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在餐饮一条街的停车场目送老钱开着那辆即将报废的桑塔纳离开时,猛然间看到隔着两行停着的一辆别克。忍不住走过去看看车牌:云EA9610 。果然是宋凌云的车。看看时间,已经过了10点。
立在停车场内抬眼向外望去,整条街上霓虹闪烁,繁华无限。不知宋凌云在哪扇门里享受着灯红酒绿?从手机里调出之前的通话记录,宋凌云那条是5点13分。只为他一句请求,自己从那时开始忙着联系陆曼、老钱、抓紧处理店里的事情,再打车过去,在飞扬的尘土中一米一米地量管线尺寸,请老钱吃饭......直到现在,整整5个小时。
难怪全世界的人都拿你当傻子。沈伟业,你可不就是个傻子。
在停车场呆立半晌的伟业很想冲到那辆别克车前狠踢两脚,然后吹着口哨一笑而过,但最后还是走到路边,扬手招了辆出租。胸口堵得厉害。想来想去,回了"稍纵"。
陆曼正尽职尽责地坐在经理室里,与刘川聊着什么。看见伟业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两人直觉有什么不对,刘川使个眼色,陆曼去要了一壶蜂蜜菊花茶。
伟业端起来喝了一大口,温润清爽的茶水稍稍浇熄了他心头的怒火。这时刘川开口问道:"不会是验收不顺利?工程质量有问题?"
"工程没问题,只是有人做人有问题。"
陆曼不解其意,刘川却一听就知道这怨气冲宋凌云而来。──依伟业的性格,不会对外人用这样严厉的语气。"怎么回事?"
"我看到他的车停在庆丰路。"庆丰路就是餐饮一条街。
刘川顿时明白他是在生什么气了。"那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得不出席的应酬。"
"他不是最讨厌吃吃喝喝的么?"
"对呀,所以才说是‘不得不'嘛。他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难免有个破例的时候,对吧?"
"那他为什么不直说?说什么‘有事'......"伟业虽觉刘川言之有理,但仍咽不下这口气。
"他可能怕你数落吧,这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好了,别钻牛角尖了......"
陆曼在一旁听得疑窦丛生。这两人口中说的是谁?怎么听起来与伟业象是,象是那种关系?莫非,难道......能把沈大哥气成这样,那位不知是何方神圣?好像是那人支使沈大哥去做了什么事,自己却跑去吃喝玩乐了?
女人在某些方面的敏感与天分是可怕的。陆曼忍不住插言:"你要是真不放心,打个电话问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不就行了?如果他支支吾吾,肯定就有问题。如果他实话实说,自然说明心里没鬼。"
伟业闻言楞了一下。转而用眼神征求刘川的意见。刘川心中觉得不妥,可又说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而且照陆曼的逻辑,如果极力阻止,倒显得心虚,便犹豫着点点头。
"喂,是我。......嗯,量好了。......没问题,很顺利。还请老钱吃了夜宵。......我开了发票,回头你给我报销。......对,打入装修费用。......我请人替我看店。你在哪儿呢?......喝茶?喝茶你不到‘稍纵'来?当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行行,以后再说吧。欠我一人情啊。......那就这样,再见。"
收线后,伟业看到旁边两人诡异的神情。一个双眼发亮,大张着嘴无声地打着哈哈。另一个忍笑快到内伤,正假装低头喝水。
伟业茫然不解,神情无辜:"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只是短短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语气迅速完成了由刻意的严肃到不知不觉的温和再到完完全全的欢快爽朗的转变,令刘川和陆曼大长见识。两人含蓄地进行了眼神的沟通后,同时确定了一件本来就已经非常明显的事实:伟业对宋凌云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
陆曼兴高采烈地踏上一步:"沈大哥,我郑重决定:就是你了!"
伟业被她这种挥斥方遒的语气吓得差点呛到:什么什么就是我了?
