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菡长久的沉默,这也许是连容月与花映夜都不知道的故事,眼前这人就是那孪生柏奚中的一子,可是命运蓦地向他砸下如此的过往,他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如何面对,血的相连,他能感受到抚琴之人淡漠之下是如何的悲伤,却奇怪的没有一丝怨愤和仇恨,只是那悲伤却浓的有了实体,将他眼中泪水引流满面。
琴声停了下来,故事却还在继续,"看来父亲托付的那人将你保护的很好,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你。"
连菡没有阻止他拂去自己脸上的泪水,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说道,"我中了血咒。"
"血咒?"他抓起连菡的手试探,平和的脸上慢慢有了微笑,"你身上的柏奚之气被封,难怪直到你靠近我三丈之内,我才能感觉到你。可是......"
微微沉吟,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终没说出口。
"是谁会如此做?"
他缓缓摇头,将连菡抱到怀里,"只要你平安就好,父亲和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平平安安",若能去这柏奚之血,我相信族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你是幸运的,我也是幸运的,因为至少我能看着你平平淡淡平平安安活下去。
在他的怀里,连菡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这就是血的相连吗?二十年后相见,他竟觉得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日之前尚觉陌生的地方,如今却像朝夕相处的家园,他仿佛回到了那根本不存在的过去,他挽着他游戏,族人在阳光下劳作,父亲严厉又慈爱地叫喊着当心、当心。
他笑得幸福,他笑得平静。
微凉的夜风中弥漫的是二十年的思恋。
蓦地,伴着剧烈咳嗽,他溅了他满身的粘稠,他低头看去,一片惨淡之色。
"我已时日无多",他依然微笑的平和,仿佛在述说他人的故事。
离别是为了相逢,那相逢呢,又是为了什么?
连菡挽起自己的衣袖为他擦试嘴边的血污,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样的容颜,他仿佛看到的是自己正在经历着痛苦,只是可惜他却无法真正感受到那究竟有多痛,就如同他也无法感受二十年前的那场痛一般。
"能见到你,我已满足",你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愿望,无论如何,天并没有绝柏奚。
换过姿势,连菡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无需内力的试探,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出他身上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流逝,二十年来,他究竟用什么换来了自己的平淡生活。
连菡仰头看着夜空,月色仍是那样皎洁、干净。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脸色已经惨白到死灰,口角的血污止不住地往外流,仍是笑得那么浅淡平和。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那是一种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消失的无影踪的恐惧。
只是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就连吐到连菡脸上的气息也是愈渐虚弱下去,他缓缓抬了抬手,指向近处的一间屋子,立刻又虚弱地垂了下来。
连菡会意将他抱起来,惊觉他竟是瘦弱到只有孩童般的重量,鼻尖忍不住又是一阵酸涩。
连菡抱他走进屋子,将他安置到了床上,细细揭开衣衫为他清洁,再一次忍不住惊愕到停下了动作。
这就是他二十年的生活么?雪白的肌肤上布满大大小小各种伤痕,锁骨处更是有两个深洞,是的,那是深深的两个洞,那伤太深、太狠绝,以至于即使结瘀了仍是无法恢复以往的模样,而只能留下两个深深的洞。
惨绝人寰。
颤抖着抚上那些伤口,不敢看他的眼睛。原来自己二十年的安宁竟是如此得来,原本该两人共同面对的命运,他却一个人承担了。
"没关系,已经不疼了",他安慰他。
连菡摇摇头,继续做清洁。
即使不是伤在己身,他也知道那有多痛,伤口已经结疤,可是心呢,被那些残酷的过往伤了的心呢,光是看那些伤痕,他已经痛的无法呼吸,那么他呢。
为什么身为他们,要受老天如此的捉弄,柏奚,这究竟是何样残酷的命运。
柏奚......柏奚......
连菡猛地抬头:"我与你定契约。"
第一次的,连菡觉得他的笑不再平淡,而是明媚的,虽然仍是那么虚弱到脸色惨白,但那种笑却明媚到能照亮人心。
他强撑起身子,把头靠到连菡的肩上,"我已与他人定下契约。"
与他人定下契约?
是谁?
