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传记Ⅰ人间春色篇----满袖灰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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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做这些事,殿下也就不是世子殿下了,跟那些玩弄权术的政客,有什么区别?"
"所以,像我这种人,永远做不了统御万民的王者,甚至连为人臣子的资格都没有,只会给自己的主君增添烦恼。要是参与逐鹿天下,我绝对是失败的一方,在将来的史书记录里,也就是让胜利的人白看笑话,再为那些精明的决策者提供活生生的教训而已......"
繁复贵重的衣饰实在过于沉重,他竟然有些晕眩,要用双手撑住台面。少年谨慎地扶住他:"殿下身体不舒服,不如改天再去吧?"
"不要紧。再拖下去,我没有更多筹码,也没有充足的时间。"
得到明确继续的暗示,少年只好替他束紧衣摆的系带,让穿衣的人尽量舒适。然后举起一顶黄金抹额,戴在束发的墨玉簪下。口中一边述说,象在吟诵最虔诚的诗句:
"殿下也许真的会输,日后的史书上,连失败者的名字都不被提起。可是,云台的二百多个村民,白云城里50万百姓,还有雷武王朝许多微不足道的人,他们一定会记得世子殿下的名字。等到很多年之后,那些书上写的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开国立朝的王者都会死去,再也没有人想起他们的丰功伟业,一定也还有人记得殿下的事迹。因为,所有为百姓做过好事的人,真正心怀天下的仁者,他们都和殿下有着同一个名字,那就是--英雄。"
他似乎有些看呆了,退开半步,满怀崇敬和惊艳的目光,仰望镜子里的人:
镶嵌着玛瑙和翡翠的流苏细链,掩映在浅绿的额发间,正中央是一颗硕大的祖母绿玉石,衬得那一双翠色的眼眸,分外清明。可惜脸上和唇间始终缺乏血色,令人莫名揪心。
"不过,输就输吧,至少也要摸清对方的底细,尽量钳制他的力量。莲卿......我现在这样子,勉强可以出去见人吗?"
"殿下当然是最好看的,穿上这身衣服更好看,发带和头饰都很配。将来当摄政王的时候,上朝也要这么穿。"
华贵雍容的尊贵气质,端静中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仪。此时站在这里的,不再是那个温雅和煦、人人熟知的春灵山领主,而是可与东宫太子雷杰并驾齐驱,有着同等显赫地位的--春城世子殿下!
"莲卿才是漂亮呢,人又聪明,将来长大了,可以比得上银月亲王。"他露出宠爱的笑容,亲昵地揉弄那一头银蓝色长发。
少年羞红脸颊:"我觉得......世子殿下比银月亲王还要好。可惜太子有痴呆症,大家都说,他就算用十辈子也比不上银月亲王。"
"不能这么说,太子殿下不是白痴,他只是不爱说话,不善于跟陌生人交往。"
他郑重其事俯视身边的少年:"你要记住,莲卿。我绝不会当什么摄政王,小杰也不需要摄政王,他会成为百姓期待的好皇帝!嗯,都准备好没有?我们可以出发了。"
"早在外面等着呢,全部都是最隆重的车驾,陛下特意拨给太子专用的,保证威风十足。"少年干脆应道,最后替镜前的人披上一件靛蓝金雀斗篷,一本正经地嘱咐:
"殿下自己也要牢记,见面的时候,千万不要先过去见礼,要等别人上来向殿下行礼。殿下的品衔比那个人还要高,说话不用太谦和,应该自称‘本殿',或者‘本宫',称呼其他人就直接叫‘爱卿'好了。"
"莲卿,你真厉害!我尽量试试吧......对了,不要让小杰知道,我去见银月亲王。等我到了亲王府,如果太子问起,就叫他去那里找我。"

归来(三)
雕栏玉砌的长廊下,两个风姿俊美的人相坐对弈。
"亲王是不是还在懊悔,白白放跑了那个人?"