原来陆曼要求伟业陪她去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以男友的身份。
伟业自是极力拒绝。他苦着脸对陆曼说,我陪你去?这算什么?身份不对,年龄不对,只有性别对。那什么,其实性别也不对。不是我的不对,是你的不对......咳,总之,不合适。
陆曼小手一挥:我说合适就合适。
于是他又顶住刘川杀人眼神的压力说,其实我觉得小川更合适。而且他比我有空。
......
陆曼见他百般推辞,先还跟他水来土淹地浑说,两人好像表演相声。后来脸上渐渐地变了颜色,话越来越少,终至沉默。最后她安静地说,那算了吧。之前说"欠我人情"那些话,你也不必当真。若认真论起来,其实是我欠你。你回来了,那我就走了。
说完背上自己的小坤包就要离开。伟业见她神情冷淡,语带凄然,赶快说我送你。
陆曼只作没听见,顾自朝外走。伟业冲出来,正好看见她身穿白衬衣,蓝仔裤,独自伫立在街头,娇小单薄的身影,看上去说不出的寂寞。
当他走到身旁时,听陆曼说,"其实我的男朋友年纪比你还大,而且有老婆孩子。"她转头看过来,街灯的反光在她眼里闪动,唇角带着恍惚的笑,"明白了吧,我就是那种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儿......他们一定要叫我去,还说必须带家属,只不过就是想看笑话。我就是不想称了他们的心。也没想你愿意不愿意......对不起。"
"他不肯去吗?"
"我没跟他说。说也没用。他怎么可能答应?白白地惹大家生气。再是令我困扰不堪的情绪,到他那儿都是闲极生愁。一句‘小女儿情怀'就轻描淡写地打发了。想都想得到他会怎样说──这种聚会,完全就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攀比和炫耀,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接受人家免费参观,指指点点?呵......他绝对不会说他不敢去,虽然这点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说不清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伟业竟然头脑一热,冲口说道:我倒不怕人家指指点点,就怕形象不够光辉,坍了你的台。
陆曼回眸一笑,在夜色中当真是百媚横生:怎么会?沈大哥,你比他神气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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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了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之后,伟业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要接受陆曼的改造。她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买衣服买衣服。伟业反对,当然无效。刘川同情地看着他:你就当自己灵魂出窍,只留下具身体由她折腾吧。
被拖去买衣服,从头到脚焕然一新。陆曼用花痴的眼光看他:帅哥你有什么感想?伟业木然道:我唯一庆幸这个聚会是在夏天。若换到冬天,一件名牌大衣动辄好几千。我不用穿,看一眼标牌就能出一身汗。
自然遭到极大鄙视。
路过钟表柜台时,陆曼流连忘返。伟业眼神好,一眼瞟到标签上的数字,倒吸一口凉气。突然灵机一动,拉着陆曼就走:"表我家里有块新的,从来没戴过,不用买了。"
陆曼怀疑他说的这块表会不会是已经耗尽电池的电子表,却在看到伟业手上的盒子时发出了尖声惊叫:雷达!吓得沈伟业手一抖。她赶快接过来,打开。在伟业回过神之前发出了第二声惨叫:沈伟业,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东西!这块表市值起码2万以上!
