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轰轰的折腾到傍晚才消停下来。
26
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淋著雨,虽然也看到雨在下著,可是那雨幕只到山下为止连村子都没打湿.看到所有人都拥到山下拖柴我扯著嗓子喊人,想让人背我过去,可叫了半天也没人听见,所有人都闹轰轰地聚在一起,看样子是在议论著刚刚那场奇怪的及时雨.
我只好自己抖著身子往村子里蹭,身子像不是我的了一般又冷又痛,麻木而僵硬.随著口里呼出的白气我感到热度在一点点从五脏六腑中慢慢消失.每一步都觉的四肢都要断了,被踢到的肋下不屈不挠的一下下钝痛著.让我只想缩起身子绻在地上睡过去算了.可心里却时不时的闪过王连长的身影,咳,咳咳.我要活著,活著就能天天看到他了不是吗?
後来我都不知怎麽爬回村子的.只记的最後看著眼前的路我都恨不能像猪一样滚著前进了.
没看到管教的影子,他们都到哪去了?村子里黑乎乎的,只礼堂那边似有火光.
破旧的礼堂里所有的犯人都在搭锅做饭,看到我泥猪一般蹭进来都转头看著我.
"请问看见管教干部了吗?我要见王连长."我低下头脸在衣袖上蹭了一下,抬头望著他们.
有人一指礼堂里则,那儿有个木楼梯直通二楼.二楼的房门关著,隐约里面传来喝酒猜拳的声音.
我咬著牙关一步步爬上了楼,感觉所有犯人都在看著我.
终於挨到了门口,我用头叩著房门.
很久後,觉的脑袋都快碰成两半了才听到里面有人不耐烦的吼了一声"谁在外面!"
然後房门猛的被推开了.出来的正是分粮的陈管教.
"怎麽又是你!你烦不烦啊?你再不滚我把你关起来!"
我从他腿缝间看到一大夥管教和这村的社长围在一张大桌上在吃鸡呢.正中间的那个人不是王连长吗?
"我,我找王连长."我结结巴巴的说.
陈管教弯下腰脸对著我的脸眯著眼"呸!"了一声."王管教也是你随便见的?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心眼倒不少嘛!就想打小报告了是吧?你也不掂量下自己几根筋几根骨.敢跟我做对!"
"不是的,陈管教."我吓的忙解释著.
"你给下去!再不要让我看到你!不然可有你的好果子吃!"他狰狞著脸一步步向我逼过来.我吓的连连後退著,直到退到楼梯边一不小心惊叫一声就直滚了下去."扒"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好半天我才喘过气来.觉的脸上粘乎乎的有什麽滴答往下流,一擦才知道是一脸的鼻血.我看著眼前所有围著锅灶的犯人有气无力的哀声乞求:"哪位大哥行行好,把我们班的米还给我吧,班上人已两天没吃饭了,这麽冷的天,再吃不上东西会饿死人的啊!"
一时间所有犯人跟见了鬼一般看著我,然後全都扭过脸去.一个两眼珠子瞪的跟螺丝似的瘦弱家夥颤动著走了过来甩手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
"你这个不知悔改的死完固份子!思想恶劣的臭老九崽子!想造反了是吧?啊!我们这些个坏份子本来是要杀头的你知道吗?是党和人民宽大为怀,给你一个自新的机会,让你好好改造,根除思想上的毒瘤重新做人.我们已经吃的够好的了,待遇已经是够高的了!你还不知足?不感恩戴德你还要在这儿造谣生事!你良心给狗吃了!你还想吃人民的米饭?啊!"他指著我的手抖动著骂一句喘一口气,好像我跟他有几世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吓我没了一点思维,只木木的看著他.
我不知道他讲的是什麽,也没力气去弄清楚.使劲闭了下眼睛,以缓解脑中越来越不清的混沌感觉.我只知道我要米,我们班的米.
"大哥,大爷们.请高抬贵手吧,把我们的米还给我,不然会饿死人的."我的眼泪刷的一下掉了下来.
"你,你你......你竟敢说你们班没有米?分给你了你就这样瞪著眼睛说没领到?可见这资本家出来的种思想恶劣到了什麽地步了!光天化日下公然向劳改队管教泼脏水!你你你......"我震惊的发现那家夥气的当场就要吐血身亡.
