靠回车厢。整整大半日的奔逃，他实在是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下去。春城就坐在旁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春城，我们投降吧，向那个人低头认输。他想要什么，你都给他。他想知道万神之剑的秘密，你就全部告诉他，好不好？"
想到那个无懈可击的对手，他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们终究还是逃不过去，这已是最后的路程！
"你斗不过他的。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你根本没有一点胜算！你一定会输，而且输得一无所有......可是这一切，原本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谁当上皇帝又如何？谁想要万神之剑，就由他们拿去，你又何必非要与他作对？"
他反抓住春城的手掌，声音越发急切，几乎要哭出来,完全无视窗外警告的箭雨：
"算我求你了，不要再硬顶下去，行不行？我们只要跟那个人合作，就可以安全抵达日帝城，然后天天赏花、饮酒、游山玩水，再也不用理会任何烦心的事情......这些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你不是一向最厌恶，也从不参与的吗？为什么还是放不开？我真是不忍心看到你，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
春城黯然无语，伸出另一只手轻抚他淡金色的长发。
"是的，秋原，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那个人的对手，迟早会输......我现在才明白，风大哥当初为什么会舍弃一切，不告而别？我却不能像他那样，我也没有办法抛弃自己的责任。有些事情，是我必须要做的；更多的事情，我既没有能力左右它的方向，也无法预知它的结局。但我早就知道......"
他深深凝注这双含泪的眼眸："从温泉谷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或许，我们一辈子都到不了日帝城的。你说是不是呢，秋原？"
......
身下的马车一阵晃动，向前冲出十余丈，慢慢停止行进。因为有数十条粗韧的绳索，同时套住这唯一驾车的马匹。
四面的铁骑纷纷围拢上来，手里的刀枪闪着寒光，无疑已将他们当成陷入网中的猎物，无处可逃。
春城望了车外一眼，突然发现视野尽头矗立的高大城门，还有一队守卫军在城外巡视的身影，精神大振。
"秋原你看，我们到达银都城外了！"
秋原手握流云，一步跃出车厢外。
"只要进到城内，就能摆脱这些追兵，快到家了！"
剑光飞掠而上，划出一圈光影，瞬间截断所有套住马匹的绳套。秋原亲自坐在车前，一手拽住缰绳，驾着自行马不顾一切冲去。
围堵的骠骑军显然没有料到落入罗网的猎物还会负隅顽抗。呼喊声中，竟被马车冲出包围圈，飞驰向城门--

*****
京城银都，巍峨挺立于斜晖下的城楼，此时正是城门关闭的时间。五六名守卫军推动沉重的铁门，缓缓闭合。直至明晨天亮，才会重新开启。
城墙巨大的阴影里，有一辆华贵的车辇停在暗处。车里端坐着身穿皇族服饰的高贵男子，还有一个银袍乌发的俊雅青年。
--"苏三公子叫本王来这里，是要亲眼看着这两人被活捉吗？"
--"亲王看下去便知。"
远远望见那辆已是强弩之末的马车拼力冲来，守城的卫兵立马迎上去，大声喝住："哪里来的？快退回去，城门已经关闭，明天早上再来入城！"
追赶在后面的骠骑军齐齐勒住坐骑，停在数十丈外，渐成合围之势。
马车上的窗帘就在这时"刷"的拉开，一只异常稳定的手出现在窗前，指尖还夹着一块铜质令牌：
"当值的将军是哪一位？我要见你们的统领。"
环峙的卫兵脸现惶恐之色，当即跪倒："是，请贵客稍候！"
不一会儿功夫，城门大开，一队仪仗整齐的禁卫军疾驰而来。为首的银都守卫军统领率先下马，趋近车前，恭恭敬敬说了句什么。
专责通报的传令兵骑上快马，飞奔入城。马车再次启动。这一回，却是在上百名禁卫军的簇拥下，由防卫营的统领亲自引路，驶进城内。
尚在城外观望的骠骑兵相顾茫然，半点摸不着头脑。坐在车辇里的皇族青年，眼里也流露出惊诧的神色。
苏三公子抿嘴一笑：
"王爷，这位世子殿下，他更为人所熟知的，其实是另一个身份......"

