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人说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麽儿。'我爸现在眼中只有小明。我这麽多年辛辛苦苦,不是要谁感激涕零,可也不至於这样不招人待见吧?"宋凌云冷笑道,"就因为他当初‘望子成龙',我便想方设法要做到最好。现如今他眼光一变,又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真。可我就算愿意自暴自弃,也没法说变回虫就变回虫了。"
80
在心里堵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宋凌云说得又是激愤又是凄楚。
他说的这些,自然是事实。但并非全部。他没说自己回家后初到病房的24小时之内就被护士训了两顿──第一次是晚饭时费了半天劲都没能把床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第二次是半夜里不小心睡着了,错过记一项什么指标。
当时护士看他的眼神其实也不是特别凌厉,只是漠然中带着点不耐烦。可宋大律师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
宋父倒是没什么反应。既没皱眉,也没出声,只是仿若不经意地背转了身子。后来宋母就不让他再守夜了。
世事往往就是让人这么不知所措。
父亲病发入院的消息传来时,宋凌云心急如焚。虽然他弟弟一直说情况不是非常严重,但只要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癌症这种病一旦复发就基本离噩耗不远了,而且电话中的亲人总是报喜不报忧的。所以他当机立断地请了假赶回来。
想像中母亲一定是整日以泪洗面,家中乱作一团,可事实是父亲的情形看上去的确还算稳定,每日主要的事情由陪护打理,母亲则是负责一日三餐。弟弟弟媳不时前来探望。一切都井井有条。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父母和弟弟、弟媳一家已经自成一体。他们在一起的情景,要多和谐有多和谐。而身为长子的他,却成了唯一不和谐的成分。一个事实上的外人。宋凌云甚至觉得,自己千里迢迢跑回来,仿佛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根本多余。
后来宋凌云的任务就是每日陪母亲去送饭,然后母亲留在医院陪伴,他独自将饭盒带回家清洗。宋母无法缓和父子之间的的僵硬局面,几乎每次都是催促着宋凌云早些离开病房。宋凌云深刻地感觉到多年未有过的无所事事。但他还是只提前了一天返回云城。与其说是留恋,不如说是赌气。
宋母怎么可能看不出儿子的失落与不快?但一边是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一边是血脉相连的儿子,叫她能作何臧否?更何况她早已习惯以丈夫为中心。她只能用温柔而不无愁苦的目光注视着宋凌云说:你爸爸他从来都是这个脾气,不要放在心上。你一人在外面,要多保重身体。事业固然重要,合适的时候也要考虑一下个人问题。这样我们才能放心。
听了这话,宋凌云更加开心不起来。
坐在回程的飞机上时,宋凌云甚至想:早知如此就不回去了,只要寄钱就好。至少无需面对那些令人灰心的事实,少生一些闲气。机舱里的冷气让他觉得胃部不适,请空姐给自己一杯热水。这时他不禁想到,家里人竟然从来不知道自己胃不好。
回来后,屋子里空空荡荡,心里也空空荡荡。刚刚回兰州的时候电话响个不停,偏偏回来后一个都没有了。安静得让人怀疑是不是手机坏掉。可他知道没有,刚上机场高速就收到过"云城移动欢迎您!"的短信。
不禁会想:自己原来是那样一个没用的人。
作为一个自然人,完全是有我不多,无我不少。地球少了自己照样转得很好。还能节约很多资源,至少能减少一辆车的尾气排放量。
作为一个社会人,没有了宋律师,该打的官司一场都不会少打,这个世界照样吵闹不断,各种各样的矛盾层出不穷,异彩纷呈。
那么,自己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苦心孤诣地付出的所有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呢?
有那么一刻,宋凌云的心情用"万念俱灰"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不是没想过要找人倾诉。可是细细地想过来,相熟的人不是客户,就是同行,或者就是由此衍生开来的各种圈子。厚厚的通讯录上,有哪个愿意听自己诉说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烦恼?有共同利益的时候,我们是密不可分的伙伴。没有利益的时候,我们是素不相识的路人。难怪一到深夜时分,都市里的夜空中穿插交织的全是各种情感热线的电波。有那么多人愿意把自己的隐私暴露给满城的陌生人,却在身边找不到一个可以敞开心扉的对象。
在这样的时刻,他不止一次地想起伟业。想起初识时那个默默相对的深夜。想起寒夜里他温暖的双手。想起烈日下他爽朗的笑容。也想起他藏起思远的海报时闪躲的神情。想起他得知自己与李宏跃接近的理由时鄙薄的笑容。想起他在遭到质问时由愤怒而冰冷的眼神。想起自己回兰州前他递过的存单。想起自己手指划过他掌心后僵硬尴尬的躲避。......
