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听?」
「无妨。」
於是宋炫唤了个小太监进来,叫他唱,小太监用怯怯的嗓子唱道:「惜花哥,惜牡丹,讨尽花儿债。我体娇骨嫩温存些,莫像牛嚼了牡丹,慢慢挠枝叶,频频浇荫水,功到自然揉得花心开。娇滴滴的花儿也,还得个俊亲亲的惜花哥,轻怜蜜爱来采。」(注:取材改编自《挂枝儿》/明.冯梦龙)
畏畏缩缩的歌声唱出了香艳火辣的字句,小太监唱完,宋炫面红耳赤,谁听不出来歌词中的「惜花哥」和「牡丹花」隐喻皇帝和礼部侍郎。
皇帝依然好整以暇,不动声色,只是嘴边的笑意扩大了几分。「唱得挺好,还有吗?再唱几首听听。」
小太监听到皇帝称赞,高兴得快飞上天,胆子一壮又唱了起来,歌词内容一首比一首露骨大胆,什麽「君与郎夜夜合,休负良宵」,又什麽「紧密密,暖温温,爱煞郎亲後庭花儿」,一首首都暗示著皇帝和礼部侍郎的风月之事,淫歌秽词精采得喷鼻血。
皇帝听了未有怒意,听到末後甚至笑到不行,那个开怀的啊。
宋炫则是愈听愈颜汗,心忖,被那样用猥琐淫曲影射,竟能不怒反笑,说他的皇帝老哥包容心特大,不如说是......闷骚......
不过这些市井小曲淫秽归淫秽,倒多包含了正面认同的意义,咏叹二人之间恋情的浪漫美丽,龙床春光无限好,你侬我侬爱欲横流。
翌日,皇帝收到飞鸽传书,简洁有力的短短三个字:「青已回。」
终於愿意回来面对了吗?微笑琢磨这三个字,想起当年和李从青初夜後的那数日,心情与此时颇有几分相似,都在等待著,一个确切的答案。
皇帝表面上处之泰然,其实心情没有比李从青轻松多少,他所要思考衡量的层面更多,必须承受的压力更重,但是他仍沈静等待李从青的一个点头说好。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他想,李从青合该是他这一生当中最甜的一颗瓜、最香的一朵花。
只是这颗瓜这朵花睡太多了,睡到脑子都钝了,竟把他们之间的情感当成一种习惯,忽视这习惯下所深蕴的浓厚爱情。也许是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得看不清彼此的心,所以暂时让他走远一点,等他回头看清楚。
皇帝并不想斤斤计较谁爱谁比较多、比较深这种问题,然而他们的爱情确实大多是他追逐著李从青,撇去身份地位不谈,他们之间其实处於一种相反的不平等的状态,他们站在天秤两端,李从青那端总是高高翘起。
这次皇帝停了下来,让李从青主动回首走向他,不再一迳的追逐索求,使他误以为这段感情是被迫承受的。
当李从青认清自己的情意并没有比他的少,那麽,他们才真正是对等的,并肩站在平等的爱情立足点。
然後,开始一个新的阶段。
◇
提到「生是宋家人,死是宋家鬼」这句话,并非皇帝所说,乃出自於上智国师的金口玉言,当时李从青简直哭笑不得。
来,咱们再继续从头说起,话说那日皇帝召李从青伴驾至白鹄寺祭祖,一路上二人心猿意马,直到皇驾队伍抵达目的地,护寺住持上智国师已恭立於寺门口迎接。
白鹄寺是皇族宗祠,仅皇室之人可以进入,伴驾官员於寺外等候,可皇帝却令李从青随他入寺,并带他进入供奉宝塔。
宝塔建有九层,上三层供奉如来神佛,中三层供奉宋氏祖宗,下三层供奉大绍英烈。皇帝携李从青拾阶步上最顶层,上智国师因为年纪大,爬不了那麽高,二个年轻僧人以步辇抬他上去。
李从青以为自己只要站远远的伴驾,或者帮忙递香摆跪枕之类的杂务,没想到皇帝却是要他傍在身边一块儿行祭拜礼。
尽管不解,还是得乖乖遵旨,从上智国师手中接过点燃的线香,同皇帝一起先拜如来神佛,再祭宋氏祖先,後礼大绍英烈。神佛和祖宗必须跪拜三叩首,大绍英烈则上香即可。
小心谨慎地跟著皇帝一层一层祭拜下来,皇帝上香他就跟著上香,皇帝跪叩他就跟著跪叩,在庄严肃穆和满头雾水之中,沾染了一身佛烟馨香。
李从青见识到皇家祭祖的繁复冗长,又起又跪又叩首的颇为累人,可皇帝毫无不耐,始终庄重一丝不苟,没像李从青拜到最後膝盖几乎要发软。