夜色初临。银都静谧的街道上，是谁的马蹄踏碎了经冬不化的霜雪？
传讯的快马，在前面不断传递消息。
一盏接一盏的宫灯次第亮起。每隔一里，就有一队仪仗恭迎护驾。这是除开皇帝之外，迎接皇族进城的最高礼遇。
--终于回来了！他从未试过这样大摆排场，如果不是因为危险迫在眉睫。
淡金色的身影驾车飞奔，乘着暮色，披一身雾气和烟尘，穿过东午门，护城河，京畿道，祭天台，百里集......直达禁宫前。
朱红色的大门自动开启，千百盏琉璃灯全部点燃，如同繁星闪耀，亮如白昼
他丝毫未作停留，反而加快速度，直接驶过中庭，进入第一进门，第二进门，第三进门......
一重重宫门为他隆隆打开，却没有任何人上前阻拦。他当然知道：这一切全都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马车里的人。
通报的声音接连响起：
"恭迎殿下回宫！"，"世子殿下回宫--"
所有见到马车的人都恭敬地退到道旁，鞠躬致敬。
中央大殿前，灯火辉煌，数十名内侍和警卫分列两边。殿前台阶上，赫然站着一对龙冠凤袍的华服夫妇。
--连当朝的雷武皇帝和皇后陛下，也在本应就寝的时间亲自出来迎接么？
秋原一揽缰绳，停住车辆。
布帘掀起，春城下了马车，迈上几步，拜倒在阶前，泪水盈睫：
"姨父，姨妈！"
凤冠霞披的中年贵妇颤巍巍走下台阶，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哭得几不成声：
"春城！我的好孩子，真是苦了你......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姨妈怎么对得起你过世的娘亲？"
站在身后的龙袍老者也红了眼眶。
他的姨父、姨妈不是别人，正是方今声威赫赫、以铁腕治国的雷武皇帝陛下，以及未登上帝位前即已正式结发的大德端淑正宫皇后。
这位端淑皇后一生未育，现今的东宫太子雷杰，也是皇帝从前的侧室所生，故而对这两个自己唯一的亲妹妹遗留的骨肉，自幼视同己出，疼爱有加。而春城的正式封号，全称是：
--颍州穆氏春城世子殿下。
这样特殊的身份，同样不算什么大秘密。较为亲密的好友，譬如秋原静、东侯逸、陆河将军等人，均有所闻。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若非有必要，大家都一致默契地绝口不提。
雷武皇帝弯下腰去，慈爱地轻拍他的肩膊："让孩子先起来吧。难为他一路长途跋涉，能够平安回来，实属不容易。"
端淑皇后这才扶起春城，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又忍不住抹开眼泪：
"乖孩子，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一名魁梧的大将军从旁走出，含泪拜倒，原来是排名第十位的博浪侯朱鼎。
"参见世子殿下！朱鼎惭愧，未能及早迎接殿下回宫，有负陛下所托，请陛下和皇后娘娘恕罪。"
他指的是魔山大会那天，朝廷急调五万精兵围攻净魂殿，仍然功亏一篑，未能营救出春城一事。种种安排，自然都是出于雷武皇帝的旨意。否则的话，单为了解救数十位战败被俘的领主，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春城忙伸手止住他："将军何罪之有？朱将军神威盖世，力敌伏魔岛两大巨头，未尝败退。春城当日也曾亲眼目睹，并未辱没陛下的威名。"
堂堂的殿前一等大将军，竟哽塞无语。在场侍卫一片唏嘘。秋原静更是感慨。
此时，大殿里传来蹬蹬的脚步声，一个清瘦的身影急急冲出。一眼看到面前的春城，呆立半晌，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放声痛哭。
"小杰......"