尽管满心满意都是伟业,但宋凌云强自抑制住主动打电话给他的冲动。他意识到自己对伟业的强烈期许,因此更怕可能带来的巨大失望。
主动示弱从来不是宋凌云的风格。内心越是脆弱,外表越是冷硬。
当宋凌云接到伟业的电话时,他不由自主地记起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一段对白:男主角问女主角,你知道天使是什么样子吗?女主角摇头。男主角便说,在我眼里,天使有着与你一模一样的面容。
当时宋凌云听得直反胃。哪里会有这么谄媚的人?可是这时他终于明白,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这样的表达方式也算得恰如其分。
宋凌云躺在床上说着那些自己都觉得言不及义的话语时,并没有去看伟业的反应。但他知道伟业会认真地倾听,而且面带关切。没有原因,他就是知道。
宋凌云沮丧地问伟业:我是不是应该辞掉现在的工作跑回去伺候于床头,这样才算得上尽心尽孝?难道出钱真的比不上出力?
伟业并没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是淡淡地说:"我妈上次提到老家有一个老太太,查出癌症后回家上了吊。说反正没钱医治,早死早超生。──有时候,钱就是命。"
宋凌云略带茫然地看了伟业半晌后,猛然翻转了180度,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肩膀由缓而急地抽动起来。
待他基本平静下来,房间里已经没有其它人。宋凌云听到外面传来的响动,看到伟业正在拖客厅的地。
迎上宋凌云的眼,伟业笑了一下。"洗个澡吧。过会儿出去吃饭,再约上老钱去选材料。"
宋凌云不答。
伟业见状又笑笑,态度好得离奇:"那就再躺会儿。"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宋凌云顿时心生暖意。一时间有些失神。
伟业没有等到宋凌云的反应,再次抬头看他。宋大律师此时头发凌乱,眼神比头发更凌乱,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平素那种凛然的气势荡然无存,倒多了几分茫然失措。不知怎么就想起有一次一个圈里人在酒席上说过的一句话:管他是什么人,脱了衣服才能见真章。
忍不住就笑起来。宋凌云被声音惊醒,看清面上暧昧不清的笑容。一个在脑海中盘旋已久的问题脱口而出:"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伟业略有吃惊地抬头,脸上笑意渐深,张张口却没有声音。
宋凌云尾随他到阳台上,看着他用力地洗拖把:"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伟业终于开口:"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不甘心。"
伟业用湿手摸摸宋凌云的头发,面上神情甚至可以用"慈祥"来形容:"当然,喜欢过。"顿了顿又道:"现在,甘心了?"
宋凌云摇头:"更不。......"
是啊,怎么会甘心?明明彼此有感情的。可为什么还是不能够走下去?为什么?
这个问题足够他们想很久。
81
2002年冬,陆曼与其男友正式分手。
用她自己的话来形容,两人终于"寿终正寝"了。她为此特意请大家吃饭唱歌。说是庆祝其恢复自由身。
那天宋凌云也在场。因为陆曼点名请他。伟业有些为难地打电话给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想来,我就跟她说你出差了,不过既然是撒谎,总是要跟你统一一下口径。
宋凌云反问他,为什么你就那么肯定我不愿意去呢?还是根本就是你不愿意我去?──现在他们说话的语气已经越来越随便,可以毫不费力地嘻笑怒骂。
伟业说你这么说的话,我就当你愿意了。到时候你若不到场,责任自负。
说实话,在此之前,伟业从来没见过陆曼痛哭失声的样子。即使那次半夜遭贼人抢劫时也只是失魂落魄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恢复了常态。可这天她先是放声大笑:"不要难过,不要难过。我是小三儿嘛,终归会有这么一天。迟早的事而已。现在这样死得透透的,怎么也比半死不活的来得好。我有心理准备,真的。"到最后则抱着自己的肩膀哀哀地哭:"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啊,我是睁着眼睛在犯错误。可是为什么事到临头,还是心痛,还是心痛......"
其实宋凌云对陆曼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不过是不想错过与伟业相处的机会。但当他听到那句"睁着眼睛犯错误"时,蓦地生出一丝酸楚的情绪。事后他对伟业说,看见陆曼,我才发觉自己活得有多么乏味。──竟然从来没有象她那样勇敢地爱过谁。
说完这话不久,宋凌云正式转向做专门的证券律师。
2003年寒假,其志与云城一建签下合同,确定了工作单位。
接下来就是那场沸沸扬扬的"非典"。云城没有发现病例,但在当时高度紧张的气氛下,还是疑似了一批,又隔离了一批。所有的娱乐场所生意骤减,当然"稍纵"也不例外。闹了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伟业看情形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恢复正常,索性回了老家。
其志身在北京,被隔离在学校里,每天听到的都是哪幢楼又被封了,哪里又新增了病例,哪里又死了人之类的信息。北京的大小道路从来没有显得那么空旷过,交通状况从来没有那么畅通过。在那段时间,他与刘川每日电话不断,那就是他的精神支柱。
等这事终于消停之后,其志也就顺利毕业回了云城。甫一报到,就得到通知说要先到吉布提去参加援建工作。国庆左右出发,为期一年。
遥远的吉布提位于非洲东北部。这个国家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在世界地图上只能用一个数字标明。
其志只觉欲哭无泪。他无奈地看着刘川:"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上天?他是嫌我在中国还跑得不够多、不够累?"