"我的确是有些后悔,早知道他的来历,就不应该让他下山。"
"那个人未必会对亲王构成威胁,他早已舍弃自己的王族身份。如果不是因为王爷逼得太紧,他甚至不会选择返回银都。"
"但他今晨派人送上名帖,也许很快就到......"
隆隆的马蹄和车轮声越来越近,三下清脆的长鞭裂响,人潮杂沓,门外传来嘹亮威严的通报声:
"世子殿下驾到--"
数十名仆役和侍从飞奔去打开大门,恭迎的队列一直排到堂下。长廊里的两个人对望一眼,一前一后站起身,伫立在檐下,静静等待。
实在称得上豪奢的车队就停在府外,当先一辆五彩璎珞华盖的车辇尤其引人注目。停了一会儿,一个银蓝色头发的秀美少年掀起珠帘,引着车里的人走下马车。
这少年的身材纤细而又挺拔,站在微风细雨的冬日下,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而那一双与发色相同的明眸,更是比天空还要碧蓝,比冰湖还要辽远。
然而,无论这少年如何美艳,却夺不去身边人的光彩。此时,几乎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那人身上,包括长廊里气定神闲的两个人。
少有的、最正式的皇族装束,穿在那个人身上,一点也不觉得过分奢华,反而更加衬托出他的温文典雅、沉稳澹定的气度--这是一种经过多少风雨历炼才能铸就的冷静,完全不同于娇养在深宫内苑的皇家子弟。他举步跨进门内,却悠闲地停立,仿佛在等待什么。
苏三公子的眼睛刹时亮了:"亲王请看,他身上穿的宫服,左右袖子上都有一条金龙,这是只有东宫太子才享有的标志,比亲王本人和其他王子的品级都要高。单从这件服饰看,雷武皇帝的确有意立他为摄政王。"
按照宫廷服色的惯例,袍服上龙纹的式样和颜色均有十分严谨的规定,代表了不同的身份和等级。例如在衣袍的下摆绣上金龙,这是当朝皇帝和日、夜二帝专享的特权,没有其他人可以擅用。而在左手袖子上绣的蟠龙,则是其余皇族的标志,代表了王子、亲王,以及各类皇室亲属的尊贵身份。如果左右两边袖口各有一条金龙,就是当朝皇帝认定的第一皇位继承人--东宫太子的独有标志,绝不允许混淆。
"从礼仪上来说,亲王的头衔比世子殿下略低半级,他这是在等亲王先过去向他见礼。昨日在中灵山上,你要他跪拜晋见,今日正好连本奉还。"银袍的青年掩不住轻笑,斜一眼自己的主君。
停留在中庭的春城远远望见,心里何尝不惊叹?
虽然隔着足有几十步远,上百人的环绕中,那个像月华一样光辉悦目的男子,就这样不容抗拒地进入视野,仿佛全天下的人就在眼前,也只烘托出他一个--银月亲王。
真是众神造物的宠儿!一身月白碎金的长袍,却比世间所有的帝王都要高贵,庄严,无可比拟;他轻松自如地倚在栏杆上,好像不过在随意地赏花、观景,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处不是最完美的图画,哪怕集合一切最苛刻的眼光,只会得出一个结论:完美,的确是天生的。
他举目注视廊外的人,两个人的视线首次怦然对上。在这一瞬间,春城竟然有些目眩,想要逃避的感觉--就像自惭形秽的凡夫俗子,偶尔闯入神圣的殿堂,面对高高在上的九重天人,唯恐看多一眼都是亵渎......
那人直起身,开始步出长廊,朝着院内走来。那样不急不迫的步态,俊逸不凡的举止,明明是要屈尊向别人致礼,偏偏优雅得堪比一国之君亲自走下朝堂,去接见向自己宣誓效忠的臣民。
--这就是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令人不自觉想要追随的领袖魄力!
