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业回头看他一眼,"走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不再与它有什么瓜葛。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了。可亲眼看到它就这样烟消云散,还是会难过。"
"要不要留个影,算是立此存照?"
伟业摇头,"算了。又有什么是真正留得住的?想记住,自然忘不了。"
"说得也是。我那老房子听说也快要拆迁了。"
"嗯,大半个云城都在拆房子似的。什么事情都这么容易推倒重来就好了。"
宋凌云扯出个笑,"怎么今天说话那么有哲理?"
"店里买了不少品茶论道的散文什么的,无聊时也随手翻翻,看来当真有点用?"
宋凌云就笑,"说你胖还真就喘上了。好了,若凭吊够了,就去店里转转吧。我回来一趟,不去跟小川打个照面总不好。"
伟业说你要想去就去吧,我今天是不过去了。
宋凌云笑问,你是不是跟小川吵架了?伟业说又是陆曼告诉你的吧。吵什么吵,只是我气不过白罗嗦了几句。想想又道,小川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吵起来才怪了。言下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宋凌云说你不要冤枉陆曼,她只说你心情不好,根本没提具体的事。不过你这人,我还不晓得么?对外人从来是客客气气的,训起自己人来,那叫一个义正辞严。
伟业听了这话,倒也无从辩驳,只道,好像你多明白似的。
"以前的确不知道。可要到现在还不明白,那也太笨了。就是不晓得晚不晚?"宋凌云看着伟业问道,脸上笑嘻嘻的,眼神却很郑重。
伟业听得心头一震。晚不晚?怎样算早,怎样又算晚?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嘴巴张张合合几次,还是没说出一个字。
宋凌云不忍见他如此为难,便主动换了话题:"既然都走到这儿来了,索性陪我去云中看看吧。"
云城中学自建校以来一直没有搬迁过,始终偏安于老城区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由于地理位置所限,无法大兴土木,相较起其它新建的学校来便少了几分恢宏的气势,但胜在保有盎然的古风。
本来现在已经是夜自修时间,闲杂人等都不允许进入校园,宋凌云和伟业也险些被拒之门外。巧在传达室的看门大爷竟认出了宋凌云,便放他们进去了,只说不要惊扰到正在自习的学生。
伟业不禁对宋凌云有些侧目:看来你当年就是名人啊,竟然能让看门大爷一记就是十数年。宋凌云自己也有些诧异,说哪里是什么名人,只是当年读书时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在晚饭后打一会儿篮球,于是几乎每天都会被巡视的李大爷提醒不要误了晚自习,久而久之便混了个脸熟。但真没想到至今李大爷都能认出自己来。
伟业笑说,你赶快想想以前有没有借过他的钱。
两人在校园里闲逛时,宋凌云遥指着一幢灰色的楼房对伟业说,我们以前的宿舍楼就在那里。伟业说你要不要去缅怀一下。宋凌云摇头道,早就改建过了,以前我读书的时候只有四层楼,而且还是男女生同住,现在都有好几幢了。
伟业突然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宋凌云奇怪地看他,说你笑什么,他也不说,只是越笑越厉害,渐渐地开始抱着肚子,笑得快要蹲到地上去了。宋凌云佯怒道,不说算了,懒得陪你发神经。说着快走几步,作势要离开。伟业果然招手叫他过去,将声音压得很低,凑近他耳边道,"我突然想起当年在戏校时,有一次洗澡忘了带换洗衣服......"
宋凌云被他呼出的热气和诡异的声调弄得微微不自在,便随口问道,那你怎么办呢?
"我只好硬着头皮就这么冲回宿舍了。"
"就这么......光着?"宋凌云难以置信地问。
伟业重重地点头。随即哀叹了一声:"没想到班主任那天随访,被逮个正着。"
宋凌云楞了一下,也笑了。想想又问,"你们班主任是男的女的?"