好不容易终於祭拜完毕,上智国师忽笑眯眯的对李从青说:「已经拜过宋氏列祖列宗了,这辈子生是宋家人,死是宋家鬼哦。」
哇咧,到底发生了什麽事?让他莫名其妙从李家人变宋家鬼?!李从青若是正在喝茶或吃食,一定会一口喷出来。
幸好他嘴里没有东西,只能张口结舌的傻愣,黑线爬一脸,难以消化上智国师这句分不出玩笑或真心的话。这老人家怎麽每回一开口,都会教他不知该哭或该笑呀。
皇帝浅浅一哂,未置一词。
随後,他们来到花园中,皇帝拿金剪子修剪供养在黄玉大盆中的那株牡丹,要李从青另拿一把小铲子松土。此时正值花期,花开正盛,香郁艳丽,二人同心而细心地侍候这株娇贵天香。
「依照惯例,朕每年都需重新栽种一株牡丹,可朕偏偏独钟它,即使往後它不开花了,朕还是会一样喜爱它。」皇帝聊天般的说。
李从青不知该如何接口,要应和推许「皇上情感专一」吗?好像不太对,或者狗腿颂赞「皇上真是惜花人」?似乎也不适合,再不然「这株花修得百世福分,让皇上青眼有加」......这句话问题更大。想来想去不管说什麽都怪怪的,索性啥都不说,沈默是金呐。
「李从青,你想得如何了?」皇帝蓦然问道。
什麽如何?李从青不解。
皇帝放下剪子,拿走李从青手中的铲子,拉著他的手,一起伸进置於旁边的水盆清洗。
李从青呆呆地让皇帝为他洗净泥土,心房怦然悸动,卜通、卜通、卜通......
当皇帝将他洗净的手举至唇边,亲吻湿答答的指尖手心时,李从青脸面轰地热了起来,抽开不是,不抽开也不是,心脏狂跳得快破胸而出了。
「朕一直注意著你。」
李从青愕然眨了眨眼,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腹诽。是哦,之前不闻不问的,我还以为自己被始乱终弃,一脚踢开了哩。
皇帝瞧见他掩不住的不以为然,唇也微微噘了起来,很轻易地猜到他的想法,想来他并非完全抗拒,心中至少有那麽一点在乎。这麽想著,皇帝感到愉快极了,握著他的手,问:「李从青,你说,朕该拿你怎麽办才好?」
李从青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他向来只求安安稳稳的日子,而皇帝看来对他势在必得的样子,就算这次放他一马,下回大概还是跑不了。
哎,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了,何况是君要臣的屁股,臣能不脱裤子吗?他李从青虽然不是俊杰,但也是颇识时务的。
再扪心自问,他其实不真那麽排斥和皇帝在一起,况且龙床滚都滚过了,再故作衿持誓死捍卫贞操,未免太矫揉造作。
一阵思前想後,燥乱不定的心渐渐静定下来。
逃不掉的终归逃不掉,想到如果不应了皇帝的意,皇帝又不肯死心,日後拉来扯去纠缠不清,说不准会吃一堆无谓的苦头,到头来依旧给皇帝啃个连骨头都不剩,无异白白浪费气力,自讨苦吃。
李从青光想像那些宛若小说一般的情节画面,便感到挺累,贞妇烈女真不是人当的,所以......那麽......就,老和尚撞钟,过一日是一日──
随遇而安吧。
李从青放弃不怎麽挣扎的挣扎,妥协了,期期艾艾的回答:「一切但凭皇上作主。」
「想清楚了吗?」
就算他想破脑袋,都没法想清楚。李从青心道,再说:「微臣只求一件事。」
「何事?」
「莫要公开。」
这人是怕麻烦的主儿,皇帝哪里不明白他这个要求,一口应允:「朕答应你。」
「谢皇上。」
「还有其他的要求吗?」
「我想想。」李从青微偏著头想,总觉得自己好像多吃了点亏,应该再讨点什麽才公平。功名他不追求,财富他不稀罕,实在想不出来要讨什麽,勉强挤出一个:「继续让我当礼部侍郎。」
皇帝本来打算擢升他的官位,闻言不禁莞尔而笑,大力拥他入怀。「李从青,你真是个妙人呵。」
「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咳......我怕疼,所以,咳咳......做那档子事时,不可以弄疼我。」李从青说著,脸颊晕开淡淡彤色。