春城只觉得胸中涌起一股暖流，百感交集。
--他终于见到了自己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人！

归来（二）
关于"世子殿下"这个封号，前朝并无先例。一般来说，能够被尊称为"殿下"的，非直系皇族血脉莫属；"世子"则是对一些爵位和地位都极显赫的王公贵族直接继承人的专用称号，一般极少混用。而根据雷武王朝宫廷内苑史官的记载，颍州穆氏只是当地毫不起眼的士族之家，素来人丁单薄，传至春城父亲那一代，也就是一个下等的文官，上任几年便死于兵乱。至于他的结发妻子穆夫人，倒是出生于京城的名门望族，因为偶然一次邂逅，对这位文质彬彬的穆公子一见倾心，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毅然下嫁到颍州。
人生的境遇就是如此难料。有谁想到，若干年后，当这位贫病交加、身边尚带着一双稚龄儿女的穆夫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自小与她感情深厚的亲姐姐，已是当时权倾朝野的雷武亲王明媒正娶的正室王妃，随着新帝登基，更被册立为雷武王朝大德端淑正宫皇后。
正因为这位亲姨妈，春城在六岁那年得以和妹妹一起被接入宫中，破例允许居住在皇后的朝阳殿里。此后的十几年间，都是由皇后亲自教养，抚育成人。直至妹妹十六岁出嫁日帝城，赐封"碧罗衣公主"的称号；顺理成章的，春城本人也被正式御封为"世子殿下"。这一年，他刚满19岁。不到一年之后，接任春灵山领主，从此开始剑与火的传奇人生。
其后几年，他当然很少留在宫中，顶多偶尔回去暂住一两日，探望视如父母的姨父和姨妈。更主要的是，几乎所有宫里人都知道，他还有一个最关心的人--太子雷杰。
依据宫廷资料记录，东宫太子雷杰仅比春城小一岁半，从亲属关系来说，算得上姨表之亲。不过，由于太子并非皇后所生，春城两兄妹实际跟其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没有人知道，这三个自小在一起长大、年龄相近的孩子何时结下深厚的友谊？众所皆知太子患有"痴呆症"，连向来疼爱儿子的雷武皇帝也不打算让他与其他皇族子弟一同读书、教习，而是随心所欲地放任自流。至于那两个来自外族的小兄妹，同样没有被他们的姨妈用皇室规范来约束过。这就使得三个原本毫无交集的孩子，几乎是在无人管束的状态下，共同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身为父亲当然很乐意看到，自小被嘲笑"白痴"的儿子终于找到志趣相投的玩伴。用宫中内侍的话说，"太子殿下与两位穆氏表兄妹甚是投缘，衣食与共，友爱无间。"虽然每一次相处，基本上是以年纪最小的阿罗肆无忌惮的欺凌，变着花样的捉弄和恶作剧开始，而以春城的焦头烂额、被迫"背黑锅"告终。不管怎样，在这三个孩子的心目中，这段难得平静的岁月，已经成为人生最珍贵的记忆之一，无论多久之后想起，都是一样的温馨怡人，不能忘怀......