"我是没领到米啊?"我呆呆的重复著.
"打死他!"不知谁义愤填膺大吼一声.
"打死他!""打死他!"怒吼声震破屋顶!
我跟做梦一样看到人群向我围了过来,无数只拳头雨点般落在了我身上......开始我还翻滚号哭著,後来渐渐不觉的疼了,拳头打在身上"扑扑"闷响.跟弹棉花似的.终於一口血喷了出来,觉的全身真跟弹过的棉花似的又松又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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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身上除了痛还是痛.一会儿像掉入了火盆里一般,全身火烧火燎的.一会儿恍惚中好像被豺狗群撕咬嚼碎了,明明被咬死了吞下肚,可不知怎地又被整个的吐了出来,被一哄而上的豺狗们争抢拉扯著,没完没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於火盆熄灭了,豺狗群慢慢的也散了.
我睁开了眼,好容易才看清床边的人是传根哥.
"天,总算是醒了,周少......俊恩,你觉的怎样啊?"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传根赶紧端了碗水喂我喝了一口.
"我还没被打死啊?"
"快别这样说了,把我都吓死了.你昏睡了三四天了,要不是王管教请了赤脚医生过来只怕你小命不保了."传根心有余悸的说.
"什麽?是王连长救的我麽?"我弱弱地叫了起来.
"是啊,我听人说王管教说你刚来劳改,没经过教育自然说话没个轻重,要多帮助他嘛,以挽救为主,哪能这麽往死里打呢?他想多要一份米就多给他们班一份嘛.後来你们班班长去领了米,吃上米饭了."
"真的吗?我们班吃上饭了啊?"
"是啊,王管教人真好,後来看你一直在发烧,专门叫人请了医生来给你看病.又拨了十斤米给你吃呢."
眼泪一下冲上了眶里,喉咙哽咽著说不出话来,可不是吗,他是大好人呢,都是下面的人太坏了,他哪知道这起人的险恶,哄著上边欺著下边.可惜我离他太远了,不然一定要告诉他这起人的嘴脸,告诉他我是冤枉的,是他们把我的米抢走了.我没多拿米的.他会相信我吗?会吗?
"你这傻瓜,以後再不要乱说话了,不然九条命也会没了.被人欺负了只管默不吭声,有什麽难处只管悄悄告诉我,让我想办法啊."传根低声的叮咛著.
"嗯.谢谢."眼泪掉了下来.吓的传根直向门口张望,见没人抬袖帮我擦掉了.
一个月後我好利索了,从公社卫生所回到了班里.
伐木练钢运动早如火如荼的开始了,整个劳改大队的所有犯人都上山伐运木头,一棵棵两人才抱的过来的大树被砍倒,动用了十多个人才抬下山.堆在礼堂前的操场上.
王队长没让我领米了改让国兵班长去领米,这让我又一次对他感激零涕.指了个晚上看木头的差事给我,虽然晚上没觉睡,但比起天天上山干重苦力话的其它犯人来又好的多了,起码没有什麽危险性,人又不累.白天又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这一点让班上的犯人们眼红不已,特别是晚上回来一个个累的哼哼叫,看到呆在一边干干净净的我就更来气了.喝骂著让我给他们端水拾鞋,捶背揉腰.後来又把捡柴烧火,倒尿桶子打扫班舍的卫生的事指给了我做.我知道我谁都得罪不起,也就默默的做了.可就这样他们还是不满的很.每次吃饭我饭碗里饭总是分的最少.
唉!算了,反正我又不干体力活,吃少点没关系.
吃好晚饭我就到操场上看木头去了,有个记数的犯人会点好木头的数量交给我,因为木头一根根的都很大,所以也很好点,多少根一目了然.就算晚上有人偷木头也不是容易的,没有个十几个人是抬不动的.天亮後我按数交给他吃了早饭就可以到传根家睡觉了,通常传根都会来背我,就算没来也会遇到其它的村民把我背过去.这村的人几乎都认的我,只是装的不认识而已.可能一半是感念我父亲当年的情份,一半也看不得我这样在地上爬吧.都会伸手相助.
传根总是想方设法让我过的好点,衣服破了让大娘给我补,灶头的稻草常会帮我换新的.他知道我在班上吃不饱,天天都会在灶洞里塞上一些吃的,或玉米,或竹叶包的米饭.如果灶洞里没什麽东西,那底下的灶灰里一定埋著条煨的香香的红薯.