"女的。一老太太。现在在文化馆,前阵子我才遇见过她。"
"那......"宋凌云开了头,却没说下去。伟业倒听得明白,大模大样地说,我权当她早忘了。反正她又不可能当面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件事。
"那她肯定从那之后把你打入另册。"
"没有,老太太对我挺不错......"伟业毫不在意地说,忽又象想起什么,眼神暗了一暗,"说起来我这辈子运气挺好的,遇到的人都很好。"
离开云中时,伟业买了点水果和一条烟,让宋凌云送给看门的李大爷。他跟宋凌云说,我现在就算想送也找不到这么个人了,就算替你尽个心吧。
剧团是早就解散了,戏校也停办多年,如今"有戏"又拆了──倒真象有人特意地跟在伟业后头,仔细地擦拭掉他一路行来时的每个脚印一般。无论怎样回头,也看不清楚来路了。
宋凌云想到这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伸手拍拍伟业的肩。伟业在微光中回过头来,大约是露了个笑容,因为可以看见牙齿上反射的亮光。
两人就着这样的姿势对望了数秒后,反是伟业将宋凌云的手从肩头上拿下来,安慰地握了握,表示自己没事。
宋凌云低声说:"还有我呢。"
有夜风拂过头顶上香樟树的新叶,发出柔和的一阵声响。不经意间,那声音又追着风的脚步渐渐远去了。
86
宋凌云一边卷着嫌长的衣袖一边喃喃地抱怨着:"伟业,你这衣服袖子怎么这么长......"却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他朝床上看去,伟业面朝里躺着,面前还摊着张大大的晚报。
叫你装!宋大律师心生不忿,正想跳上床抢走报纸,忽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怔了一怔,蹑手蹑脚地将头探到那人身前一看──报纸根本就是耷拉在面孔上,气息匀停,呼吸平稳,竟然睡着了。
宋凌云哭笑不得地将报纸取下来放到一边,正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忽见伟业的睫毛颤了一颤。这一颤,立即让宋凌云心里有了数。他立即转过身子,打横坐在床上,拿伟业的背当了靠背,似模似样地看起报纸来。
看了两行字,背后再无动静,倒是头发上的一滴水珠落到报纸上,发出好大声响。宋凌云立即闭着眼将头一阵乱摇,便听见"刷刷"的声音,半空中平白地落了一阵雨。
果然伟业再撑不下去,身子动了一下,假装刚刚醒的样子道:"你洗好了?"
宋凌云心里暗笑,面上倒是一本正经。"嗯。你睡吧。我看完这一段也就睡了。"
冷不防背后的人翻身坐起,宋大律师差点就此失了平衡,慌忙向后一撑,胳膊正好被人握住,再顺势一带,便跌到了某人的怀里。眼睛已经闭上了,嘴里还在不甘地嚷嚷:"干嘛干嘛!"随即一方干燥的毛巾覆上了头顶。"也不知道把头发擦擦,就这样睡了,不怕头痛?"
本来还想要反驳几句,却被那话语中满满的温柔与宠溺弄得没有了其它心思。只懒懒地倚着,听凭对方在自己头上动作。
伟业一下一下地擦着宋凌云的头发,看见他面上享受的神情,感受到自己承受的份量越来越重,忽然恶作剧地将手臂上的力气全部卸去,看失了支撑的宋凌云猛然向后方一倒。原以为他一定会惊惶地睁开眼睛寻求支援,没想到他象毫无所知一样就这样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到自己腿上。
还真是笃定呢,算准了自己不会害他么?伟业在心中暗叹,俯身吻了下去。
这个姿势到底有些辛苦,没过多久伟业就觉得脖子酸痛不已,只得恋恋不舍地放开。宋凌云本能地伸手抱住伟业的脖颈,伟业这才发觉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已是一片冰凉。
赶快把他拖进被子里面紧紧抱住,并不停地用自己的掌心在他的身体上揉搓。这种微微粗糙的摩擦带给宋凌云的不是温暖,而是难以形容的刺激──鸡皮疙瘩在伟业手掌经过处蜂拥而立,身体不由自主地蜷得更紧,并发出由轻而重的喘息。
不知是谁先脱掉了自己的还是对方的衣衫,当障碍尽除时,两人赤裸的身体已经紧密地交叠在一起。
......
