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李从青心不在焉的附合,他又不姓宋,不应该问他吧。
「唉,我那三哥真可怜,他认定人家,可人家不一定认定他,他心眼可比我死呐。」宋熙作态感叹。「他是皇帝,受了委曲不能跟旁人说,有事不能逃不能躲,苦只能往肚子里吞,所以做皇帝有什麽好,还不如平民百姓自在快活呢。」
李从青瞬间觉得被她的话刺痛了,心口一抽一抽的疼,郁闷极了。
一直以来,通常只想到自己,很少考虑到宋煜的想法与感受,总认为他是皇帝,该是无所不能,屹立不摇,却忽略了皇帝也是人,亦有脆弱的一面,高处不胜寒的立足处甚至比凡人更孤立无援。
──当若陌上花开时,可缓缓归矣。
离开京城之前,温柔的叮嘱犹言在耳。
宋煜早预料到会出这事了吧,所谓花开,指的就是他们的秘密曝光?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二人终究要面对这个问题,他却先一步将他推出暴风圈中心,不使他有机会受到可能的伤害,独自承担著蜚短流长的庞大压力。
李从青如何会不明白,他的皇帝情人总是无微不至的宠他、保护他,而且太了解他的性子,晓得若他身在京城,必定没法好好的冷静思考,或者根本连想都不想的一逃了之,他向来是被动而懦弱的人,不是吗?
仔细回想,自己从来都是那个只享受著情人的付出、挥霍情人给予的温柔与体贴而被宠坏的人......哎哎,皇上现在一个人在京城面对庞大压力,心里难受吗?会不会怨我迟迟不回去,怨我没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共同分担?
想著,不由得自我厌恶起来,觉得自己真是自私极了。
──等你想回来了,再回来吧。
默默思量半刻,李从青终於想了通透,心底告诉自己──该回去了。
「我......」抬头望向太上皇。
「如何?」太上皇温和的注视他。
不知怎麽说才好,李从青索性站起来,恭首一揖。「十分抱歉,恕从青先行告退。」
「二哥,你要去哪?」
「我要回去了。」李从青说,以少有的速度快步离开。
魏小渺也忙向太上皇一揖,赶紧跟上。
亭中其馀三人有的耸肩,有的微笑,无人阻止豁然开朗的步伐。
李从青步伐走得快,心绪却渐渐清澄平静下来。
总以为他并不那麽执著这段不想见光的感情,常在心里假设,有朝一日若皇帝不再喜爱他了,他应该不会太伤心难过,也不至於太过难堪,因为没有太多人知情。
可如今想清楚了,才恍然查觉,原来自己比想像中的更在乎,在乎到......不愿失去,不能失去!
他想,自己这辈子注定是离不开那个人了,就像鱼不能离开水一样,一旦离开了,他想,他可能会乾枯而死。
回房匆匆打包行李,李从青坐上马车前,对魏小渺说:「小渺,我虽然不大晓得你和七王爷之间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多嘴劝你一句,不要像我一样逃避退缩。」
「李大人......」
「该把握的就好好把握住,想追求什麽就勇敢去追求,不要因为害怕与自卑而裹足不前。」李从青拍拍他,由衷再道:「小渺,你和别人一样,都值得拥有尊严,更值得获得幸福。」
魏小渺沈默了会儿,眼神闪过一道决心的光芒。「李大人,请您自己回京城,小人想往楚南去。」
「嗯,去吧。」
「请您路上小心,一切多保重。」
「你也一样。」
相视一笑,无声给予诚心的祝福。
於是,二人就此别过,各自去追求属於自己的那一片天空。
◇
「能不能再快些?」李从青不时催促马夫,恨不能插翅飞回去。
「大人,够快了,再快车就要散架啦!」车夫已经很努力鞭策那二匹飞足狂奔的可怜马儿了。
李从青本来想骑马比较快,但他的骑术十分差劲,只怕还没回到京城,就先在半路不小心摔断手脚或扭断脖子,虽然归心似箭,不过还是乖乖坐车比较安全。
坐在马车中,一件一件回想自己与皇帝之间的种种,最後,他想到六年前的那一夜与之後的事,即使已剥光吃个乾净,事後仍举棋未定,真的就这样跟了皇帝,成为皇帝的......男宠?