中午传根会过来帮我小解,下午起来後会帮我擦洗干净.然後我就不喝水了,晚上找不到人帮我脱裤子小解的.开档裤从当初进警察局时就被女警缝上了,说有伤大雅.搞的我每次尿急就只好求人帮我脱裤子.我也是有些眼色的,一般的我不敢找,只找心软好说话的人.比如我班的那个老学究,通常都是他帮我的.为此我还特特的省了根红薯送给他吃.他在班上也吃不饱饭,只比我分的多一点.半傻叫他他也会帮我,但我不敢给他什麽吃,怕他说出去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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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不欺我的犯人除了老学究和半傻外还有两个,一个是钱饼,一个是国兵班长.
这两人虽然没难为我,但对我也不太搭理的.国兵看上去像是对我欺负我没什麽兴趣,钱饼可能是觉的欺负我这个老熟人没什麽意思吧.据说国兵原来还是营长呢,有房漂亮的太太在台湾.他是在败退是被捉住的.捉住时经说教也表示投降这边了,过了几年好日子,这下不知怎的又说他是特务了,把他捉来劳改.钱饼有次问他这日子一下从天上掉到地底下可怎麽过哟,他说没啥,过著过著就习惯了.
我想我可能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劳改生活了吧.要不为什麽不但不觉的凄苦还满心的欢喜和幸福呢?换是从前我根本难以想像我竟然能承受这麽多的不公与欺侮,能捱的住这种整日提心吊胆,看人眼色的日子,这样还活个什麽劲?可是我现在能捱了,因为我知道有个人在关心我,尽管他离我那麽遥远,似乎永不可及.可是一想到他这几次对我的破格关照就觉的这麽多年受的所有苦难都不值一提了.
我喜欢在清冷有月的夜晚一个人爬上高高的木头垛上坐著.尽管夜露寒湿侵骨,冷风阵阵吹袭.还是觉的放松和惬意.月色下的青崖村是极美的,一层层白雾像仙女的飘带一样浮绕在村子上空.使山林,房屋跟梦幻中的天宫似的时隐时现.忽然觉的眼前的景致看上去很是熟悉,好像我在这里已住了很多年了.
怎麽可能呢?我笑了一下,长呼了口气,现在可以把提了一天的心放一下了.静静的想一下那个人.
想起他我就忍不住想微笑了,左看看,右看看.反正四周都没人,一个人尽情的弯著嘴角对著月亮傻笑一番.擦一下鼻子,咳,脸有点烫呢.忍不住又对自己嘲笑了一番.然後又仰著脖子望了望天.开始揣测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心里是怎麽想的呢?可能觉的我挺可怜的吧,虽然是个坏份子......咳,看上去还挺漂亮的呢.
呸呸!不知羞的东西.我嘲骂著自己.不过我记的从小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我生的好看,不知这几年变了没有,呀!上次被人打伤时不知脸上留没留下什麽疤痕?明天得向大娘借面小镜子照照.
应该是这样:虽然是个坏份子......可都残成这样了,也不可能对新社会做什麽破坏了吧.------唉!他是根红苗正的公家人,不能怪他这麽想的.嗯,看他这麽可怜,算了吧,就饶了他吧.
嘻嘻,可见他心地是多麽的善良啊!就算我是他的阶级敌人他都愿意原谅我呢.
想到这次被打伤竟是他救的我,全身就开始热血沸腾起来,要知道他可是个面冷心硬的主呢,那天烧山死了十几个犯人,他瞧都没瞧一眼就叫人埋了,烧伤的犯人也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第二天照样叫他们上山砍树,抬木头,有的犯人伤口发炎溃烂了都没给医治,没批一天休假.而他则在我受伤当晚就连夜叫人跑到山外把医生叫来了,又是打针又是灌药的折腾了一晚上,批了我一个月的假不说,除了我本有的口粮外还拨了十斤米给我吃.
他怎麽对我这样的好啊?想到这里我开始抹起眼泪来.一个人抽抽咽咽的仿佛我受的所有苦只为今朝被他知道,被他怜悯,被他心疼......他心疼?他为什麽心疼我???难,难道说他喜欢我?!