伟业是被后脖颈上又痛又痒的感觉弄醒的。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触到一颗毛茸茸的头,便顺势在发上撸了两下:"别闹了──"
宋凌云正凑到伟业脖子上想找个地方咬一口,被他这么一打岔,索性伸臂搂着伟业的脖颈,想把他身子扳转过来。没想到伟业故意卯足了力气,扳了半天也没能得逞。宋凌云不罢休,伸手到嘴边轻轻地呵口气,直奔伟业腋下。伟业没料到他有这么一招,顿时泄了劲。他捉住宋凌云的手,牢牢地绑在胸前,嘴里道:"看你还不老实......"这手还当真不老实,不知怎么就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轻抚慢捻的,弄得伟业渐渐火起,再躺不住,猛地翻转了身子冲宋凌云嚷道:"还没闹够么?!"
宋凌云奸计得逞,得意地笑了,"怎么会够呢?"
两人这么一折腾,该起反应的部位早已有了反应。本就是寸缕未着的身子在一个被窝里挨挨擦擦的,还有什么不清楚?自又是好一阵缠绵。
待终于静下来,宋凌云伏于伟业的耳侧,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他的面庞。伟业倦意上来,只觉不堪其扰,想伸手去拂,却又没有力气,只得哼哼着抱怨:"你还睡不睡?"
"不睡了。"
"那你就起吧,让我再睡会儿。"
"不起。你睡你的,我就这么躺着,又不碍你事。"
"你这样我能睡着吗?"伟业皱眉道。
"那你也别睡了,陪我说话。"宋凌云开始摸伟业的眉毛。
伟业终于败下阵来,伸臂将小动作不断的宋凌云圈在怀里,"真没见过这么烦人的。大清老早的不让人睡觉,说什么话?"
宋凌云道,"其实也不一定要说话,我就是想你这么陪着。可是要不找点话来说着,你肯定又睡着了。"
伟业无奈地笑,闭着眼睛道,"嗯,让我想想,说什么好呢?......还真没什么好说的。"
宋凌云佯怒,"这么快就跟我无话可说了?"
"哦......好不容易找到一句,"伟业说道,"胃好些了吗?有没有认真吃药?"边说边将手掌放到了宋凌云的胃部,轻轻地按了一下。
"好像好些了,药一直吃着。"
"你说你吃过饭打什么篮球啊,不胃下垂才怪。倒没得上阑尾炎......"伟业语含抱怨,手顺便往下腹处探了探。
宋凌云下意识地去挡,"瞎摸什么呀?"
伟业的手本来已经收了回来,"摸摸有没有刀疤,看是不是开过阑尾。"一听宋凌云这话又不怀好意地换了个地方摸了一把,"怕我摸你躺这儿干嘛,躺这儿就得让人摸......"
宋凌云笑着缩进身子,张口骂道"流氓...保鱿肫鹗裁矗傅刈怼N耙狄桓霾蛔⒁猓掳涂牡剿瘟柙频哪悦派希鞍ビ础币簧K瘟柙埔补瞬坏猛矗辉谖耙敌靥派咸窖白拧N耙挡恢湟猓ψ诺值病U馐彼瘟柙埔丫揭淮ι税蹋屯废肟锤龇置鳌?BR>彼时天光尚未大明,拉着窗帘的屋子里暗沉沉的,只隐约有些光亮。宋凌云急切间去掀被子,想借了亮看得清楚些。就此带起一股寒风,伟业打了个冷战。此时他已猜到宋凌云是要看当年那处刀伤,却不知他是从何得知。果然感觉到宋凌云试探着在那处按了几下,然后问道:"还痛吗?"
伟业展颜道,"这么多年了,哪里还会痛。"又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宋凌云并不答话,只一下一下地抚着那处疤痕。
87
早餐是用昨日的山药排骨汤煮银丝面。
照例是伟业下厨,宋凌云旁观。伟业将面条挑到碗里,俯身端起,宋凌云伸手想接。伟业略让了让,端出来放到饭桌上。宋凌云跟著他出来,喜滋滋地说:"我自己来就好,何必这样客气?"边说边打算坐下来开动。
伟业将他轻轻拨到一边:"这是我的。你的还在锅里。"转身又进了厨房。
宋凌云一听这话倒楞了,讪讪地接不上话,只得又亦步亦趋地跟上。这时伟业方熄了火,将剩余的面挑到另一只碗里,再端起盛汤的锅子,细细地将里面的山药拣出来放到碗中,边操作边问:"你好像不喜欢吃葱?"