想当初举士入朝只愿当个閒官打混摸鱼,岂料竟莫名其妙混到皇帝的龙床上,到底是有没有这麽曲折离奇的啊!
记得那日凌晨,天色未亮,他因为平日要上早朝的关系,所以养成不管何时睡下,翌晨都会在固定时间醒来,不过还是会赖床,直到小仆来叫人才会很痛苦的起来。
闭著眼睛半梦半醒之间,手摸到一堵温热光滑的东西......咦......他床上摆了什麽?摸起来挺舒服的。
皇帝被摸来摸去地扰醒,抓住轻易撩起火苗的手,轻声道:「天还早,再睡些儿。」
「嗯......小锅子,待会记得叫我......」
把他误认为府里的下人?皇帝微哂。「好。」
「皇上,该更衣了。」魏小渺已在床围外候立。
皇帝为赖床的人掖好被子才起身下床,让魏小渺侍候洗漱更衣。
半晌,李从青恍恍惚惚的又咕哝:「小锅子,时辰到了没?」
「还没,您再睡会儿。」魏小渺说。
「小锅子,你今天怎麽有二种声音呀......」说话声渐小,又睡著了。
皇帝回身亲了亲他的嘴,吩咐留著侍候的人不用唤李从青起床,才离开。
李从青半梦半醒,当神智终於比较清醒时,天已蒙蒙亮。眨眨眼,他「啊!」一声弹跳坐起,掀开被子跳下床,倏地一阵凉意,低头一看竟然光溜溜一丝不挂。呃,昨天怎麽没穿衣服就睡了?不对,这是哪儿呀?
眨眨眼再看清楚,才发现自己不在家中,这才蓦然想起昨天在宫里过夜,脸颊不由得胀红发热。
「大人,您起了吗?奴才进去侍候您。」外头有人说话。
「不用了,别进来!」李从青急忙拿整齐披挂在屏风上的朝服穿戴,匆匆开门。
「大人,请漱洗。」二名宫侍捧著清水立在门外。
李从青随便洗漱一下,就冲出去了,一边跑一边结著官帽系带。
大殿中已开始议事,他屈低身子蹑手蹑脚地悄悄摸进去,幸好自己的位子在最後面最靠近门边的地方,不会惊动到其他人。
皇帝高坐龙座,自然能看到他偷偷摸进来,不解心忖,他怎麽会坚持要上朝呢?封他做尚君的念头更强了,但终究忍抑下来,不欲强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事。当然,在床上滚来滚去的那事儿例外。
忆及昨夜春风一度,身体不由自主涌上一股热潮,皇帝并非性好渔色之人,可李从青却激起他前所未有的巨大欲望,想拥抱他、亲吻他、深深埋进他的身体内,一次次狠狠的冲撞......想著,几乎要微微战栗起来,下腹荡开一波波甜美的电流。
「皇上、皇上?」一名老臣轻唤失神的皇帝。
「这事让朕再想想。」皇帝敛回目光,一半心思在朝政上,一半心思在李从青身上,索性再议了几件事後即退朝。
李从青回到礼部,情绪显得烦燥不安,屁股坐不住椅子,一坐下去就又弹了起来,彷佛上头铺了块针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老尚书瞧他面色有异,身子貌似不大舒坦,便让他告假回家休息。
当皇帝让魏小渺去召见他时,他已离开皇宫了。魏小渺回报,询问皇帝是否要去李府将人召回,皇帝说不用,心道回去了也好,如果李从青在伸手可及之处,他只会想再把他拖上床去这样又那样,而这令他觉得自己简直快变成纵荒淫纵欲之人了。
摇摇头自嘲一笑,长久以来第一次如此渴望一个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贪鲜吗?或者真喜欢上了?无论哪一点,都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罢了,平生难得一次不经过深思熟虑的率性而为,只要李从青不拚死拒绝恩宠,在他身上将可找到难以言喻的乐趣,所以别把他逼得太紧吓跑了或横生枝节。
李从青回到家後,直接爬上床钻进被窝里,想睡睡不著,脑子一团乱糟糟的,什麽都想,也什麽都没法想。
李从银听下人说二爷白日返家,便从商行回来,登堂入室的明知故问:「老二,你昨晚在宫中过夜是吗?」
「嗯。」有气无力的闷应。
「忙什麽呢,瞧你累的,要不要叫人熬碗鳖汤给你补补啊?」
「我不吃鳖。」
「嗳,有时这鳖不吃也得吃,你哥哥我怕你肾虚呗。」
「你才肾虚!」忍不住冲口反嘴,伸出脖子瞪人,只露出个头的模样还真有那麽点像只鳖。
看见李从银一脸贼兮兮的奸笑,好似看透了什麽,李从青觉得自己不是肾虚,而是心虚。昨夜之事无疑是见不得光的禁忌,若单单只是和男人苟且也就罢了,可那男人是当今天子呀,要是坦白说,你弟弟我宝贵娇嫩的後庭花昨儿如你所愿,让伟大英明的皇帝陛下给开苞了,准保会乐死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吧,啧!