难道就是那人让他伤得如此。
一刹,连菡觉得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四肢僵硬,却又忍不住颤抖。
他抱住他,用仅有的温度温暖着他,"今生能再见到你,我已经满足,这身子与谁定下契约又有何妨。"
破门而入的声音,打断了连菡想说的话。
一个淡衣的男子满面凄伤,一个衣衫褪到腰际的纤弱男子靠在那人肩上,尽管赢若不堪,却又好似是非用力的抱着那人。
锦衣的人踢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先是惊怒,看清两人容貌之后,眼中却又变得似喜似悲。
连菡在看清来人之后,也是同样的惊讶。
"逸",双眼灵俊,轩眉轻展,仙姿凝月,柔软薄唇似乎仍带着熟悉的百花香。
"岚,你怎么样了?"来人并未回答连菡,只是冲到那肌肤上仍带有血渍的人面前,担心地问。
"我无妨,只是旧伤复发,君千,你看我找到了谁,他是菡儿,我找到了菡儿",说话之人说不出的高兴,听话的却是一个惊,一个凄。
"嗯,我知道,我知道,你快躺下休息",从见他的第一眼,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可是为何我还是无法阻止,他仍是找到了你,难道一切真的都是注定。
欲开口之话淹没在君千的注视中,连菡看到他眼中的是哀求,虽然不知他求的是什么,但他是真的关心着床上那人吧。
"你先躺下,我去给你拿药,麻烦连菡公子也来帮忙",不由分说,他带着他离开了屋子。
"对不起",君千沉默了良久,仍然是说出了这三个字。
"为什么要骗我",连菡问。
"我不希望他死",说话间,君千痛苦地蹙起了眉。
"不希望他死",眉梢轻挑,显然有些无法理解此两件事究竟有何联系。
"你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一旦他见到你了,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见到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和他是同根,为什么他活不下去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看到他身上的那些伤痕了吗?他受的苦远比那些多......远比那些多",君千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梦魇,声音中有着些微的抽泣,"他之所以能熬下去......都是为了你......他想见你......他想见你......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何每次我去看他......他都要镜子......原来......原来他从镜中想要看到的是你......是你......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你......",君千激动不已,抓住连菡的双臂不停摇晃,"他要的只是你......我......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要的只是你......"
连菡无法思考,本能地拒绝君千话中所表达的意思,脑子里却不停地回荡君千心痛的那句,"他要的只是你!"
原来他从镜中想要看到的是你......
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你......
他要的只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你要找来?"君千猛地扼住连菡的脖子,用上了全身的力量想要至他于死地。
"咳......咳......",同样的一张脸,此刻苍白、痛苦,君千猛地又放开了手,痛苦地跪到地上,将头埋到了自己的怀中。
剧烈的咳嗽才能平复胸中紊乱的气息,连菡一直看着君千,心中思绪变换万千,血脉相连那人原来就是玄雪岛岛主耶岚,君千对耶岚,呵......
那人骗了他,他刚才确实是想要他死,可这又如何。他感激他,还好那些日子岚并不是完全孤独的。
"他对这个世间早已失去了信心......这个世间的一切他都不会相信......他只相信你......他只会相信你......他不相信我......他从来也不曾相信过我......他只要你......他只要你......",君千的噫语断断续续传入连菡耳中,早已失却了方才的疯狂,有的只是浓浓的悲伤,"你为何要回来......他见到你便活不了了......他为你承担了一切......你却......要他的命......"
他为你承担了一切......
你却要他的命......
欲念往往是延续生命的最好丹药,心愿得了时,结束就成了解脱。
"逸......",想要安慰。
"我不是逸......我叫君千......我是当今九王爷......我......却救不了他......"
当朝九王爷,权倾朝野。
连菡跌倒在地。
君千、君晔,难道......君晔......
龙逸,龙裔,他一早就向自己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只是他不懂而已。
他懂得的......又有多少......
连菡做了一下深呼吸,站起身子,捡起地上的药盒,抹去泪水,朝耶岚的屋子走去。
耶岚的过去,他来不及参与,那么他的未来,就由他来守护。
明月已被乌云遮去,连菡仍记得当初在颍水江畔,曾对君千说过,"我宁愿记得痛苦,也不想没有过去。"
也许那时候,更痛苦的是君千吧。
血,血色,连菡觉得似乎整个世界已经被血色染遍,他从来不知道,血的颜色竟能那么刺目,他也从来不知道,一个那么瘦弱的人竟能有如此多的血。
再次来到耶岚房前,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血,惨烈的血色。
连菡惊叫,冲过去,用衣服,用手,用所有能抓住的东西,拼命地擦去那些血迹。可是无论他怎么擦,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血涌出来,他害怕了,他真的害怕了,他不停的尖叫,不停的流泪,不停的颤抖......
连菡跌倒在地,是被赶来的君千推倒的。
由左眉开始到右脸角,耶岚的脸上横着一条长长的刀口,血肉翻飞,决绝毅然。连菡曾听闻过,若是自己划下的伤痕,必定前深后浅,收刀之时因为太过疼痛,已经无法下手。然而耶岚脸上的伤痕由起始到末端却是越来越深,以至于伤及颈部血脉,才会有如此多的血涌出。
"你为何......为何......",男儿泪终于滑下了君千的眼眶。
"菡儿......菡儿......",虚弱的声音中略带欣慰。
几乎是用爬的才能到达耶岚的身边,耶岚的手中仍握着短刀,连菡分不清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才将它从他手中拿了下来,他握得如此紧,下刀之时该是如何的痛,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菡儿......不会......不会再......有人......知道......你也是......也是......"