「这是当然,朕那夜有弄疼你吗?」
「还好。」别扭得脸更红了,又说:「也不可以在白天做那档事。」就算他愿意和皇帝相好,基本的羞耻心还是的。
「宗法明定,禁帝王白昼行淫。」好皇帝必须恪守宗法,即使欲火焚身亦要忍住。
「呼,那就好。还有,如果我早朝打磕睡,不要抓我小辫子。」
「朕何时抓过你的小辫子。」
李从青接著又一件一件的提出来,今朝得宠,简直得寸进尺了,即便都是些无所谓的鸡毛蒜皮小要求。
皇帝笑微微地几乎有求必应,比土地公还灵验,双眸不知不觉盛满宠溺,只是末後忍不住用嘴堵住他的声音,还看不穿李从青打著拖延的主意吗?
唉,皇帝根本是吃定他了。
李从青内心暗暗叹一声,乖乖张开嘴,纵容皇帝的舌头伸进去搅弄,然後也闭上眼睛,享受甜蜜而扇情的亲吻。
皇帝压抑多日的欲火瞬间熊熊燃烧,然而天不时地不合,只得苦苦强抑,在李从青的耳边沙哑呢喃:「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今晚朕不会只要一次。」
李从青整张脸陡地烧了起来,此时他还嫩生生的很,对於皇帝的调情攻势缺乏抵抗力,稍微挑逗一下便羞涩脸红,可爱极了。
皇帝真恨不得能做个坏皇帝,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当场扑倒他,谁鸟罗哩叭嗦的宗法啊!有史以来生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只因为李从青,也只有李从青。
不过终究努力忍了下来,只希望太阳赶快奔向西山,然後他们就可以手牵手一起奔向极乐天堂了。
想当然耳,今晚绝对是一个春色无边的激情春宵。
可怜李从青被倒腾了大半夜,直到受不住的迭声求饶,皇帝才餍足地放过他,搂著他一块儿睡了。
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
他们拥抱彼此,共同坠入一个甜美梦乡。
在梦中,皇帝对李从青伸出手说,我们一起走好吗?
好。李从青把手交到皇帝手中。
他们携手并肩走上一条长长的道路,望不到尽头,但他们非常安心的向前走。
也许走到天涯海角,也许走到地老天荒,他们一直走著,谁都没有放开谁的手,一直走著,一直走著......
◇
於是,大绍的皇帝和礼部侍郎就那麽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了。
没有太多的强迫与挣扎,没有惊动到任何人,一方面魏小渺的保密功夫做到家,一方面大家想不到俊美英伟的皇帝竟会看上平庸的李从青,加上皇帝之前没有召幸男宠的前例,因此只有少数亲近的人肚子里点灯,心知肚明就好。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转眼二人已相伴渡过六个年头,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如胶似漆,但日渐深厚的感情令他们分不开彼此。
直到这一年,皇帝派遣李从青到楚南巡视,这一走,足足离开了大半年,待他踏上归乡路时,他和皇帝的私情已嘈到拆天。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吴越君王以书信遗回乡省亲的王妃,看似不催促王妃返京,然短短的字句却透出浓浓相思情意,期盼她早日回归。
坎门,位於皇宫最冷僻的一个小偏门,位置隐蔽,一条小径连接外头的道路,听说是某任皇帝为了和宫外的情人私会而设,平时无人进出走动,等同半废弃,只有二个守卫守门。这作用暧昧的偏门今日却开著,除了二名守卫,还多了二个宫人。
「唉,咱们都等三个月了,那位大人怎麽还不回来啊。」年幼的小太监受不住无聊地嘀咕埋怨。