"世子殿下驾临寒舍,恕本王迎接不周。"
"久闻银月亲王风采如月,举世无双,今日始有机会近睹真容,果然是王者之风,无人能及。"
"世子殿下何尝不是声威赫赫,名动四海?本王却是昨日方知,殿下原来还是未来的国之栋梁。"
春城浑不在意一笑:"所谓国之栋梁,不过是别人的手下败将,始终逃不出猎户手心的一只困兽而已。"
银月亲王的眼睛一下子眯起,射出凌厉的光,饶有兴味打量着面前等级比自己还要高的人--
澄澈如翠玉的双眸,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也不带一点霸气,就和他的人一样。虽然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好像随时可以被任何人击倒,至今仍在血雨腥风的江湖中岿然屹立;无论经过多少磨难,更不曾磨损他的半分锋芒。
"明知是死地,还敢来自投罗网,殿下岂非很不明智?"
"左右都是死,不如死得明明白白。囚笼里的困兽尚且会垂死挣扎,万一鱼死网破,玉石皆焚,亲王一样得不到好处。"
"......原来,世子是来做交易的?那要看殿下手中掌握着多少筹码。"
他彬彬有礼地让到一边,以便对方先行进入大堂。
春城正欲迈步前行,忽然脚下一顿,不由自主晃了晃。
一只修长优美的手自然伸出,在旁边托住他的肘部:"世子贵体违和,就由本王替殿下引路如何?"
--如此泰然自若的语气,再体贴不过的笑容,犹如多年好友的关怀,谁能忍心拒绝?
春城只觉得有一股深厚无比的内力冲入自己的脉门,全身一轻,再落地时,已和那人一道站在大厅之上。
他竭力压住混乱的气息,听到旁边带着诚挚的声音:"本王也觉得甚是可惜。殿下的功力尚未恢复,真气不继,应该好生静养,不宜太过奔波。"
身侧人影微动,一只纤秀的手快逾闪电,搭在扣住春城的手腕,轻轻一拂,立刻有一股锐急的劲力反弹回去,顺势带着他退开几步。
银月亲王当即松手,满怀讶异审视面前绝美的少年。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少年看似不过十四五岁,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精湛功力!
少年毫不客气瞪他一眼,挽住春城的手臂,在耳边低声道:"殿下,千万不要心软......"
--唉,他就是容易被打动!只要别人对他有一点点好,立即忘记了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
随侍的仆役和随从井然有序排在堂下。一个银袍束发的青年从旁转出,含笑行礼:"草民苏三,参见世子殿下。"
"苏三公子不须多礼。洛河苏氏的才华盖世,天下公认,春城也是景仰已久。"一看见这静雅青年,他就想起风雨楼的情景,眼里流露出由衷的赞叹和钦佩。
"苏三久仰殿下的英名,自问观人无数,只恨当日在风雨楼上,无缘拜识世子殿下的风采。每当想起,仍深觉遗憾。这世上,或许有不少经天纬地的王者之才;却少有人像殿下这般仁者胸怀。"
青年人同样不掩饰自己的敬意,紧接着语意一转:"正因为苏三对世子好生相敬,实在不忍心殿下踏上绝路。殿下也不是个愚昧迂腐的人,理应知道人心向背,大势所趋,何必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方今天下大乱,能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最少的流血和杀戮换取人界的万世安宁,未尝不是万民之福。"
春城在上首的位置坐下,接过少年递来的热茶,肃然冷笑:"串通纵容魔军抢夺灵剑,攻占108座灵山和各处城池,屠戮无数百姓和军民,这也叫用最少的流血和杀戮换取和平?"
苏三公子神色坦然:"这只是暂时的策略。只要最终取得万神之剑,何愁邪魔外道不灭?即使是天赐的108柄灵剑,也不是恒久不灭,终有消失的一天。明智决断如风舞阳,正是深知此中利害关系,才会以大局为重,宁愿以诛天剑交托。殿下既然明白个中原委,怎会不理解风总领主的苦心?"