宋凌云随口应了声"嗯",呆呆地看著伟业将面端到桌上,回头招呼道:"这碗是你的了,倒不伸手......"他才如梦初醒地坐到桌旁。
伟业兀自絮叨著:"你那胃不好,最好吃得软烂一些。我自己喜欢吃硬点的,只好分两次盛了。山药是养胃的,你多吃些。"说完了抬头见宋凌云怔怔的神色,忍不住笑:"还没睡醒?早知就再躺会儿......"
宋凌云也不答话,埋头开始吃面。他很想说"伟业你对我真好",又觉得太过言情。
伟业不清楚他心里转的这些念头,只见他吃得专注,以为是饿得狠了。很自然地联想到体力消耗得厉害的原因,就有点窘,也一言不发地吃面。
过了半晌,想起一件事来,开口问宋凌云:"你什麽时候回江城?"
"本来打算今天......"宋凌云答,见伟业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有什麽事吗?"
"倒也没什麽......等你忙完了再说吧",伟业犹疑著说。
"那头事情比较多,不过也不是完全丢不开,晚个天把应该也没关系。到底有什麽事?"
"想叫你陪我去看看天明。也不是什麽急事,下次吧。"
"这事又费不了多少时间,想去就去吧。如果实在来不及,明天一早再回也行。本来就是双休日。只不过不晓得今天能不能探视?以往有规定日期的。"
"前次我打听了一下,说现在放松了,基本上没什麽限制。"
伟业与宋凌云坐在开往云城监狱的公交车上,低声地说著话。伟业告诉宋凌云,年假过後他曾经到许天明家去过一次,一来是探望一下许妻,二来因听说只有亲属才能探监,就想搭著她一道去。没想到许妻却说,她已与天明离婚,也算不得亲属了。伟业诧异之余又觉自己莽撞,硬著头皮坐了一会儿後几乎是落荒而逃。探监的事就此耽搁下来。
宋凌云听伟业说得很平静,脸上也没有什麽明显的表情,就揣度著说,这种情况下离婚的很多。而且我猜多半是为了保全财产,倒不见得当真是感情破裂。
伟业听了这话就朝宋凌云看看,然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真正见到许天明後,大家却也没什麽话可说。天明也没要求提前结束会见,三人就这样隔著厚厚的玻璃墙枯坐了半小时,直到干警宣布会见时间结束。伟业将带来的一些生活用品交给干警,请他转交。然後目送著天明拖著步伐消失在会客室的门口,其间并没有回转头朝这边望上一眼。
两人一路沈默著走出监狱,站在站台上等车。伟业一直有些神思不属,还是宋凌云先注意到秦思远的出现。他看见秦思远朝这边望,知道他已经看到了这边的人,就伸手打了个招呼,然後拉拉伟业的胳膊。
秦思远走到两人面前,先跟伟业打招呼:"你是来看天明的吧?"见伟业点头又说,"这麽巧,我也来看看他。"继而与宋凌云握手:"凌云,好久不见。听小张说你现在忙得很,出差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宋凌云客气地答,"没办法啊,食君之禄嘛。小张在你那边做得还好吧?"秦思远就笑,"你推荐的人自然是好的。小张对你佩服得很哪,简直拿你当偶像。什麽时候有空聚聚?"宋凌云就说自己这次临时回来,实在没时间,等把手头的事料理好再回来时,一定主动相约。思远又转头对伟业道:"你那间茶室做得很好啊,上次我还在电视里看到,是茶道比赛的特约场地呢。哪天一定要来见识见识。先厚著脸皮讨个优惠......"伟业扯出个笑容,"既然你来,还谈什麽优惠,肯定是免单了。"思远朗声笑道,"你这样说,我哪里还好意思常去呢,打个对折就好......"