*****
王朝历二十年二月十八。晴。入夜，世子殿下重返宫中，帝、后亲往乾坤殿迎接。夜宿东宫太子殿。
十九日。微雨。晨，专呈拜帖。午，驾临亲王府，晤银月亲王。

深红绵软的织锦地毯，镂空雕花的云石桌案，还有一面水晶磨制的宽大立镜。豪华煦暖的寝室里，一个身材纤细秀气的绝美少年侍立镜旁，手边的托盘摆着方巾、象牙梳、发带等等盥洗用品。
这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内宫侍从。他有一头银蓝色的长发，和一双像湖水一样湛蓝、星空一样澄澈的银蓝色眼眸。五官清秀，肤色白皙，一看就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历代王朝的内宫，向来以宫女和未满十八岁的少年担任侍从，都是从身世清白的大户人家精挑细选而来，不容半点马虎。
此时，这绝美少年正站在花窗下，手持一把象牙木梳，熟稔地梳理指间像绿草一样柔软的浅绿色头发。镜子里的人平静如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
"莲卿，快到午时了吧？为什么没有看见小杰？"
"世子殿下昨晚回来安歇之后，太子一直在书房里忙了半夜，不知道做什么。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是吗？准是又去弄他那些不会翻洒的茶杯，淋雨也浇不湿的衣服，还有可以自动点亮的灯笼之类东西......"他忍不住笑了，眼里分明带着欣赏和自豪。
"反正太子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弄得懂，除了世子殿下。咦，殿下这一次回来，好像瘦了好多。"
看见眼前的少年似乎很不满意地嘟起嘴巴，那人轻松调侃：
"这就生气了？我倒是觉得，莲卿长大不少，连小杰都长高了。"
少年闷不作声，双手灵巧地束好发带。他是在春城接任春灵山领主那年进宫的侍童，专责侍候东宫太子的饮食起居。故而每次回来，都由他亲自照料。
"好了，去把姨父御赐的锦袍拿来。我已经派人送上名帖，现在就去拜会那位银月亲王。"
他站起身。动作灵敏而又优雅的少年拎起挂在屏风上一件孔雀呢洒金绣袍--这是一件异常奢华的宫服，全以孔雀翎羽的丝绒织成，墨绿的绣金缎面，黛蓝间以翠色的提花纹样，衣襟和下摆缀满了无数水晶、碎玉、珍珠、绿松石等等饰物。左右袖口上，各有一条腾云欲飞的五爪金龙。
想当初，雷武皇帝亲赐封号与服饰的时候，春城就觉得太过奢侈和招摇，除了在妹妹出嫁那天的宫廷家宴上，再也没有穿过一次。而今天，他正是要借这一身衣装，去压制那个权势正盛的人。
"殿下怎么突然想起，要穿这件衣服？"
"因为如今，我除了这身衣服，已经没有足够优势，可以跟那个人讨价还价。"
"殿下应该早点回来。只要回到宫中，谁也不敢欺负殿下。"
他轻轻摇头："我就是不想和王宫有任何瓜葛，所以宁愿放弃这些虚名。如果我的身份仅仅是春灵山领主的话，就必须遵从江湖规矩，没有必要借助朝廷的力量，来庇护自己。唉，这也是我太过天真和疏忽了，论到明里暗里算计的心思，以及杀伐决断的手段，我终究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可不是？世子殿下这次实在冒险，再迟上一步，差点要任人宰割了。"
"因为我始终不敢相信，堂堂银月亲王，居然会冒充灵剑之盟的盟主。如果不冒险上中灵山，就无法确认他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其实，我还是想用江湖方式来解决问题。虽然也想过，他一定会来对付我，却料不到他的行动如此迅捷，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调动王朝的兵马。他既然出动军队，我也只能回到京城，逼着跟他当面对局。"
细心扣好腰带，抚平衣上的皱褶："这样一来，殿下的身份也就因此暴露。贸然去到亲王府，会不会有危险？现在的朝中至少有一半势力掌握在他手里，连皇帝陛下也无可奈何。殿下虽然无意参与皇位争夺，在别人眼里，却是一个很大的障碍。"
"危险是一定有的，所以才要摆足排场，让他不敢公然下手呀。"
他对着镜子自嘲一笑："或许是我又在犯傻了。如果我好端端地呆在宫里，他也未必会来动我。我就是不够聪明，又不会审时度势，永远分不清楚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不该做。就好像在云台上，我明知道为了二百多个村民，无论如何不值得；在磨蝶岭，我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就算到了中灵山，我也可以不必誓言诛灭那个大魔头......但我就是喜欢自找麻烦，一次又一次跳进别人设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