我腾的一下直起了腰身,整个人跟被雷击了似的僵在了木垛上.
怎麽可能呢?
可是,怎麽又不可能呢?
我和他非亲非故的他干啥对我这样好?
也许他真的喜欢我,想把我从黑五类里拉拔到他的红色阶级里去.所以一心想挽救我,虽然我从不认为我有什麽错,对他和他的阶层改造我思想的蛮横做法很排斥.不过那又如何?既然他能原谅我,我为什麽不能原谅他?只要他...那个...爱我.大不了嘴上顺著他点就是了嘛.到时再央求他把我爹转到这里来,过个几年我们就能摘了帽子重新过上安稳日子了啦.
想到这我激动的都抖了起来.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正想的热昏呢,抬头看见有人拿著只电筒走过来了,大概是夜间查号的人吧.我赶紧坐直了身子,生怕他看不到我认为我偷懒睡觉去了.
那人很快就走过来了,拿起电筒照了照我.我眯著眼看不清是谁,只顾堆起笑脸点著头.
"坐在上面不冷吗?"
......是?王连长!
我赶紧爬下木垛,惊慌中一个不注意,险些从上面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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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忙稳住身子,一步步蹭下来.尽管很小心了,可最後快到地上时还是被绊了一下,滚在地上.
王连长往边上闪了闪,穿著糙皮鞋的脚向後退了几步.耐心等著我爬了起来.
"抱歉."我脸有点发热.
"没关系."他一挑嘴角笑了笑."坐,坐."他示意我坐在木头上,自己也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谢谢王管教关照,上次多亏您,救命之恩,没齿难报."
"不要谈什麽报答,这不是什麽个人恩情."他摆了摆手."我是代表党和人民出手相救的,我们是相信你本性不坏,有再造成人的可能,所以尽一切力量挽回你的性命.希望你能明白人民对你的恩情,不辜负人民对你的殷切希望,好好劳动,改造思想.争取早日摘掉帽子回到人民中间来."
"谢谢王管教,我一定好好干活,努力改造.看好木场,决不丢失一根木头!"我激动的大声回答.
"嗯,很好!不过光是干好活是不够的,劳动改造最重要的是改造思想.要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思想.拿出决心明确目的,从此在心中就要跟那些黑五类划清界线,坚定的站在无产阶级这边来,对劳苦大众红色阶级要有春天般的温暖,对黑五类要像冬天的风雪般冷酷无情.和所有坏份子做坚决,彻底,长期的斗争."
我被他的一番陈词说得晕头转向,只像只应声虫似的胡乱应著.
"那个......好好劳动,改造思想.我都明白,可我怎麽跟他,他们做斗争啊?"
"你首先要改造好自己的思想,只有思想正确了,才能发现别人的不足,指正别人.比如那次你来要米,第一个批评你的那个犯人,他的思想就改造的比较好,多次受到过表扬,你要向他学习."
"什麽?那个螺丝眼?"
"不要随便给人起外号.上次的事是你不对,你想要米就跟我说嘛,为什麽要撒布谣言?这是新社会!连饿死人的话你都说出来了!谁饿死啦?你这不是给我们管教泼脏水吗?"
"不是......王管教,那天我真没拿到米."我急了.
"好了,无头官司就别再打了,不管是不是你多拿了米我也不想追究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他不耐烦起来了.
我被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呆呆的看著他.
"也许是被坏份子偷拿了也说不定,我们管教的眼睛倒底有限,有些坏份子表面听话,可内心却对新社会有著莫大的仇恨,无时无刻不想搞点破坏出来.党和人民需要无数双眼睛监视他们,我希望你能做好这项工作.揪出犯人中的顽固份子,只有做出成绩,将来才好早日摘掉帽子,回到人民中间来!好吗?"
说完他突然抻出手掌拍在我肩上,眼睛直直的盯著我,满眼都是热切的期望.
我被电晕了,神思恍惚,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好......好吧."
他挑眉一笑,转身潇洒离去.
我痴痴的望著他的背影,按压著心头的迷茫和慌乱,感觉脸烫的厉害.赶忙擦了下脸,东瞧瞧,西望望.应该没人看见吧.......嗯?纯粹是一种感觉,我感到有人在背後看著我.吓的一激灵,忙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