「别多话,站好。」另一名年长的太监喝斥。
小太监乖乖站好,不一会儿,忍不住又呐呐的问:「张公公,要是那位大人不回来了怎麽办?」
「就算等到死也得等。」
「直接下圣旨召回来不是比较快吗?」
「小奴才再多话,小心割舌头。」大太监恶声警告。
小太监吓得吐了吐舌,赶紧闭嘴,频频拉长脖子往路的尽头观望,日复一日等呀望呀,直到晚霞染红天际,以为又要空等一天了,不期然,一阵烟尘在远方滚滚飞扬。
小太监睁大眼睛用力看,兴奋喊道:「张公公,您快看,有人往这里来了!」
顷俄,一个男人驾马而至,是跟随李从青出巡的护卫之一。「李大人回来了,马车大概再一个时辰就会到。」
「快去御书房通报。」大太监吩咐小太监。
「是!」小太监欢快地拔腿飞奔而去。
约莫一个时辰後,一辆马车果然飞快驶来,停在门前,大太监上前迎接,然而车里的人却迟迟未出。
「大人,到了。」一身尘土的车夫向车内之人提醒道。
「嗯。」
又过了半晌,一声低微叹息传出来,李从青终於掀开车帘。
「大人一路辛苦了。」大太监恭恭敬敬地扶他下车。
「皇上在哪?」李从青问。
「御书房。」
李从青望著红漆宫门,心中五味杂陈,以往私下入宫与皇帝幽会时,走的便是坎门,倒真落实了这道门传说中的功用。原本迫不及待想飞回来,如今回来了,却反而踟蹰了,真的好想好想见他,可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明白,这一次踏进这道门之後,他的立场和处境将会有所改变,也许这次逼不得已只能答应当「尚君」了。
想著,还是举步跨进了高高的门槛,走过熟悉的偏迳小道,一步心思一徘徊,心绪患得患失,终究来到御书房外,再度裹足不前,迟疑徘徊。
「皇上,是否要传唤李大人进来?」代替魏小渺位置的和贵公公问。
「不用。」皇帝淡道,虽早已得到消息,却未主动出去见他,犹自批阅著奏章,等待李从青自个儿进来。
又过好一阵子,李从青还是没进来。
「皇上,李大人怕要乏了。」和贵公公再轻声提说,皇帝近侍之中,谁不知礼部侍郎是主子的手中宝、心头肉。
「搬张椅子给他坐,那盘点心和那壶茶也拿出去。」皇帝吩咐。
「是。」
几个宫人抬椅端茶捧点心的出去,说是皇帝恩赐,殷勤周到的侍候。
李从青著实又好笑、又感动,皇帝总怕他累、怕他渴、怕他饿,无微不至的呵护,真把他当朵娇滴滴的花儿来养了。
还有什麽好犹豫的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是说如此这般完美的情人打著灯笼哪里好找,若不好好把握住,这辈子算是白浑一遭了。李从青跨进御书房,不再有任何迟疑,直直走到他的皇帝情人身边。
「你回来了。」宋煜的神态如往昔温徐淡定,不激不燥,彷佛二人不过分别数日,李从青从未离开他那麽久、那麽远。
倒是李从青不再像以前一般被动,首次主动亲近,坐到宋煜的腿上。
「嗯,我回来了。」李从青搂住他脖子,将脸埋进宽阔的胸膛,贪婪地汲取温暖的体温与气息,闷声闷气的道:「天冷了,我肩膀疼。」
宋煜什麽话都没多说,放下奏折,抬手替他揉肩。
「腰也疼。」
揉腰。
「腿也疼。」
揉腿。
「我全身都疼。」
宋煜了然的笑了,在一起这麽久,哪会不懂他的别扭和撒娇──分开的这段日子里,他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坦。
「你呀,倘若再不回来,朕就要亲自去抓人了。」溺爱地捏捏他的鼻子。
「你才不会这麽做。」李从青皱皱鼻子,不相信的应嘴。
「朕说过,朕的耐心总有用完的一天。」
「所以你故意让别人瞧见你对我好,故意要我离开京城,故意放任流言四起,是不是?」不住撇嘴嘟哝。
「你多想了。」
「七年了......」李从青微眯起眼,眼神闪过一道狐疑。「我们今年刚好在一起七年,你莫不是传说中的七年之痒,才搞出这个事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