李从青又把头埋回鳖壳里,懒得睬一心卖弟求荣的李家老大,继续龟缩在自己的棉被世界中。唉,好烦呐......算了,还是先睡一觉再说,什麽都不要再想了,脑筋伤太多会折寿的,他还想悠个长命百岁哩!
烦躁归烦躁,睡照样睡,不然他就不是瞌睡侍郎了。
睡过一天,隔日一如既往入宫早朝,坚持不旷职。
原以为皇帝会召见他,忐忑了一整天却不闻任何声息,第二日、第三日亦同,皇帝似乎忘记这个人了。
按理说,李从青应该心存侥幸,松一口气才对,可他却隐隐有些怅然若失,在殿上也不打盹开小差了,时不时偷瞟坐於最高处的那人,竟期待那人能有一点点注意自己,然而那人却没多看他一眼。
就这样,皇帝对他不闻不问到了第六日,李从青心中不觉生起一股莫名怨气,心道,皇帝果然只是一时起了兴致想嚐嚐鲜,结果发现他并不好吃,所以一下龙床便把他抛诸脑後,忘得一乾二净。
哎哎,好吧,就当是做了一场诡异的春梦好了,反正他是男人,除了吃个不能与人说的哑巴亏之外,身上没少半块肉,不若女子因需顾及贞操名节而寻死觅活的。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也好。
第七日,李从青波动的心绪沈淀了下来,於是打算将自己调整回原来的心静如止水,不再想把与皇帝的事搁在心上,继续懒散渡日,虽然心底犹自一抹失落的惆怅。
另一边,这几日皇帝的表面看来与平常无异,永远是不冷不热,有条不紊,没让人看出他其实频频走神。
事实上,皇帝注意著李从青的一举一动,见他和以前一样准时上朝,每日每日对他的渴望愈加强烈,却强抑著不再召幸他,一方面不想自己耽溺於欢欲之中,一方面再给李从青一段思考与适应的时间。
皇帝时常为此心不在焉,不论是早朝议事或御书房处办政务时,甚至到御花园中散步,都会怔怔凝视绽开正盛的月季花良久。
直到第八日,皇帝要到白鹄寺礼佛拜祖,皇室祭仪之事由礼部负责,理所当然地召礼部侍郎伴驾,且不让其他高官贵族跟随。
白鹄寺离皇宫不远,有专道可直接到达,皇帝乘坐龙銮,伴驾的李从青依照规矩应该步行跟随在後,可皇帝破例赐他金轿傍在銮舆旁,以往能有这等荣耀同行的,只有皇后,而伴驾同行的朝臣中以李从青的官位最高,没人敢对此破例提出异议。
本来准备回复心静自然凉的李从青的心跳节奏不禁又快起了一些些,金轿比龙銮低了半尺,只要稍转头即可看见皇帝的侧脸,但他的头一直低低的不敢抬,更不敢看皇帝。
轿子轻轻摇来摇去,尽管心神不宁,可实在晃得太舒服了,才到半路眼皮便忍不住眯起来,又贪起小盹儿了。
皇帝瞥见他的头左撇右点,怕他从轿子上摔下去,出声唤道:「李从青。」
「嗯?」睁开蒙胧的眼,下意识望向出声唤他的人。
皇帝正注视著他,嘴角一抹哂意,那惺忪的迷糊模样在皇帝眼中显得相当可爱,没见过有谁比他更喜欢睡觉了,很少放过任何可以瞌睡的机会。
「皇上有何吩咐?」李从青忙打起少许精神,低眉顺眼。
「爱卿近日夜观星辰,可有观出特异星象?」
李从青呆了下,自己什麽时候变成皇帝的「爱卿」,他怎麽都不知道?「回皇上,微臣已多日未夜观星象。」
「呵,难怪早朝都不磕睡了。」皇帝笑了笑,又淡淡道:「钦天监司命官倒观出朕红鸾星暗动。」
李从青怔怔地接不上话,胸口那只小鹿又开始不听话地跃动。皇帝是在跟他暗示什麽吗?为何会感到心跳加快?