月白的身影随意倚在一张座椅上,似是事不关己,并没有任何举动。他所在的位置,偏于下首的右方,却几乎使人产生错觉,仿佛只有他坐的地方,才是真正的首位和中心。
服侍的仆役不知何时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唯一随从的少年莲卿。
春城彻底沉默,紧紧握著手中的茶杯,握得指节发白......许久,一声浩叹:"无论由谁取得江山,牺牲的总是无辜百姓。天恩浩荡,生死两难--这是苏三公子当日所作的预言,的确入木三分,一语中的,至今言犹在耳。生死如果只是一己之事,天下何来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以及忠义两难?"
"殿下身负雷武皇帝的厚望,又与东宫太子情同手足,势不能置身事外,确实难以割舍。就算现在想要退出,还能退到哪里去?"
"素闻公子琴艺卓绝,能否为春城弹奏一曲?"
苏三公子绝未料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微觉意外,慨然点头:
"愿为殿下效劳。"
这一天,是冬日里常见的阴寒天气。所有站在堂下的人都能听到悠扬的古琴声,却无法了解大堂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即使近在春城身后的莲卿,也不能完全明了个中玄机:
乌黑古雅的七弦琴摆在几案上。一双白皙纤秀的手缓缓拨动琴弦,流淌出一连串静穆、空灵的音乐,就和抚琴的人一样,清雅,出尘,足以消解掉满溢的杀气,还有这一场会晤的双方改变历史的对话:
......
"亲王可以把后堂的人马都撤了,这样比较好说话。"
"只要殿下愿意合作。"
"我已经通知东宫太子前往亲王府。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灵剑之盟的副总领主东侯逸就会收到一封书函,还有确凿证据证明,总领主风舞阳已经不在中灵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与伏魔岛有着秘密协定,企图觊觎王朝社稷的人。"
......
"殿下果然是有备而来。那么换一种对双方都较为有利的方式如何?"
"亲王将会得到承诺--中灵山上拥有诛天剑的人,不管是谁,他都可以继续坐在总领主的位置上。108柄灵剑最终落在谁的手里,也不会有人去追究。"
"而本王所要付出的代价是?"
"从现在开始,东宫太子雷杰一年的平安。"
"世子果真对太子忠心不二,不愧是未来摄政王的最佳人选,甚至不为自己求个平安?还是在这一年之内,殿下又埋下什么不可思议的后着?"
"天下大势,尽在亲王掌握之中,一切皆可以照原计划进行。太子本人在亲王眼中,向来不值一提,只要不伤害他的性命......还有,东宫太子根本不需要什么摄政王--从前,现在,将来,永远都是!"
"那么,关于万神之剑......"
......
"诚如殿下所言......交易成功,一言为定!"
厅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匆匆上来禀报:"东宫太子驾到!"
琴音就此中断,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门外。一个急迫的身影不顾阻拦,冲入大堂,不知所措看着面前的情景--
很久之后,莲卿依然记得,太子脸上混合着焦虑、担忧、茫然,以及悲喜交集的表情。

二月二十,小雪。帝、后设家宴于朝阳殿。午后,集太医院御医会诊,终日无果。
二月二十一,初晴。东宫太子与世子殿下同游栖云谷,欢愉尽兴,日暮乃归。

*****
这一夜,东宫太子殿书房里的烛火彻夜未熄。有人在灯下写一封长长的书信,银蓝色头发的少年随侍身旁。
"殿下真的这么快就走吗?"
"嗯,我约了朋友,天明时在宫门外的五里桥等候。"
"殿下伤势未愈,为什么不留在宫里多调养几天?"
"调不调养,都是一样。因为我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办,还要去日帝城里探望阿罗和浩然。下次回来看小杰的时候,一定顺便看看莲卿,好不好?"
少年噘起嘴巴:"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应该不会太久的......莲卿,现在已经是二月底了吧,就快到三月了。"
"是啊,三月初三的春祭日也快到了,天气都暖和很多,最近宫里也在准备过节的祭礼。殿下是不是说,等冬天过后,就会回来?"少年的脸上充满期待。
"原来,春天这么快到了......"
他停下笔,恍惚望着窗外,这才想起少年提出的问题。转过脸,像在逗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推书 20234-01-05 :非常三人行----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