不知是被她的叫声还是那个数字所震惊,伟业怔忡着说不出话来。──这块表是上次宋凌云从美国回来时给他的,他没有戴表的习惯,一直闲置在一边。
早知道这么贵就不该收的。伟业想。
行头买回来之后,陆曼逼着他先穿了两次,再狠狠地洗了洗,说什么穿崭新的衣服显得很老土,要的就是那种略带陈旧的效果,方显得随意大方又有品位。
反正他是完全不明白的,只不过照刘川的指导方针行事,完全拿自己当木偶。私底下不免唉叹:其实作为一个异性恋的男人,也十分辛苦。
沈伟业穿着售价都在千元以上的T恤、休闲裤、皮鞋,戴着2万元的雷达表出席了陆曼的同学聚会。
后来陆曼评价他那天的表现时,用的是"完美"一词。一听她用"以绝对优势胜出"这样的句子形容自己时,伟业就忍不住地皱眉:又不是选花魁。
不过与那天在场的其它女生的男友相比,伟业成熟稳重而体贴细致的行为的确具有不可超越的魅力。那些小男生平日引以为傲的意气风发,一到他面前就只剩下"年少轻狂"四个字。
自然会遇到一些常规性提问,例如在何处高就,怎样与陆曼相识等,伟业只是一昧的打太极,"做点小本生意"、"已经记不清了"之类模棱两可的用辞只让他显得低调内敛。大家疯狂交换名片时,他只微微一笑,"我没有名片"。非常真诚的眼神让人无法将之怀疑为推搪。
席间有人振臂高呼"今晚不醉不归"、"吃完去K歌唱通宵",伟业完全地不反对。开玩笑,当了那么多年酒吧经理,这点本事都没练出来,还有什么好混的?
最后还是没有真正唱通宵。不到凌晨2点,一群人就纷纷作鸟兽散。伟业始终含笑立于陆曼身侧,半点看不出有各走各路的迹向,算是彻底击碎了关于陆曼的男友是个有妇之夫,彼此关系见不得光的谣言。
如果不是最后关头杀将出来的那件事,那一天真的很完美。
就在他们站在KTV外与众人挥手道别完毕,准备举步离开时,一名男子在身旁踉跄几步,差点撞到陆曼。伟业下意识地将其往身边一拉,忽听得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宏跃,当心......"满是关切的语气。
伟业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竟觉脚下虚浮,险些一脚踏空。陆曼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一紧,先是吃痛,再是吃惊,连忙伸手扶住:"沈大哥......"
此刻夜深人静,陆曼这声惊呼显得分外响亮,果然就有人闻声望过来:"伟业......"
伟业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先生您认错人了"呢,还是若无其事地点头微笑,"你好,真巧,我还有事,先走了"?又或者冲上去揪住宋凌云的衣领质问:"他是谁?!你在这儿做什么?!"当然,也可以闭上眼睛默念,"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
脑海里这样翻腾着,面上却只是呆呆的没有表情。──今天演戏演了一天了,只以为已经落幕,没想到前面的全是铺垫,这会儿才是高潮。
几个念头轮番地转了几圈后,伟业选择了"以礼相待"的版本──貌似热情地向面带懊丧的宋凌云伸出手去:"宋律师也来唱歌?好雅兴......""雅兴"两个字略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宋凌云双手扶着宏跃,根本空不出手来与之相握。只得苦笑着应道:"伟业......"就这么一分神,手中那人又在往下出溜,明显是醉得深了。
陆曼却是见过宋凌云的,本还有些印象。这会儿看见伟业的神情,再联想到前次那通电话,福至心灵地明白了几分。今夕何夕,居然叫自己遇上这么场免费的活报剧,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好笑。轻轻推推伟业,示意他上前去。
伟业见宋凌云哭笑不得的狼狈样子,心里百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很想拂袖而去,却又象被人施了定身法,半天迈不开步子。
宋凌云这会儿满头是汗,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慌的。"帮我把车开过来吧......",不晓得向谁发出的请求。
伟业听见他的声音,再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沈声道:"我不会开车。"说完转身就走。宋凌云早已慌乱得不行,见状更是着急,拖着宏跃又跑不动,只会压着声音叫"伟业,伟业......"
陆曼今天心情奇好,当即拉住伟业,向前一步,"钥匙给我,我去开。"回头对伟业说,"别走......"伟业并不真正想走,得了这台阶后便停住脚步,冷冷"哼"一声。
车开过来后,宋凌云先扶着宏跃坐到后座上。伟业正举步想坐到副驾驶位,半个身子已经钻进了车厢,忽听见宋凌云在给陆曼报地址,随即收回已经跨出来的脚,"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曼从反光镜里看见宋凌云随着重重的关门声抖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有丝窃喜。活该!