皇帝瞧他颊面微红,一脸傻愣愣的似懂非懂,可爱得好想将他扯进銮舆,抱入怀里,然後直接在銮舆上这样那样,以抒解近日所压抑的欲念。
数日以来,皇帝见李从青早朝虽不再瞌睡连连,然精神显得不甚安稳,他本来就不是个善於隐藏情绪的人,掩不住一分焦躁、一点沮丧、一抹失落,皇帝表面虽不相闻问,暗地里却看得一清二楚。
试探也好,欲擒故纵也罢,皇帝至少能看出李从青对那夜的情事并不完全出於被迫与无奈,多少也动了心。而皇帝发觉自己不仅渴望李从青的身,亦渴望他的心,如果他是女人,皇帝想,必会迎入宫中册后封妃。
可惜,李从青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为后为妃不可能,做尚君他又不愿意,只得另寻将他留在身边的法子。
身为皇帝想要一个人何需花费太多心思,只要一声令下,有什麽得不到的?可强取豪夺不是他的作风,他不要迫於无奈的卑顺屈从,他要李从青的心甘情愿。
李从青,李从青,你可知朕在你身上下了多少心思呀。
当李从青跳上马车时,他和皇帝的流言已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炒翻了锅地沸沸扬扬,不知道的人还会被笑跟不上时代潮流,连反应时事的童谣都出来了──
牡丹花儿开,心花朵朵儿采,仙子啊报恩下凡来。小菊花儿开,心花朵朵儿摘,仙子啊你在哪儿待。牡丹花儿开,小菊花儿开,爷爷等你快快归来,莫叫花儿都谢了,你还不回来。
歌词浅显直白,三分童趣七分旖旎,街头巷尾传唱一时,人人朗朗上口,小孩唱得很无邪,大人唱得很暧昧。大绍国境内因为君臣绯闻一整个很欢乐,全体国民上下一条心的一起萌翻了天,礼部侍郎迟迟不回来,大家比皇帝更著急,甚至担心起他们伟大英明的皇帝让礼部侍郎给甩了。
「三哥,您和李从青的传言愈滚愈大,而且愈来愈离谱啦!」宋炫每日都会进宫报告最新进度。
「朕晓得。」皇帝依旧没多大反应。
「您还不接他回来吗?」
「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回来。」
「如果他不回来呢?」
「他一定会回来的。」皇帝自信的说。李从青在六年前已生是宋家人,死是宋家鬼,不管走得多远多久,终归要回来,只有这里才是他唯一的归属。
「我真不明白当初您为何要将他调离京城。」
「朕由著他任性太久了,朕希望他这次能完全想清楚。」
宋炫闻言顿了顿,登时恍然大悟,仔细想来,原来那天皇帝是故意让李从青在御书房睡大觉,给人瞧见为他覆盖黄袍之类的亲腻举止,继而派遣他出京,紧接著便八卦满天飞等等的,都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嗳,可能压力太大,终於忍受不了和李从青偷来暗去搞地下情,才会九弯十八拐的闹得满城风雨,逼迫李从青不得不认了这禁忌之恋。
「三哥......您是在试探他吗?」宋炫谨慎的问。
「朕与他之间毋需试探。」
「那为何......?」
皇帝只是笑了笑,不多做解释。
宋炫亦不敢再多问,套句自己讲过的话,要是皇帝的心思猜得透,换他当皇帝得了。反正聪明的皇帝凡事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不管做什麽都自有道理,他又何必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呢?
说到底,皇帝为李从青倒也煞费苦心,希望他们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然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不过三哥啊,你听过民间最近的市井歌谣吗?」
「花儿开吗?」
「不止,还有其他更......咳......不登大雅。」
「哦,唱来朕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