刘川安慰他:"生活从来不由我们自己安排。而且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去吧,也就一年。反正我在这里。"
其志与之额头相抵:"本科四年,读研三年,现在又是一年。八年啊,整整八年。"
"人生还会有很多个八年。"
其志先是迷茫,后是惊异,再是喜不自禁,唯恐自己误解话中的含意:"川儿,你的意思是说,等我回来,就与我在一起?"
刘川抿嘴笑:"我什么都没说。"
便是这什么都没说的话,让其志带着无比的希翼去了陌生而又遥远的非洲。刘川屋子里多出一张世界地图,在红海边的某个位置上画了个小小的圈。
2004年春夏之交,伟业见到宋凌云时,注意到他胳膊上的黑纱。
病危通知书下达后宋凌云就赶回了兰州。处理好一切相关事宜后,他又在家陪了母亲一阵才返回云城。依他的本意,是想接宋母回云城住一阵子的。一来这里本是她的家乡,二来也免她睹物思人,哀思过度。但他母亲不愿意,说无论从时间长短还是感情厚薄上来衡量,她都觉得兰州才是她的家,而云城反是异乡了。宋凌云不能说服她,只得作罢。
他在家的这些天里,母亲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整理房间上。宋凌云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陪着。他母亲拿出一份泛黄的工作证给他看:你看你们俩多像。宋凌云接过来,发现果然如此。特别是那坚毅的神情,如出一辙。
宋母说:你小时候他就觉得你跟他特别像,所以把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都放在了你的身上。你又一直让他那么满意。所以后来他不能接受你辞职的事情。你以为他是生你的气,其实不是──你的抉择让他无法承受。他不理你,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失败。偏偏你们都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
宋凌云对伟业说:我承认自己对父亲曾经心存怨恨。我气他为什么从来不愿意听我解释,从来不试图理解我。我气他完全不承认我的努力。一对上他那失望的眼神就觉得无地自容......可现在他不在了,我才发现所有的僵持都毫无意义。
宋凌云的悲痛显然包含许多悔恨的成分,但时光不可能倒流。更何况即使重来一次,他也未必会做出与现在不一样的选择。所以他需要的其实不是任何具体的安慰,只是倾听和陪伴。
在这种时候,伟业是最好的伙伴。他安静无言的关怀,很容易让宋凌云产生出天荒地老的错觉。
如果时间可以停在这一刻。遗忘了前尘,不去想后事。如果真的可以。所谓幸福,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82
春末夏至,眼看夏尽秋又来。
八月末的一天,其志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刘川面前。这个时间比预料的归期提早了一月有余。刘川欢天喜地地准备给他一个拥抱,却在看清其黯然的眼神悚然一惊:"你怎么了?"
原来其志提前回国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父亲前些日子突然脑溢血发作,卧床数日后辗转联系上,于是他向单位告了假,直接回了四川。
他到的时候父亲其它情形已经有所好转,但偶尔会不认识人。据主治医生说,柳工患的是丘脑出血,严禁进行外科手术,只能保守治疗。由于丘脑主管人脑意识,所以间歇性出现神智不清的现象是正常的。
其志茫然地听着母亲的解释,觉得脑子完全反应不过来。明明都神智不清了,怎么还能说是正常?!之前他知道父亲家有家族性高血压、高血糖,但一直服药控制得很好,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发展得这么严重了?
他母亲便说,其实并不是全无预兆的。春天的时候已经发作过一次。当时是在晚归的路上,柳工被一辆莽撞的出租车蹭了一下,跌倒在地。幸好彼时春寒料峭,尚未换下冬装,只有几处不算严重的淤青。但第二天一早就发现嘴有些歪。到医院去看过,说是轻微中风,情况不严重,但以后必须严加注意。
可是病来如山倒,又哪里是注意就能够避免的?
其志不禁问母亲,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母亲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答话。倒是一旁的大姨狠狠地剜了一眼,想说什么,却被母亲拉住了。其志这时也发现自己没有控制好语气,便放柔了声音道:"即使当时顾不上,过后总该跟我说一声......"
这次大姨没忍住:"当时你妈连我都没告诉。再说了,你知道了又怎样?那不是白白添乱么?!......"说到气头上,不免连带着对其志当初执意去云城工作的行为进行了再批判:"留, , 在北京有前途,回四川能陪父母,你跑到那么远的云城去做什么?你说挺好一孩子,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犯糊涂?真是说你脑子没进水都没人信!"蓦地又想到什么,"丁丁你到底是不是有女朋友在那边?"──这个问题其志的家人已经直接间接、有意无意地问过多次,每次他都用不同的方式敷衍或者搪塞过去了。
可这次的情形不一样。大姨虽然问得很随意,但显然不是随便就可以抵挡过去的了。其志低着头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得再用"沉默是金"这一招。这时他母亲说话了:"丁丁,你爸爸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趁他现在还有清醒的时候,带给我们看看吧......"话不长,语气也不失沉静,但说到最后几个词时,她已是泪眼婆娑,几不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