终于还是哭出了声,痛痛快快哭出了声,二十年前,二十年后,二十年的泪水是心头一把刀,伤在耶岚的脸,砍在连菡的心。
初冬的第一场雪,尤其晶亮洁白,传说那是由天界司雪的无帝亲手布下。
君晔寻到海边时,连菡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发上积雪片片。
粗鲁将裘袍扔到连菡身上,君晔坐到旁边。
"你不冷吗?"原本打算决不先开口的,可终究年少不耐寒。
没有回答,原本被扔出去的裘袍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君晔蹙起年轻的眉,恶声恶气道,"我不需要。"
连菡怔怔看着君晔,忽然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君晔的头。
怒目的少年,愣了,许久许久没有动作。
海水一波波冲向岸边,带来远处的寒冷。一年,四季,冷暖更替,还好,日落之后总会有日出,寒冬之后便是春暖。
"你不舒服吗?"这是君晔对连菡奇怪举动的唯一解释。
"放着天下不管,不会担心吗?"
平平淡淡的话,君晔又是惊又是羞,"是君千?"
得不到回答,满腔怒火激愤,君晔握紧拳头嗽地站起身子,连菡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地上,"他是你的九皇叔。"
倔强的执拗,"不是。"
"他是辅政王。"
"这天下本是他的",少年的眼圈发红。
凌宇皇朝,荣华皇后,容貌倾城,贤淑有德,与先皇恩爱有佳。只可惜红颜薄命,荣华皇后诞下皇子后香消玉殒。先皇悲伤过度,思妻成疾,不日便追随而去。临终托孤于九王弟君千。
尚在襁褓中,他便立于至尊高位,连被人当作孩童抱起的机会都无。站在高台上,看着被车裂的尸体,就连死后也要被烙下印记,不得收殓,他对自己说,一切是为了天下。只是走下高台之时,双腿仍是忍不住会颤抖。
他第一个交的朋友,相国之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兄长的影子。然而九皇叔却将他打上了烙印,逐出京城。扶着殿门的手,用力到生疼,身后玉杯中,有那人亲手放入的断肠。
他曾问过九皇叔,为什么要当皇帝。
九皇叔说,皇帝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天下由你掌控。
九皇叔说这话时,眼睛是望着一扇不长开的门的。
那时他想问九皇叔,这天下是不是也有他想要的那个人?
只是,他知道,问不得。
连菡定定地看着君晔,伸出手将裘袍系到了他身上。
"谢谢",君晔掀起帽子,整个脸埋到阴影下,掩去了所有的表情,"九皇叔的王府,有一处常年不曾开门的院子,那里对王府上下是禁地",君晔停顿了片刻,抓起身边的积雪放到掌中,一点点搓成了结实的雪球,看着它们在他手中融化,然后又抓起一捧放到手中,重复刚才的动作,"我以为对我应该是个例外",君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等手中的冰球融化,就用劲抛了出去,砸入海水中,激起一朵朵水花,"那一天我才知道,父皇为什么这么放心将我交给九叔。"
连菡抓过君晔的手,见冻得通红,责怪地瞥了他一眼,不停揉搓呵气。
君晔表情古怪地看着连菡,说道,"你一点都不像他。"
"喔?他是怎么样的?"
"他身子很弱,大部分时间不是卧病在床,就是成天喝药,虽然他总是笑得那么平淡温柔,但我知道,这世间能真正被他看到眼里的不多,就连对九皇叔也是如此。"
"那我呢",问得坦然,只像是在听故事。
"你",君晔猛地抽出自己的手,鄙夷地看着连菡,"自负、任性、蠢笨,不,应该说是驽钝,还很凶,一点都不像他......"
连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珠子乱转,忽地狡黠一笑,偷偷抓了一捧雪,"你还少说了一样,那就是我这个人还很小心眼",话音才落,一大堆冰冷钻进了君晔的领子中。
君晔立刻惊得跳脚,不停拨弄颈中的雪水,见连菡早已跑到安全距离,还挑衅地朝他笑,顿时怒气上头,涨得一张脸通红,胡乱抓了一把雪,朝连菡扔过去,一边还嚷嚷,"你这个臭小子,让我抓住就死定了。"
一时,两人打打闹闹,搅得雪花乱飞,冰冷四溅,间或传来连菡的笑声和君晔的怒吼,真真可惜了这第一场雪的美景。
两人直闹到天色渐晚才罢休,胡闹的结果就是无论愿意不愿意,两人都躺到了床上。
一开始君晔吵着决不承认自己生了病,结果被君千一个瞪眼吓得乖乖端起了药碗,临了还不忘用眼神朝那罪魁祸首所在的屋子飞过去一把小刀。
而连菡的境遇自然是比他好多了,只是看着那纤弱的身子忙碌不堪,少不得心中有了一份歉疚。
耶岚脸上的伤好的出奇地快,只是伤好了,疤也就留下了。覆面的轻纱,盖不住那一刀留下的痕迹,只是隔了一层,看得朦胧,确有些不真实。
好多次,醒来看到耶岚趴在床边睡着了,连菡都在想,会不会一个伸手,揭开了面纱,下面其实是完好无损。只是,每一次,他也只是这么想想,终究没能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