在路上的时候,宋凌云悄悄腾出手来拨号,伟业已经关机了。他苦笑着想,原来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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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春风得意的李宏跃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在自己的家乡遭遇到人生的第一个寒冬。
虽说是本地人,但他在这里一无人脉,二无根基,无所倚仗。到这里不久,省分行来了一百来号人进行地毯式审查。他自然成了全行人民头号迁怒的对象。而且大家都晓得他不过是来兜一圈,捞点资本好继续"爬树",不可能在此长治久安。总而言之一句话──"既无历史积淀,又无未来预期"。
这一阵子云城中行兵荒马乱,人人自顾不暇,没人抽空搭理他。李宏跃副行长就这样被有意无意地晾在了一边。
李宏跃早已在省城安家,父母也在那边带孩子,如今形只影单地住在银行安排的公寓里,半月左右回家一趟。
上班时间无人喝彩,下班之后依然冷冷清清。这样的凄凉,岂是顺风顺水的李宏跃能够忍受的?
幸好还有宋凌云。即使只是坐在一起念叨一下那些褪色的校园往事,对李宏跃而言也已是极大的安慰。先还问客气地问,会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宋凌云却只是不经意地回答,陪你聊天的机会十几年难遇,又谈得上什么耽不耽误。
绕是自诩熟知人情世故,李宏跃还是深切感到了友情的弥足珍贵。
这一日本是偶尔兴起,约着去KTV唱老歌,不料忽然被某段旋律触动了心弦,悲从中来的李宏跃竟然在忧伤与酒精的双重刺激下颓然倒地。宋凌云捱到近凌晨2点,见他仍没有清醒的迹象,只得认命地拖起来打算送回去。
居然好死不死就遇到伟业。
送了李宏跃再送陆曼,这才知道她竟然是伟业的邻居。不知伟业跟她唱的又是哪出?不过自己早已心乱如麻,哪里还顾得上打听这事。
这一夜宋凌云睡得并不好。也不是彻夜未眠,只是一直揣着个心事,总觉得不安心。脑子里始终睁着只眼睛,以至于在闹铃声中醒来时竟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着过。
打电话给伟业时还担心继续关机,谁知却通了。伟业的声音传来那一刻,宋凌云心里七上八下:"要不一起吃个早饭吧。‘有家粥铺'在你那边开了家分店......"
伟业一言不发地听他东拉西扯,脸上挂着醒目的冷笑。宋凌云你不是做贼心虚,犯得着穿过半个城来约我吃早餐?而且,‘有家粥铺'的连锁店开得满城都是,又何必舍近求远?──只是想想,没说出来。
宋凌云没听到反应,"喂"了两声。只听伟业说真不巧,今天我约了人谈事情,8点之前就要到少年宫去。
"少年宫?你去那里能有什么事?"
"宋大律师,我虽然比不得你日理万机,却总还是要为生活奔波的。"伟业冷冷地答。
"伟业,你听我解释......"宋凌云心慌意乱地开口。
伟业语气已经明显不耐烦:"我真的是着急出门。能不能下次再说。"
"那我晚上到‘稍纵'吃饭。"
"如果你有空,没问题。不过我晚上不一定在店里,你直接联系小川。"很快挂了电话。
"你不在店里我去干嘛?又不是真缺那顿饭。"宋凌云悻悻地想。
伟业去找白老师的事情是真的,他想将少年宫茶道班一年一度的表演赛暨结业仪式放到"稍纵"举行,算是打个软广告。
晚上不回店里吃饭的事情也是真的。他请了少年宫及文化局的领导吃饭,好酒好菜地招待了。过后又以"实地考察"的名义将他们带到"稍纵",上了最好的茶和茶点,并隆重推出了糕点师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